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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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二十三章)

明青萝

老懂,你是说有什么窍门对吧?无论是在村里还是在校园里,在我离开明村去卢镇读初中之前,我的大名没几个人知道,上到七八十岁的老人,下到呀呀学语的小孩,都是老懂、老懂的称呼我,在课堂上也不例外。誉兰老师接着说道,这窍门说它复杂,其实也很简单,就是写你看见的、听见的、想到的、希望的,实事求是,实话实说。

誉兰老师的话简单明了,在接下来的写作训练中,我用心把握,一路顺畅,获得了无数的掌声。新建厕所交付使用后,我写下了这辈子的第一篇作文《洗红领巾的小女孩》,用我稚嫩的文笔和好奇的目光,认真打量了一番这个精彩纷呈、欢声笑语不断的美丽校园。脚下踩踏的泥土,手中敲烂的瓦片,空中飘扬的旗帜,口中高唱的歌曲,胸前沾满泥土的红领巾,脸盆里的山泉水,折射七彩阳光的肥皂泡沫,美丽小女孩稚嫩的双手,在我那个小脑袋瓜里辉映成了一幅层峦叠嶂的水墨画,流淌成了跳动的字节,闪烁在我的作文本上。誉兰老师用她那娟秀飘逸的粉笔字把我的作文抄写在了黑板上,一段一段的分析,一字一字的评论,摸着我的后脑勺,给予了我最高的夸赞。老懂,真是个有心人,认真看了,仔细听了,还用心想了,用文字转换出来,这就是最好的作文,好好努力,以后说不定就能成为一个作家呢。

用文字感触社会,用文字体悟灵魂,用文字抒写愤懑,用文字高唱欢歌,一路走来,文字让我悲喜交集,文字让我与众不同。不过,在走入社会这个大染缸之后,文字却莫名地给我带来了无数的困惑和为难,这恐怕是誉兰老师当年站在讲台上没有想到,也无法想到的吧。

班会课的第二个任务是我们起哄吵闹要求的。厕所修好了,谁第一个使用新厕所,这成为了我们这班无法无天却又异想天开孩子争吵的大事,甚至吵口打架,最后我们一致同意以抓阄的形式来决定。课堂上闹哄哄的,粉笔盒子里装了三十五个小纸团,里面有一个纸团上写了数字一,谁抓到了就由谁来享受第一个使用新厕所的新奇待遇。誉兰老师没心没肺的答应了我们的要求,笑弯了腰地看着我们在课堂上胡闹。一个个小不点兴冲冲地把小手伸进粉笔盒子里,摸摸这个摸摸那个,难于下决断的一脸踌躇样,最后在大家的催促声中,不得不痛下决心,胡乱摸出一个,打开一看,纸团里面什么数字也没有,于是在继续、继续地叫嚷声中下一个人走上台来。我第二十八个走上讲台,摸出来的也只是一张白纸。在我后面走上来的是明开山,他慢吞吞地挪动着肥胖的身子,还学着电影里伟大人物的模样,不停地挥手致意。他把手往粉笔盒子里一伸,随便抓了一个出来,连一秒钟都没有停留,那果决干脆跟他拉一裤裆屎尿一样毫无二致。誉兰老师把那个纸团展示给全班人看,上面清清楚楚地写着个一字,是誉兰老师亲手写的,台下还有六个人没有登台,粉笔盒子里那六个纸团已经没有抓取的必要了。小伙伴们发出一声热烈的哄笑声,都说,冥冥中有注定,小胖子那泡屎是预先交的定金,这个机会给他,我们服气,愿赌服输,说话算数。

第二天一早,我们很早就到了学校,簇拥着明开山向新厕所走去,要知道,明开山早上特意没去上厕所,说是要履行全班人交给他的神圣使命,不能辜负了大家的期望。可是,意想不到的是,男厕所的门被一把大铁锁给锁住了。男厕所进不去,上女厕所也一样,我们哄笑着让小胖子去女厕所。明开山一脸无所谓的样子,说,这有什么,叫个女同学先进去侦察一下,没人在里面就行,大伙儿在外面给他站岗放哨。明小夏听后,第一个冲了过去。失望的是,女厕所门也被锁上了。在我们吵吵闹闹的叫嚷中,小胖子放了一个臭屁出来,他大叫一声不好,像只兔子一样向不远处的小树林窜了过去。

