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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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十八章)

明青萝

堂嫂自从嫁到明村以来,就难得走出自家院子,除了去卢镇赶集,就是去凑凑村里的热闹,完全不知道田野里还有堂兄在挥汗如雨,还有庄稼拔苗生长需要施肥、浇水、除草、喷药这些劳心劳力事,厨房里的事她同样不过问,不屑去理睬忙碌的。堂兄每天很早起来,先把早饭做好了,才一个人急急忙忙赶着去田里干活,中午掐算着时间赶回来做午饭,晚上天黑前再赶回来做晚饭,还包括一天的碗筷,衣服,都得堂兄一个人来清洗干净。

堂嫂唯一会干的家务活有两件,一件是喂鸡。他们家是不养鸭子的,呱呱呱乱叫,还要赶到外面的水塘或是河里去戏水,堂嫂嫌太吵太累。我们村里家家户户必定要养的大肥猪他们家也是不养的,嫌猪太能吃,人太累,宰杀时惊天动地的,太狠心太残忍。喂鸡算是堂嫂的大爱好,一天到晚,她要喂四五次,手上端着一个小簸箕,轻声地呼唤着,细声细语地,像是慈母在招呼自己的儿女,一点点地撒在地上,怕是会惊吓着了它们。每一次喂的都不多,堂嫂说,鸡也像人,一次不能喂太多,容易在胃里堵着,要让它们少吃多餐,细嚼慢咽。还真别说,堂嫂喂出来的鸡特别得精神,羽毛金灿灿的,阳光照过来,闪着金色的光泽,炖出来的汤,油亮油亮的,肥而不腻,清香扑鼻。堂兄的鸡笼在卢镇集市上一落地,便被哄抢一光,哪怕价格高上不少,买鸡的人还是争着往外掏钱。后来,有人打听到我堂兄是从明村来的,干脆就在进卢镇的路口上等着,还没到卢镇集市,堂兄的空鸡笼就可以寄放在路口店里,不必辛辛苦苦往人潮汹涌的集市里挤。不过,堂兄家养的鸡产量不大,堂兄一年到头要忙的事情太多,除了把鸡弄去集市上出售,其他的他就丝毫不过问。堂嫂是个怕苦怕累的人,自然不会多养,每次只养三十来只,一年就一百来只,但这收入,比村里其他人的两三百只还多。我奶奶就不止一次又是咒骂又是羡慕地说,这懒尸婆,懒人会干懒活,懒人有懒命。

堂嫂会干的第二件家务事,就是侍弄她家院子里的几畦菜地。堂兄家的房子特别的破旧,不知道是哪一辈先人遗留下来的土坯房。这个院子原来是一个小屋场,四周的房子围成一圈,中间是正厅老屋,周边挤挤撞撞的住着我们十来户明氏后人。正厅老屋后面是一个陡峭的矮山,大门面向南边,大门外是一个大院子,四周的围墙早就倒塌了,在我四五岁的时候还能看见一些残垣断壁,后来连围墙的一丝痕迹也没有留下,四周是渐渐生长起来的野草和低矮灌木。围墙外那条小山沟,一直攀爬到层层叠叠的山峦深处,一年四季都有蜿蜒不断的流水,从围墙外哗哗地流过。或许是岁月太过于苍老,或许是五斤仔嘴里风水轮流转的殷勤忽悠,大院里的人争先恐后地在附近的山脚、荒地,甚至是耕地上找到了新的风水宝地。后来,我家也搬离了这个大院子,在离老屋两公里的地方安了新家。住了十来户人家的老屋场便只留下堂兄一家,他家门前原本狭小的只能摆下一张大圆桌的院子也就无限扩张。空置下来的那些土坯房,大多没有经历过一个完整的春秋交替,便在台风暴雨中化作了肥沃厚实的泥土。堂兄家原来只能种几棵蒜和葱的院子,一下子便扩展到了整个屋场,院子里便有了青色的菜园,拔节生长的庄稼,还有了我们村第一个用竹片围成的养鸡场。用竹片扎成的篱笆有两米多高,严严实实地排列在一起,蜿蜒成小鸡们眼中的万里长城和铜墙铁壁。院子虽然很大,土地丰腴肥沃,但堂嫂只会照看她的小鸡,只会耕种三四畦的菜地,上面长着诸如空心菜、辣椒、茄子、小白菜、包菜、韭菜、上海青、胡萝卜、丝瓜、黄瓜等各种应时节的蔬菜,青青翠翠的,仿佛要滴出水来。堂嫂对这些青色的家伙也像对待心肝宝贝一样,极有耐心,极为心疼,从来不用农药化肥——当然我到现在也还没有搞清楚,她究竟是太心疼这些青色的小生命,还是她家压根就买不起农药化肥这些精贵的东西——,都是她自己小小心心地把每一只虫子给找出来,也不弄死它们,用一个小竹篮子收集好,把它们转移到竹篱笆高墙之内,那里有它们更好的去处。堂嫂照例只会种足够家里吃的青菜,送人,是没有必要的,农村家家户户最不缺的就是青菜。当然,堂兄还是送过几回给我们家,请明德老师帮个忙,恭贺我家有什么喜事,堂兄家拿不出什么值钱的东西,地里绿油油的青菜抱上一捧上门,主人也不会说他是空手上门,大家都脸上堆满笑意,彼此谦让客套,两颗心也就更加贴近温暖。把青菜弄去卢镇卖,虽然村里不少人,包括我奶奶、母亲每逢赶集总要不辞劳苦地挑一担去赶卢镇的天亮,但对堂嫂而言,这是不可想象的,太远太累,连看到菜园旁我堂兄辛苦种的豆子、玉米、花生快要晒死了,她连看上一眼也懒得理会,更别说浇上几滴水。在堂嫂的眼里,她只看自己能看见、愿意看、喜欢看的,她也只照看、只关心、只心疼自己看上眼的。例如,我堂兄,全包了地里的所有农活和家务事,为了多挣钱,还经常要先把别人家的地翻耕完、秧苗插完、花生拔完,然后才能干自己家的活,堂嫂却像是耳聋眼瞎的木头人一样,什么也不管不顾不过问,更不帮忙,她只会照看自己养的小鸡,院里的青菜,精心打扮自己的女儿明小夏。自然而然,明小丘也是透明人似的,从来不在她的照看范围之内。至于明小冬,那就更不存在了,我从来没有听见她喊过小冬的名字,叫几声哑巴,也不过是责骂他为什么还不把牛赶出去吃草,嗷嗷叫的,影响她睡懒觉。在她眼中,小冬哑巴就只是个哑巴,一块移动的木头,不是她的儿子,更不是她身上掉下的肉。用我堂嫂的话来说,就是,女人呐,要自己心疼自己,男人都是粗人,像石头木棍一样,不需要心疼。她经常手上抓住一把花生、葵花籽,一边悠闲地嗑着,一边半是嘲弄半是蔑视地对我奶奶说,大奶奶,你可是个苦命人,磨豆腐、卖青菜几十年养大明德老师,老了还得为一家子的嘴巴围着锅头灶脑转,还是苦命没边哦。怪不得,明村人都说,还是懒尸婆好过活啊,睁眼、闭眼端碗吃饭,还花生、豆子吃到夜。

