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四十三章)
明青萝
我小时候还见过这根桃木拐杖,远远看去并不显眼,但拿在手上,却有一种沉稳厚重之感,特别是那股淡淡的桃木香味,钻入鼻孔,让人有种神清气爽、飘飘欲仙的滋味。拐脚子视这根桃木拐杖为随身至宝,不允许任何人触碰,只有他在反复唠叨明洪的善与好时,才允许他人碰触感受。拐脚子拄着这个拐杖,在明村的山间田野平安度过了十几年时光,临终之前,他只留下一句话,桃木拐杖要随他安葬,他要带着这根拐杖登上望乡台,跨越黄泉水,走过奈何桥,只要手上有了这根拐杖,走在哪里,他都能顺顺当当。家人自然不会违逆老爷子最后的心愿,桃木拐杖放进了拐脚子的棺木,消失在了黄土深处。拐脚子的声名很快就消失在了明村小河浅浅的流水中,但桃木拐杖的故事却在明村传扬不息,几乎成了每一个小孩的必修功课。又一个十多年过去了,明村被轰隆隆的推土机连根拔起,每一个明村人都茫然无措地没了家乡,进入城市高楼张望日夜不息的车水马龙,在明村泥土里躺着的,不管是千百年前的,还是周年祭祀未过的,统统被后人唤醒,要他们腾出位置,换个地方再继续沉睡。拐脚子的坟墓被打开,棺木早已经腐烂,在拾捡骸骨时,拐脚子的孙子、我的儿时好友明辉吃惊地发现,在骸骨旁边,那根桃木拐杖竟然保存完好,没有半点腐烂的样子。明辉的父亲将拐杖拿在手上仔细端详了许久,说,这跟下葬时几乎没有任何变化,真是神奇,不可思议。明辉的父亲严厉拒绝了明辉希望留下这根桃木拐杖的建议,说,你这不孝孙子,爷爷的随葬东西你也敢伸手,不怕遭报应。于是,桃木拐杖随著拐脚子的骸骨再次沉入了地下,桃木拐杖的传奇故事在明村人中旋风般地逛了一圈,很快也就消散在了现代都市里的繁华热闹中了。毕竟,明村人已经作鸟兽散了,躲藏在天南地北各个精致高雅的小格子间,生人尚且难再相见,何况这数十年前深埋在地底的陈年往事。
明洪叔在明村的往事虽然不多,但点点滴滴砸过来,早就把我们的耳朵砸出层层老茧来了。奶奶说,一九七六年的冬天,是明村人最难忘的一个冬季。久违的阳光洒落在明村的每一寸土地上,晚稻收割完了,水渠、池塘里的淤泥也清理完毕,明村屋栋坑水库被彻底放空了,无数的鱼虾在浅浅的水底活蹦乱跳。我奶奶说,那是明村生产队里许多年以来没有的热闹景象,整个水库都是人,大人小孩争抢着抓鱼捉虾,那热闹劲儿比过年还火爆。那段时间,家家户户鱼香扑鼻,竹篙上挂满大鱼,竹簸箕上晒满了小鱼小虾。明村屋栋坑水库也彻底清淤了一次,奶奶说,这是明村屋栋坑水库捞鱼最多的一次,也是建成之后的第一次清淤,大家的干劲和热情全被满水库的鱼虾给钓上来了。
隆冬的太阳慢悠悠地扫过明村的山野,家家户户的鱼虾都晒成了干货,全部装进了坛坛罐罐里。这个时候,一个如五雷轰顶的新闻在明村传开了,明洪的父亲,我的四爷爷获得了重新评价,结束了在明村接受庄稼地再教育的十年生涯,恢复原职,重新担任离我们明村三百多公里远某个大型矿山企业的矿长。明洪随着父亲在明媚和煦的暖阳中离开了明村,踏上了真正属于自己的舞台和人生。明村人不舍的目光中饱含希冀和祝福,他们相信,这个获得明村人众口一辞称赞的半大小伙子,在那更辽远广阔的天地间,一定会有锦绣的前程,一定会有更大的爱心,更多的善举。
明洪叔一家离开明村后,我的啼哭声才在明村的山野间鸣响。明洪叔的故事伴随了我整个的童年时代。记忆中,我第一次见到明洪叔,是在我读小学三年级的端午节。端午节,是明村每年的三个重大节日之一,一过年二端午三中秋。在明村小孩的记忆里,端午节的重要和意义远超过年与中秋。过年无非吃喝拜年说吉祥漂亮话,放放鞭炮,看着大人舞几下龙灯而已,中秋就更没什么意义了,除了月饼好像就没有什么其他的东西可以吊起我们的胃口了。端午节则不同,我们可以放风筝,可以折纸船,可以插艾草,可以编制五彩丝线,还可以赛龙舟,吃粽子喝雄黄酒,好玩好吃的多得数不过来。那芳香四溢的酒水滴在额头上、耳朵上,麻麻的、酥酥的,又有些冰凉凉的,特别的舒爽解气。在我们明村,最重要的节目当然是赛龙舟了,大人们组队赛一场,我们小孩也组队赛一场,明村河两岸人山人海,加油欢呼声惊天动地。
这一年的端午节,我家来了几个尊贵的客人,多年没有回来的明洪叔他们回来了,一起回来的还有明洪叔的哥哥明玎、嫂子张雅,明玎叔的小儿子明明。这是我在明村记忆最深刻的一个端午节。二十多岁的明洪叔已经是一米八五的大小伙子了,现在流行的所有美男、帅哥、小鲜肉的特质,在他身上有了最完美的搭配,而且还绝对的健壮、阳光、智慧。他圆润纤长却长满茧子的手随便一拿捏,一张纸便变出了各种形状不同的小动物,随便跑两步,风筝便呼啦啦地直飞上了明村蔚蓝的天空。明村的老人得知他回来了,络绎不绝地来我家里看他,问他在矿山里的各种情况,津津乐道他十多岁时在明村的一言一行。
