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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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五十三章)

明青萝

明勇说,后来传出来的消息显示,爆炸的位置就是明勇座位的前排正中,是教务主任强拉他加班救了他一命。再后来,民间的谣言版也在私底下蔓延了开来。明勇告诉我,谣传的故事是这样的:这一天,卢县冬季行动大会战暨表彰大会在卢镇隆重举行,卢念作为卢镇的最高负责人,满脸笑意地迎来了卢县最高负责人,连同全县各级各部门的头面人物,大家欢聚一团,共同交流总结一环、二扎、三打的一二三工作法,先进的登台受表彰,落后的上台表态承诺,起雄心立壮志,共同掀起冬季大行动高峰。按照原定议程,表彰结束后,卢镇要宴请参加会议的全体人员,晚宴之后是观看最新上映的武打电影,卢镇电影院最好的位置自然属于这些参加表彰会的人员,其他人只能在边边角角里伸长脖子。那个年代电影的吸引力自然是后来人无法理喻的,参会人员或许心思根本不在会场,也不在宴席上,心早就飞到卢镇电影院去了。或许是因为太激动了,连厨房下的厨师都手脚颤抖不已,锅炉里的煤怎么烧也烧不着。宴席不能准点开始,卢念一边高声骂着厨师,要他们想办法解决,一边派人通知电影院,参会人员观看第二场,第一场向社会放映,赶紧增加对外售票。正当这些人在宴席上大块吃肉大碗喝酒,杯来盏往闹得不亦乐乎时,一声巨响传来,几乎要掀翻摆满美味佳肴的桌子,甚至有几个喝得醉醺醺的汉子吓得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出大事了,卢念不愧是卢镇的最高负责人,第一时间就醒悟过来,组织一伙人就往爆炸的地方赶去。正式说法是当场十几人死亡,送医后又有几人死亡,受伤近百人。民间谣传,死亡一百多人,受伤三四百人。谣传还信誓旦旦说,无人认领的那具残缺尸体就是惨案制造者,一年前,在风暴行动中,这个该死男人的妻子被捆在担架上,像乡下出卖的肥猪一样被抬到医院,眼看过十来天就要出生的婴儿被提前来到这个陌生的世界,只是踢蹦了几下腿脚就重新返回天国去了。手术后,不知道什么环节出了问题,女人产后感染,一个月不到竟追随飞向天国的男婴去了。这个该死的男人恨天恨地恨自己,觉得没必要在这尘世间挣扎了,临走前要报复一下那些把他们当猪捆绑宰割的人。没想到的是,倒霉的全是毫无关联的无辜者。谣传里,尽是迷信残余和命定轮回,那些人的命就是硬,连黑乎乎的煤块都燃烧不起来。谣传还说,烧不着煤的锅炉师傅跟随卢县最高负责人去了县城,后来一直往上升,比卢念的职位还高。卢念因心中愧疚太盛竟然卧病在床一个多月,身体稍微恢复些就辞去了全部职务,办了辞职手续。

万寿仙宫和佛光寺联合做了一场声势浩大的亡灵超度法会和水陆道场,那些人自然不允许在电影院旁搞封建迷信,佛道两家便在卢镇河边,大家心照不宣,不提与电影院相关的任何字眼,以不同的排场和仪式连续祭奠了七天七夜。前后数万人在卢镇河边焚香祭拜,或祭奠亡去英灵,或祈祷菩萨神仙保佑。呢喃吟唱和袅袅青烟中,去者终已去,河水翻滚急;生者当自强,迈步向远方。

卢镇电影院的爆炸冥冥中成了明村走向衰败的先声。明姑结束卢镇河边的超度法会,带着三十多岁依旧单身未嫁的卢念回到了明村。明姑在明村是活菩萨的存在,但卢念却不受明村人待见。一来二去,那漠视和不屑的眼神让卢念心烦意乱。虽然那项工作依然是悬在头顶的利剑,高压难退,但却有更多的人开始有了些许的改变,最大的变化就是有由先前的认人不认钱向认钱不认人转变,以前交钱也得抓人宰割,后来则变成了交钱不抓人,人逃了也就听之任之。大家没想到的是,卢念竟然也成了逃离明村,奔向外乡外省人群中的一员。明姑没有劝阻,站在万寿仙宫的山门前,卢念远去的步伐映照在斜斜的阳光里,拉出一道长长的身影。

随着卢念的悄然离开,明村的田野上,青壮年开始加速减少。这些以前只见过卢镇的喧嚣吵闹的年轻人,一跨步就越过了县城,去了外省的繁华世界里,既挣钱讨生活,也当游击队员,只有到了年终岁尾,才拖儿带女,大腹便便,腰包鼓鼓的回到明村。明村人的憨厚善良和包容大度,断不会在家人团圆时节上门闹事的。村主任家里来人络绎不绝,这些来交罚款的人没有一点不满和怨气,相反,他们一手提着礼物,一手拿着罚款,满脸堆笑,低声下气地感谢村主任替他们抵挡了一年的压力,甚至替他们垫交了罚款,成就了他们的儿女双全,交再多钱心里也无怨无恨,只有欢喜和感激。

