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二十五章)
明青萝
明狗叔不是这样的,他没有秉承我们明村的善良和恩德,只要有人会出售老牛、病牛,不管这牛健不健康,也不管距离有多远他都不怕,他总要弄到手,吞进肚子里。那年冬天,老利婆家的耕牛不知道什么原因死了,听名字也知道老利婆在我们明村是个斤斤计较、把利益得失看得很重的老太婆。尽管她计较了一辈子,但耕牛死了,她却毫不犹豫地将耕牛深深埋进了泥土里。三天后,这事被明狗叔知道了,当天夜里,他约上另外四五个狐朋狗友,趁着夜色,在凛冽的寒风中把深埋的耕牛挖了出来。仔细清洗,认真解剖,烈火烹煮,全部变成了他们的口中美味,没吃完的,还挂在了屋檐下,希望晒成香喷喷的腊货。老利婆看见挂在屋檐下还在在滴水的牛肉条,破口大骂了一下午,她的骂声,代表了我们明村几乎所有人的心愿,吃了会拉脓拉痢,吃了会黄肿大肚,吃了会不得好死。
明狗叔这一次没有生气,反而笑呵呵的,说,既然埋掉了,就不是老利婆的东西了,他既不是抢也不是偷,纯粹是捡了人家丢弃的无主之物,还得感谢老利婆提醒,吃了不会有事的,天气这么冷,再多埋几天吃了也没事,况且他们洗得干净,煮得熟,香得很。
老利婆骂完的第二天晚上,杀猪般的嚎叫便在明村上空响了起来。明狗叔抱着肚子一路嚎叫,没有撑到卢镇医院,便在半路上断了气。奇怪的是,他的那几个狐朋狗友却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好像他们一口也没吃,所有的牛肉全部进了明狗叔的肚子一样。村里人的感慨可想而知,我与朱亮则兴高采烈地去了老根叔叔的小卖店里,花一毛钱打了二两伏酒,一人一两,使劲地碰了一下杯子,大声说道,庆祝明狗叔终于见阎王了,庆祝我家小黑狗和朱亮家财财狗大仇得报。
奶奶给了我三个鸡蛋,她一边给我鸡蛋,一边笑呵呵地,说,这是好事啊,拿一两个太少,最少也得三个。我抱着鸡蛋路过草垛时,正好一只大母鸡跳了出来,咯咯咯咯地唱个不停。我猫下腰,往草垛里一掏,竟然掏出了两个新鲜烫手的鸡蛋,我一声不吭把这两个鸡蛋揣进了兜里,小心翼翼地跑开了。我这算是半拿半偷,为了表示一个学生对老师的敬意,大概没有谁会指责我。
鸡蛋一共有九十多个,装了两个大篮子,在是否要写上礼单,也就是要不要写清楚谁谁谁送了几个鸡蛋时,大家发生了一点小小的争执。拿鸡蛋的多少跟是否写名字关系不大,大家只是觉得要标明自己的心意。最后我站了起来,我大声说道,前段时间,我们不是抓阄了吗,这一次来个举手表决怎么样?大家都可以自由表达自己的想法,但最后服从人数最多人的决定。没想到,明开山第一个鼓掌叫好起来,说这是个好办法,按他的想法,最好就不要写上大家的名字,一来麻烦,二来各人的鸡蛋数不同,怕大家心里会有想法,其实大家的心意都是一样的,没有大小多少的区分。看着这个白白胖胖的家伙,一向早熟懂事的我都有些诧异了,想不到从他这张狗嘴里还能吐出这么多的象牙来。
于是,在我们明村用土墙、泥瓦建起的狭小,还有些昏暗的教室里,再一次见证了我们自由表达想法,听从多数人意见最简朴、最真切的呼唤。小手臂在教室里晃动,犹如半个森林的小树苗。最后的结果是赞成的二十五人,反对的九人,没有表态的一人。朱亮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将那张登记表撕烂后扔进了粪箕篓里,然后由班上字写得最漂亮的明开彬,也就是我们班的班长在一张红色的小卡片上下了我这个学习委员拟写的一段话:敬爱的誉兰老师,我们明村小学三年级全班三十五名同学向您问好!祝愿您健康如意!祝愿小宝贝们快快成长!随后,由班长领头,挑选了诸如明开山、朱亮等五六个长得高大,力气大的同学,负责把鸡蛋送到誉兰老师家里去。我这个小不点自然是靠边站了,大家不放心让我去,说,老懂,上树掏鸟窝让你去没人会反对,叫你去用力气搬东西,没门,把鸡蛋摔烂了你赔不起。确实,这是个艰巨而光荣的任务,我能掂量出自己的分量。把合适的事交给合适的人,这是我们明村千百年来的行事风格,等我长大后,外面的世界比我们明村说得更响亮,那叫把专业的事交给专业的人去做,他们与我们明村唯一的区别只在于,究竟是说得更响亮,还是做得更到位。
没有举手表态的是明小夏,在上学的路上我就看见她的眼睛红红的,显然是早上就哭过了。朱亮负责收集登记大家交过来的鸡蛋,他悄悄在我耳边说了几声。原来,明小夏在家里没有拿到鸡蛋,昨天正好是卢镇赶集日,懒尸婆一早就把攒积了好多天的鸡蛋全部提到卢镇集市上卖掉了,晚上回来才知道要送鸡蛋给誉兰老师这回事。去邻居家借东西,懒尸婆家里虽然穷,自从她嫁到我们明村后,好像她从来就没有做过,不知道是因为懒,还是因为其他什么原因。朱亮将自己名字下的二字改成了一字,在明小夏的名字下写了个一字,明小夏破涕为笑,但眼睛依旧红红的,在接下来的举手中,她保持了沉默。