这一年的龙舟大赛,明洪叔成了万众瞩目的对象。他从我家院门一出来,就有无数双眼睛从四面八方火辣辣的扫过来,一路跟随,紧跟不放。明村河上的龙舟赛锣鼓喧天,呐喊声一遍高过一遍。当明洪叔来到河边时,呐喊声一下就没了,连龙舟也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转向了这个明村人熟悉而又陌生的美男子身上。在大家的吆喝和欢笑声中,明洪叔一个鲤鱼打挺,轻轻巧巧地跃入水中,滑溜一下就来到了龙舟上,双手握紧船桨,在大家的轰然叫好和穿透云霄的呐喊加油声中,龙舟像是骁龙出海,在明村河水面上滑飞而去。明洪叔他们这一组毫无悬念的获得了大人组第一名,他们的气势无人可及,所有的掌声和鲜花都属于他们。只要有明洪叔出现的地方,就会有这样的气场和效果,所有人都心服口服。
这是明洪叔长大后在明村参加的第一场龙舟赛,也是明村男女老少都参与的最后一场。仿佛冥冥中有安排,明洪叔创造了一个让人刻骨铭心的记忆之后,时代便要翻开另一页,让人还来不及迈开超越他的脚步,他却在另一个新的起点创造了属于他也属于我们明村新的起点,新的记录,新的高度。第二年,明村出现了少有的春旱,田里的禾苗耷拉着脑袋,脚下的泥土裂开了干涸的嘴巴。阳光热辣辣的,明村河断流了,被淤泥石块分割成了一个个的小水坑。除了赛龙舟和放纸船,端午节该有的各种活动都按部就班照旧进行。大人的龙舟赛没有了,我们小孩的龙舟赛则继续进行。不过,这次龙舟赛没有了明洪叔参加时的轰动和激动人心,我们这些半大小子推着一块小木板,上面放着一个塑料脸盆,我们赛的是谁在明村河里抓住更多的鱼虾。后来,雨水来了,青壮年都外出了,龙舟赛也就一年比一年稀疏无趣了。再后来,明村山里有了采石场,明村河水高涨了起来,水里的鱼虾难见踪影,淤泥却层层堆积,连我们都不下河摸鱼了,哪能看见大人的身影和往年的龙舟赛。
明洪叔回乡过端午节掀起的漩涡,随着明洪叔返回矿山渐渐平息。不过,跨过我家门槛,来打听明洪叔情况的老妇、媒婆却有些络绎不绝的意味。奶奶满脸含笑,一番云里雾里的东拉西扯,总是能把这些不速之客驱赶得一个不剩。这个时候,明洪叔该是在几百米乃至几千米的地底下,在那暗无天光的矿山深处,用他那修长有力的大手,握住电钻或是铁锤子,一锤一锤的锤着钨砂矿石,全然不会想到,远在数百公里的明村老家,有这么多人在关注着他的终身大事。
四爷爷返回矿山恢复职务后,辛苦劳累了五六年,因为早年挨披挨豆,身体受到不少伤害,这一劳累过度就病倒了。四爷爷趁此机会辞去了所有职务,并离休养病,几乎常年在矿山医院治病疗养,一直到上世纪八十年代中期仙逝离去。明洪叔在矿山上的高中毕业后,没有考上大学,顺理成章地进了矿山,下了矿井,在深深地底下挖掘着通向光明的人生大道。他回来老家过端午节的时候,已经是一个有着多年工龄的老矿工了,经他的手挖掘出来的矿石,早就可以堆成明村山林间一座并不低矮的山丘了。
大凡名人和哲学家都爱说,知识就是力量,知识就是财富。这话一点都不假,尤其是在知识不普及,大众文化水平不高的时代,知识就像布袋里的尖锥,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夜都能凸显出力量和财富。在矿井下挖矿的工人,大多是小学文化,甚至没进校门的也不少,初中文化少得可怜,像明洪这样的高中文化,整个矿井里只有他一个。明洪叔是一个有文化的人,做什么事情都爱动脑筋、勤琢磨,理出个门门道道之后再付诸行动。干活轻松许多自不用说,收获满满那也是大概率的事。跟着明洪叔下矿井的人回到明村,对他总是赞不绝口,说,只要跟着明洪,没有挖不到钨砂的人,明洪好像长着火眼金睛,能够穿透地层,他说往这边挖,这边就一定有品质高的大量钨砂,他说别往那边挖,挖了也是一场空,有的人不信邪,偏要往那边挖,最后累到吐血,也没有挖出一小块钨砂。一次两次是运气侥幸,八次十次让人哑口无言,百次千次让人敬若神明。就这样,明洪叔用他的智慧和人格魅力成为矿山上不倒的标杆,也赢得了矿山上最美矿花的芳心。坐在机关办公室的最美花朵,倒追一个在矿井深处浑身黝黑的挖矿工,按常理,大家都要取笑是某只籁蛤嘛想吃添额肉。奇怪的是,几乎所有人都不这样认为,大家在心中一致暗叹,怎么就被这家姑娘捷足先登了呢,真是好福气。二十三岁那年,明洪叔抱得美人归,成就了矿山上一段女追男的佳话和不少人内心深处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