山下的田野逐渐稀疏,直至荒芜,疯长的野草在明村的土地上快速铺展开来,明村河水早已变得浑浊呆滞,上游的采石场不分白天黑夜轰隆作响。站在万寿仙宫的山岗上,一天下来也看不到田野里有几个晃动的身影,一望无际的明村田野充满死寂和吵闹。死寂是因为热闹了千万年的土地上,竟然没有了人的弯腰劳作和庄稼的婆娑踪影。吵闹属于野草和鸟儿,呼喇喇地拔节高升,呼喇喇地展翅鸣叫。在万寿仙宫山门前,站着站着,明姑忽然间就满头白发了,原本风风火火的她已经沉默少语了许多。明村已经没有一个孩子是真正的土生土长了,他们的第一声啼哭,不是在卢县县城,也至少要在卢镇医院。明村人的身体,好像忽然间就脱离了明村这块土地,衣食住行、务工上学就医,一切都与明村没有了关联,只有哪里也去不了的老弱病残,才继续漂浮在明村的土地上空,除了从胸腔里出入的空气还是来自明村的天空,其余的,连喝下去的每一口水都来自与明村毫无关联的东西南北。万寿仙宫的香火还在闪着微弱的光,但来这里祈祷上香的人早就比山门前的飞过的白鹤还要稀少。明姑心里清楚,山风阵阵,虽然轻微,一息拂过便会寂暗无边。

一九九八年,佛光寺重建十五周年,迦叶和尚原本计划在佛光寺重建开光日举行一场隆重的法会,但接连下了一个月的大雨,终是熄灭了迦叶和尚的念想。这时的佛光寺依旧金碧辉煌,照见的却只有迦叶和尚行如槁木的身影。佛主保佑迦叶和尚度过了一百零五个时序春秋,却保佑不了他身体硬朗,腿脚方便。世代单传的接班制度,到了迦叶和尚手上眼看就要青黄不接,甚至寿终正寝了。迦叶和尚前后共培养了三个接班人,却没有一个最终留在了佛光寺,一个向往名山古刹跑到更知名的佛寺去了,一个经受不了滚滚红尘诱惑还俗赚钱当老板去了,一个被疾行如飞车轮碾压到佛主身边聆听佛偈圣音去了。大雨接连不断下了十几天,明村河水暴涨,不管是水泥钢筋桥,还是木头人行桥,一座座都被肆虐翻滚的洪水吞噬。佛光寺的煮饭阿姨空了两天没能渡过明村河,便沿着明村河逆行,一直绕行了十多里,才在隔壁乡找到一座正常通行的水泥桥。当她深一脚浅一脚赶到佛光寺时,前几天蒸好的馒头,还有水果、青菜、干粮等还在厨房里整齐地摆放着。迦叶和尚端坐在大雄宝殿上,法体僵硬,早已圆寂飞升,功德圆满得证佛陀。迦叶和尚持握佛珠,还有一张纸条,写着一行有些歪斜的字,说,迦叶脱因果离轮回,请火化后埋舍利于第一代主持舍利塔旁。接下来几天,大雨依旧下个不停,明村人在卢镇救援船的协助下,组织十几个人将遗体送到卢镇对面的火葬场,迦叶和尚化成了大大小小的舍利子,形如莲花,洁白透明晶莹如意。按照卢镇负责人的意思,迦叶和尚的舍利子是宝贝,不应该送回佛光寺的山岗上埋葬,应该送到卢镇县城南山寺里供奉,那是全市最大的佛寺,善男信女多,游客无数。明村人拿着迦叶和尚圆寂前留下的纸条,以死人为大遵遗嘱而行的千年古训据理力争,最终在瓢泼大雨中将舍利子葬于佛光寺西侧山岗上,那里是佛光寺历代主持的安息之所。

大雨还在继续,明村河水一直在往上涨,佛光寺所在的山岗像是水中孤岛,水已经淹没了山岗,开始涌进大雄宝殿了。佛光寺对面的明村河北岸,低处的泥墙房子已经全部倒塌,连山岗高处的红砖房也泡在了洪水中。千万年来,明村河水从没有爬上过南北两岸的山岗,这一次恐怕要来一次全村被淹的灭顶之灾。留守在明村的老弱病残转移到了更高的山岗上,很多人甚至挤进了万寿仙宫。万寿仙宫是全村住房的最高点,明村人相信,淹了整个明村,也淹不了万寿仙宫。这个时候,大家惊慌地看见,浸泡了许久的红砖房再也抵御不了洪水的围困,一栋又一栋轰然倒下,这时,万寿仙宫的山门前竟然开始了一场法会。万寿仙宫前面的小广场上,中间放着一张香案,香烛早被瓢泼大雨浇灭,明姑身穿宽大道袍,围着香案不停绕圈,手握宝剑直至天上乌云,口里不停地念着咒语,忽然间,挂在宝剑尖上的符纸迎风自燃,碗口般大小的火球像是盛开的莲花,层层花瓣伸展开来,竟然在大雨中越烧越旺。明姑大喝一声,惊雷起,佑苍生;山岗塌,佛光灭;开天眼,洪水退;浪花尽,明村宁。明姑绕行的速度越来越快,口中反复念着这几句咒语,躲在万寿仙宫大殿里的明村人,好奇而又莫名地看着在大雨中行如疯魔的明姑,后来,他们吃惊地发现,天上的乌云越来越黑,并且聚成了一团,像是一个巨大的黑色莲花宝座,一边凝聚,一边向西南方向移动。一道刺目的闪电过后,明村人还没来得及睁开双眼,就听见了一道惊天动地的雷声,像是把耳膜震碎了,又像是把人从中间劈成了两半。明村人从惊愕中醒过来,摸摸自己的头,人还是好好的,并没有被劈成两半,耳膜也没有震碎,能听见外面的雨声更大更急了。这个时候,明姑停止了做法,一身是水的走进大殿,像是抽光了一身力气似的,摇摇欲坠。几个女人赶紧走上前来,搀扶着明姑到卧室去换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