这一次,明开山没有出丑,他系好裤腰带,慢吞吞地回来了。这时,我们已经被誉兰老师赶进了教室,要我们大家安静下来,说是下午县里教育局有领导要过来检查工作,一是看我们的升旗仪式演练的怎么样,二是来视察我们新建的厕所,是否符合安全要求,能不能交付使用。毫无疑问,在领导视察和验收之前,这厕所肯定不能使用,哪怕是拉在裤子里也不行,自己想办法解决。

升旗仪式学校里已经演练了很多遍了,那本来跟我们没多大关系,都是五年级的几个学生在演练。但县里的领导要来就不同了,全校的师生都要在操场上列队,还要齐唱国歌。我们这些小不点,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国歌,更不会唱,这天上午就一个任务,跟着誉兰老师学唱国歌。

全校的学生都站在操场上,旗杆下面放了一块大黑板,上面写着许多数字和莫名其妙的符号,我只认识符号下面的那些文字。誉兰老师站在黑板前,用一根长长的教鞭指点着大黑板上的文字和符号,先是唱了一遍什么“抖抖索索、来来咪咪”的奇怪语音,看到我们许多人听天书般的好奇,誉兰老师笑了,左边脸上的酒窝深得可以照见满操场的人影。她大声地告诉我们,这叫乐谱,学会了这些符号,就可以唱天下所有的歌曲,哪怕是外国佬的歌曲,不懂他们的文字,也不知道他们表达的是什么意思,但这旋律却通行天下,喜怒哀乐都在这“抖抖索索、来来咪咪”的婉转跳跃中。誉兰老师随即话锋一转,说,今天的任务是能唱歌词就行,大家跟着我一句一句的唱。于是,在誉兰老师高坑有力的清唱声中,我们全校两百多名学生步调一致地跟着唱了起来。虽然,各个班级的声响高低不同,中间还有许多的断断续续和掉词跑调,五六遍之后,总算能够勉强齐声合唱了。这时,誉兰老师手中的教鞭就不再指向大黑板了,她把教鞭高高举起,在空中来回飞舞、指点,我们的歌声也随着那一条条美丽的弧线变得整齐划一和激情澎湃。

下午,一群人涌进了校园,他们围着新建的厕所绕来绕去、指指点点了许久,才在主席台前坐下。我们在操场上站了许久,才终于盼望到那些人在主席台上正襟危坐,一个个收敛了笑容,泥塑菩萨似的坐在那里,一动不动。其中一个胖胖的老头张着胖乎乎的嘴巴,唾沫横飞的在台上讲了许久,还不时站起身来,指手画脚的,一副兴高采烈的模样。至于他讲了些什么,我想了几十年都没有想起一个字,大概当年站在台下的我就没有听清楚他说过的任何一个字,只记得一副胖乎乎的滑稽模样。在以后的无尽岁月里,不管在操场上,还是在会议室了,我基本就不看主席台,对坐在那里的人无端又莫名地生出一种疏远反感和蔑视,恐怕就是因为这一次腿脚酸软的记忆。接下来,笛长爷爷的讲话就简单明了,直到现在,我依旧记得他那天讲话中的几句,笛长爷爷说,我们明村的学生娃都是好样的,从小能建厕所,长大就一定能建高楼。

笛长爷爷的讲话被无数热烈的掌声所淹没。诚如笛长爷爷所言,我们班上三十五个学生,有二十三个是建筑工人,其中五个还是建筑工程师、施工员,经他们的手连同他们指挥的农民工大军建起的高楼大厦无数,他们的身影遍及全国主要的一二线城市。我虽然没有从事建筑行业的工作,但我践行了誉兰老师的教诲和预言,我为他们点赞、欢歌,大家聚在一起,或是我一人独坐冥想,兴高采烈间,我也能用嘴皮子和手中的笔,构建一座座高楼大厦,不过,它们有另一个名称,叫作海市蜃楼。

