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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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6章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四十六章)

明青萝

让挂靠公司和我们讶异的是,明洪叔没有趁着这个优胜劣汰重新洗牌的机会做大做强,反而急流勇退,彻底退出了建筑行业。挂靠母公司甚至三番五次来做他的思想工作,希望双方能够有更进一步的合作,把当地的建筑行业推向一个新的台阶。明洪叔为了表示自己的决心,连经营的两家超市也一起转手了。在我们惊讶的目光中,明洪叔有了新的举动。他独自一人去了某个海边都市,在当地最有名的一家影楼当学徒工。一年后,明洪叔正式告别了明村,将县城的所有资产全部处理完,带着妻子、两个女儿和侄子、侄女搬迁去了那个美丽的海滨城市。

奶奶在世时经常唠叨说,明洪有一颗菩萨心肠,他喜欢美好的东西,害怕看见贫困和痛苦。明洪叔来到新的城市,开设了一家影楼,他要为自己,也为所有人留住最开心最美好的每一个瞬间。虽然他在家乡的事业做得风生水起,但利润并不丰厚,加上他在各种公益事业上花钱大手大脚,手上并没有多少积蓄,还要照顾两个家庭,资金紧张是他要面对的最大挑战。明洪自己带头,全家人一起上阵,发放宣传单,搭台推介,以自己为模特化妆,拍摄,展览,天天忙得像个陀螺似的,没有一刻停歇。辛苦劳累总是有丰厚的回报,明洪叔很快就在这个海滨城市站住了脚跟,业务也一天天扩展。几年过去了,明洪叔的摄影公司毫无疑问成为了当地摄影行业的龙头老大,以总部为圆心,辐射周边十几个城市,先后开设了十几家连锁店,公司业务还扩展到了世界各地,成为了我们明村第一个资产过亿元的老总。只要顾客有需求,哪里的阳光更明媚,哪里的海浪沙滩更柔情,他就愿意把自己的身心沉浸其中,为顾客,也为自己留住那最美好的瞬间,,最难忘的过往,最幸福的时光。我的结婚照是明洪叔亲自为我策划安排和主镜拍摄的,他那一丝不苟,追求完美极致,沉醉其中的精神让我感叹了许多年。奶奶的唠叨再次在我耳边回响,别看明洪东奔西走,忙这个,求那个的,他要的并不是钱财多少,就算有了钱,他也会毫不吝啬的拿出来做各种好事,善事,他真正要做的就只有一件事,眼中看见美好,手上成就美好,心中留住美好。

大学毕业后,我在大江南北流窜了不少年,眼中所见竟然大多数都是沧桑和疲惫。最后,我也随波逐流,信马由缰地出现在了明洪叔所在的这个海滨城市。明洪叔在这个城市的西边繁华街区,我则在东边较为偏远的工业园区。在城市的东西两头往来穿行,我更是近距离耳闻目睹了明洪叔对美好瞬间的全心付出、无私呵护和执着追寻。他的身影,有时掩映在志愿者的行列中,有时行进在养老院的余辉中,有时闪现在孤儿院的花丛中。对没有亲友关系的陌生人,明洪叔尚且是如此的善心相助,对自己的子侄,自然更是掏心掏肺,精心培养和照顾扶持。两个女儿大学毕业后都有了自己喜欢的工作和心仪的事业,完全不用明洪叔劳力操心。明玎叔的儿女也成家立业了,他们或在影楼参与管理,或在周边附近从事自己喜欢的职业,住房、车子这些物质上的需求都不是什么难事,要的只是开心健康,事业蒸蒸日上,一切都顺顺当当。明玎叔的小儿子明明已经长成一个大小伙子了,他长得像母亲张雅,身材较为肥胖粗壮,高大敦实的身影总能给人带来安稳可靠的气场。明洪叔这个时候已经不太管公司的事了,大小业务基本上都有明明负责打理。明明也确实让人放心,不仅业务能力出色,管理才能也一流,毕竟从小吃了太多的苦,在寒风冷雨中走过来的人,更加珍惜和爱护祥和安宁的生活。明明的婚事可以说操碎了明洪叔的心,随着年龄的增大,明洪叔越发的向明村千百年以来父老的心愿靠拢,儿女有出息,子孙满堂成了他们越老便越执着的念想。明明几乎是明洪叔一手带大的,名为叔侄,其实亲如父子,加上明洪叔自己只有两个女儿,膝下无子的淡淡忧伤在他们这一辈的明村人,是无论如何也磨灭不去的。明洪叔曾几次回到明村,在我母亲带领下,在明村周边的仙婆子、算命先生那里驻足停留,希望能够窥探一次冥冥中的定数。天意从来高难问,宿命轮回几人知?几次下来,明洪叔也就冷了心意,更加的关注和催促起女儿和侄子、侄女的终生大事来。或许忙于公司的业务,或许月老始终不肯拉扯住那根莫名的红线,明明的婚姻总在柳暗花明中飘忽不定。一直到三十四岁那年,明明才圆了我们所有人的心愿。明明属于典型的晚婚一族,与留守在明村的青年男女相比,足足比他们晚了十来年才结婚。