在许多年后,我研读西方法律,知晓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所谓的沉默的权利,哪怕你是一个罪恶滔天的犯罪分子,也有保持自己不开口说话的权利。这个时候,我竟莫名地想起了明小夏,当年,她不愿意开口表态的唯一理由,大概就是为了遵从内心最简单的事实,自己没有拿那个鸡蛋出来,就不能开口讨论如何处理这些鸡蛋。直到她为人妻,为人母,还依旧保持了这份简单和率真,她是懒尸婆的女儿,是我们班上家里最穷、名声最差、成绩最后、智商最低的一个农家姑娘,却让我看见了这个世界里最为本真的点滴。
岁月如梭,时光如电,等誉兰老师返回校园上课时,我已经升到四年级了。誉兰老师没有再教我们,她依旧带着三年级的小不点们欢快地来回蹦跳戏闹,在全校庆六一、迎元旦等文娱表演上,照例会有誉兰老师的歌舞表演,她的嗓音和舞姿必定要让全校师生竖直耳朵、睁大双眼,生怕错过任何一个音节和身姿。明村的父老乡亲们也必定围在学校操场的四周,不断地加油鼓劲,欢呼叫好。这些都是我们明村难得的娱乐活动,除了几个月一场的露天电影外,这算是最人潮汹涌的节日。
在我离开明村,进入卢镇初中读初二下学期时,誉兰老师走下了讲台,离开了校园,与她一起离开的,还有明村小学的校长笛长爷爷。因为,他们两人被开除了,原因很简单,因为他们生了双胞胎宝宝,其实只要生了第二胎就得开除,不管是双胞胎还是单胞胎,那个时候就是这样的规矩。
我们明村向来是与人为善的,尤其是在生儿育女这件事上,大家都希望并祝福所有人子孙满堂,几乎没有谁会去做告发他人之类的缺德事。誉兰老师生了双胞胎的事全村都知道,小孩子也四五岁了,正常情况下肯定是没事的,造成这样的结果,一定是村里或者是明村小学里有人出了问题。听奶奶说,事情的起因很是有些复杂,毕竟纸包不住火,最后所有人都知道了事情的前因后果。
明村小学的民办教师年纪渐大,每年都有退休的,因此,外面的老师接二连三地安排到了明村小学。新来的老师不是本村人,有隔壁村的,有外乡镇甚至县城的,我们这伙小不点当年与老师、村民一起建好了厕所,拉撒问题解决了,还得解决吃喝问题。厨房不是问题,原来就建设有,关键是煮饭的师傅。本村的老师没有特殊情况不会在学校里用餐,几个外地老师的饭菜也简单,本着节约成本,就在村里请了一个二十多岁的大姑娘,一来她家离学校近,二来她没有什么技术,外出务工找不到活干,能在家门口一边种地一边挣一份工资,是一举两得的好事。
我对这个大姑娘印象很深,她最突出的特点是额头上长着一个长长的瘤子,叫明小莉,跟我同辈,因血缘关系远,两家也离得远,我好像没有叫过她一声姐。明小莉父亲大名叫明冬狗,他有个极其响亮而又土得掉渣的外号,叫作烂狗瘪,不知道我这个相隔至少四百年以上的远房叔叔头上怎么会顶着这样一个震撼全村的外号。大人们大声叫着他的外号,没有一点尴尬模样。我则不敢,一来,这外号太土,土得我张不开口,二来看到他那凶神恶煞的样子,我常常心底深处无端地冒上一股寒气,实在躲避不开他,我便只有弱弱地叫一声明狗叔。关于明狗叔的外号,我跟朱亮讨论过很多次这个问题,经过几年的观察和讨论,我找到了唯一的理由和证据,他名字里有个狗字,加上痴迷于吃狗肉,只要哪条狗进入了他家房子百米范围内,必定逃脱不了被他扑杀和吞吃的劫难。因为他家离明村小学也就三百多米的距离,几百个学生上学,家里的狗狗无论大小,总喜欢跟着自己的小主人去上学,一路蹦跳,一路旺旺叫,这是多美的一副乡村图画。等小主人进了教室,那些大小狗狗就摇晃着尾巴,与狗伴们或戏闹或撕咬一番,之后便循着沿途的尿液标志回家去等待小主人放学回家了。但却有许多的大小狗狗莫名失踪,甚至在地上留下一串串渗人的鲜血。我因为家里离学校远,又喜欢戏闹捣蛋,上学迟到是家常便饭,因而也就不幸撞见了许多次血淋淋的流血事件。明狗叔手持一根像孙悟空的金箍棒一样的细长铁棍,玩命地追逐着进入他家百米范围的大小狗狗。那些东倒西歪的烂竹篱笆,或许是他故意设置,目的就是宣告他家的国界边境线,只要狗狗越过就杀无赦。铁棍敲在狗脑袋上的沉闷声响,狗狗临死前凄厉的惨叫,惊飞了一地落叶。我童年时代的许多噩梦都与此相关,在我心里留下了很深的阴影,听见狗叫声,闻到狗肉香味,甚至说出狗肉这个词,我都要灵魂打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