那天下午,最后的节目是升国旗、唱国歌。誉兰老师穿了一身火红的连衣裙,瀑布般的长发挽成马尾披在脑后,面向我们,高举指挥棒,在我们嘹亮的歌唱声中,她那乌黑的马尾与身后徐徐升起的国旗一道,迎风飘扬,凝固在了我们稚嫩的眼眸里,定格在了我们幼小的心坎上。回到教室后,誉兰老师铿锵的话语,直到如今还时时在我们耳边响起,唱这歌、升这旗,我们首先就要做到热爱自己的母亲,热爱自己的家人,要热爱我们的校园,热爱我们明村这块土地,有出息了,走得更远了,就要热爱更加广阔的原野。

不过,明开山那天注定是不开心的。等领导们离开校园,我们簇拥着明开山冲向厕所时,厕所里早就人满为患了,不知道是谁第一个冲进的厕所,拉出了第一泡屎,撒下了第一泡尿,当然唯一可以确定的就是,这个人不是他明开山,也不是我老懂。这本是一件孩童时代的玩笑,没想到竟然深深影响了明开山的一生。读大学时,明开山选择了建筑设计学,经过他的手设计的高楼大厦无数,每设计一栋楼房,哪怕是一套四五十个平方米的农村保障房,他用心最多的就是厕所的设计。大小、朝向、进出路径、通风换气,等等,等等,他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精益求精,甚至有一种病态的完美追求,业内只要一提厕所工程师的大名,几乎无人不晓。明开山还在读初中时,就参与了家里房子的改造,成为我们村里第一家拥有房屋内独立厕所的人家,把我们这些蹲茅坑旱厕的乡村野人远远抛后了十几年。后来,明开山把视角投向了诸如公园、广场、街道公厕的设计,在城市规划设计中,他把公厕的设计建造与学校、医院及机关办公楼并驾齐驱,坐在主席台上的哪个人敢对他规划布局的厕所指指点点、挪移撤并,他当即就会把规划图纸收走,再也不会与那些人多说一句话。

誉兰老师的课讲得极好,她不像其他老师那样死板,只会照着书本和练习作业来讲,誉兰老师讲课有懵眼爷爷的风格,大多数时候都是在讲故事、说传奇中带给我们新的感受,教会我们新的知识。在听完故事后,誉兰老师往往会突然间发问,刚才你们在故事中听见了几个地名、几个人名,出现了几个新的词语、有几个成语,或者是谁干了什么好事、谁干了什么坏事。故事全部讲解完了,她总能巧妙地抓住时间的尾巴,将故事里的氛围对接上我们身边的鸡毛蒜皮琐事,把社会上的大小事情引入我们稚嫩的眼光中,用她独到的视角给我们指指点点的分析一番,我们便在半惊半奇的讶异和懵懵懂懂的思绪中,好像抓住了许多能够影响自己许多年甚至一生的浅显道理。在我的学习生涯中,几乎所有的老师都有意回避了社会上的阴暗和罪恶,书本上、语言里,全是美好、高大,值得尊敬、完全可信任,在我们的头脑和思维里,仿佛这个世界只有白天,没有黑暗,这个世界只有善良和圣人,没有邪恶和罪犯。誉兰老师不这样,她告诉我们天上有日夜星辰,时光中有生老病死,这人与人是不一样的,虽然美好善良是绝大数,但小偷与大盗任何时代、任何地方都会存在,我们首先要做的,是擦亮双眼,不要被罪恶所蒙蔽和欺骗,其次是要站正自己的身子,不要坠入罪恶的沼泽陷阱,做到这两点之后,才有资格去为善于他人,有助于他人,进而有功于社会。誉兰老师对我们的要求并不高,说这些的时候,她常常是一脸希冀和自信,大声地说,当然,你们能够做到前两点已经很不容易了,绝大多数人也只能做到这两点。

许多年之后,当我再次回想起这些的时候,我更是深深地赞同誉兰老师三十年前对我们的期望,其实,高大上的语言无需天天在这个世界鼓噪,对于一个普通的山里娃,一个普通的劳动者,在芸芸众生里走一遭生死轮回,做好了誉兰老师希冀的前两点心愿,也就足以自傲自己的人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