自古大器晚成者福泽绵延长,明村人口耳相传的谚语也是晚来的幸福会更加圆润长远,我们所有的人都这样为明明祝福。第二年年初,正月的酒香还在鼻尖酝酿流淌,明明喜添千金一枚,幸福的铃铛随风摇摆轻响。一家老小的欢笑声最具有穿透力,激荡了海边的浪花,连在城东机器轰鸣的园区内,我坐在办公室的小格子里,时常都能听见温馨喜悦的笑声。

欢喜的时光总是稍纵即逝,人世间的聚合离散一向是易老悲难述,当你嘴角间恬淡的笑意还没来得及攀爬上脸颊额头尚在凝聚轻启时,流星赶月的箭矢便要把枝头飞翔的杜鹃鸟欺凌得满嘴带血。当年的冬天,南方海滨城市依旧暖阳高照,微风吹拂着金色的沙滩,数不清的脚印一直连到了海天相接处。在公司辛苦了十多年,我第一次有了出国观光的机会。出发前,我特意去了明洪叔的摄影公司总部,与明洪叔、明明他们请教了一番在海滩上取景拍照的经验,还特意借了一台最好的相机,准备留住我第一次漂洋过海,在他国土地上徜徉流连的美好瞬间。冬至这天,本来是我们明村人回乡祭祖的隆重日子,几乎家家户户都要为远逝的先人祭奠上阻挡冷冬的暖衣。这是我没有回明村仅有几次中的一次,我正在泰国象岛的海滩上,躺在银白柔软的沙粒间,头上是湛蓝的天空,洁白如雪的云朵,不远处是不停拍击而来的浪花,还有更远处热带雨林的阵阵涛声。明洪叔的电话就是这个时候打过来的,他似乎积攒了很久的力气,才嘶哑着嗓子说,明明走了,在冬至日的凌晨。明洪叔停顿了许久,才断断续续地说下去,说,就不等你回来参加葬礼了,天冷风大,早日入土为安,让明明与父母团聚。挂断电话,我呆愕许久,任由象岛的浪花在沙滩上将我一次又一次地淹没。

古人说,天上月圆人间月半,人世间总是风来雨去,花团锦绣迷人眼,酸涩苦辣寒人心。十天后,我结束了在国外的行程,匆匆赶回。半个月不见,明洪叔明显苍老了许多,原本俊朗挺拔的高大身材开始有些佝偻,一向大步流星的他,脚步变得沉重而缓慢。明明因突发心脏病,昏厥在地后,第一时间送往医院,抢救成功。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觉得大难结束危险已过,谁知道在当晚的深夜,明明伸手去端病床头的一杯水,手还没拿到那水杯,人便再次昏厥,再也没有清醒过来了。公墓区里寂静肃穆,北风冷冷地吹来,我站在明明的坟墓前,他高大敦实的身子模糊在视线里,他用仅仅三十五年的光阴,留给我们无数的精彩瞬间,留给我们无数的美好记忆,每一次摊开相册,每一回打开视频,那美好和欢笑就溢满了我们的心间。明洪叔陪着我点燃香烛、倾洒下三杯红酒,祈祷远走的灵魂能早得安详,不再受这万丈红尘三千轮回宿命之苦。明洪叔一边祈祷,一边低低吟唱着明洪叔自己最喜爱的歌曲,明明知道相思苦,偏偏对你牵肠挂肚,经过几许细思量,宁愿承受这痛苦......我知道,明洪叔的悲怆和愧疚深入骨髓,他没有完成好明玎大哥的嘱托,千方百计凝聚和留住了人世间的一切美好,唯独没有留住明明的身影。

转眼,明洪叔就六十岁了,这本是事业有成者加速前冲的最后一段黄金时光。每一次家族聚会,从明村走出去的大小老板都要畅谈一番新的设想,新的规划,期待抓住新时代的新机遇,抢占新的风口,做交班之前的最后一次飞翔。本应该是明村的领头人,这一次,明洪叔却第一个掉了链子,成了抽身退走的第一人。他从所有参与经营的公司彻底退了出来,不仅辞退了所有的头衔、名誉,还转让了所有的股份,抛售了所有的股票,除了存折上留下的养老钱,他几乎与曾经奋斗了一辈子的事业划清了一切界限。就像几百年前明村那个举人出身的先祖一样,放弃更上一层楼的执着,在即将登临绝顶的前一刻,毅然决然舍弃了庙堂,隐身于江湖,在游历了无数山川大河之后,欣欣然返回故土,从此就再也没有离开过明村和卢镇默默注视的目光。明洪叔是个豁达的人,见惯了岁月风霜,看遍了红尘蹉跎,他自然不会封闭自己的生活,羁绊自己的行踪。除了与公司不再有瓜葛外,他喜欢旅行,去各地没有去过的处所,尤其是老少边穷地区。他常常是一去就几个月,与生活在最边远、最底层,甚至是被社会和时代边缘化了的人交谈,聆听他们的酸甜苦辣,在各个地方或长或短的居住下来,细细品味当地的民俗风情,触摸不同人群的思维心跳,对比甄别各个不同历史时期的是是非非。明洪叔俨然成了现代的徐霞客,想要用自己稳健又匆匆、沧桑却不疲惫的身影去探究阳光下的每一粒尘沙,去探究清楚明村山头散向四面八方每一粒蒲公英种子的前世今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