小冬哑巴恰似我堂嫂菜园里的一株野草,被堂嫂小心翼翼地给拔了出来,之所以要小心翼翼,不是害怕把这株高高瘦瘦的野草给拔断弄伤了,是怕把周围青翠欲滴的小青菜给惊着了。所以,小冬哑巴一般是不在家的,除了回家吃饭和晚上睡觉,他几乎一年四季都是在外面游荡。

春天的时候,他更多的是在无边的田野间,手上牵着一根长长的绳子,后面跟着一头嗷嗷叫的耕牛。虽然小冬哑巴一天到晚都在放牛,但那头牛依然是皮包骨头,瘦得让人心痛,小冬哑巴也传染到了耕牛的瘦一样,像根竹竿顶着一块破布在田野里飘扬旋转。那头耕牛干的活也与堂兄一样,先是干完了别家的,然后才是自家的,吃草放松的时间也就少了一半又一半。小冬哑巴的放牛,与其说是放,不如说是走。大多数时候,他手上的绳子都是直直的,牵着、拉着,一直向着前方,直走、直走、再直走,然后是转弯、转弯、再转弯,接下来又是直走、直走、再直走,循环反复。或许是活干多了,也或许是路走多了,那头耕牛的四条腿特别的健壮,走路奔跑都踏实有声,隔着辽远的距离,我都能听出,来的是全村这头独一无二耕牛迈动的脚步。

夏天的时候,小冬就在河边来来去去。河岸的青草格外水灵,他把牛丢在河岸上,牛便沿着河水一路吃过去,吃到与邻村交界的那座石拱桥时,牛便很通人性地自觉往回吃。小冬哑巴则站在河水里,专门找那粗大的铁线草。这是我老家独有的一种野草,像甘蔗那样一节一节的生长,最粗的可以生长到人的小拇指这么粗,把叶子撸掉,像吃甘蔗一样,在嘴里使劲地咀嚼,那汁液甜甜的、涩涩的,这是空虚无聊时最好的零食和消磨时光的神器。太阳火辣辣时,小冬便赤身裸体地浸泡在水里,开心了就来几个狗刨式,不开心了就专找鱼虾的麻烦。围住一个小水沟,用个破脸盆把水一盆一盆舀干,看到鱼虾螃蟹乌龟在水里逐渐露出背脊,最后趴在泥泞里挣扎,小冬哑巴便畅快地呵呵怪笑起来。这个时候,小冬哑巴的做法跟大多数人不同,我们这些小伙伴都是赶紧抓住它们带回家去,既讨爷爷奶奶、父母的欢心,又能美美地享受一下口腹之欲。小冬哑巴最喜欢做的,是抓住它们扔到不远处的河水里,或者是一盆一盆地往泥泞里倒水,再次淹没这些小东西的背脊,看着它们畅快地游来游去,直到最后把四周围堵的泥巴全部淹没,冲垮。

秋天的乡村格外空旷辽远,收割完了稻子的田野只留下无数的稻草脚丫,整整齐齐地,静默成列队的士兵。这个时候,小冬哑巴会像疯狗一样在田地里奔跑,有时又像老牛一样躺在某个角落,闭着眼,一动不动,任天上的白云怎样飘荡,不到天黑他就不睁开眼。更多的时候,小冬哑巴是在山林里,这里有各种各样的野果子,不管味道怎样,甜的,酸的,苦的,涩的,有毒没毒的,他都眉毛胡子一把抓,除了往嘴里塞之外,他没有其他多余的动作。

冬天的寒风从天而降,这是小冬哑巴最讨厌的季节,他不止一次地比划着告诉我,他要操这老天的娘,把吹出冷风的鳖婆洞眼给堵上。不过,小冬哑巴还是有自己的办法,能够在跑出家门也暖暖和和地过冬。他使用最多的就是钻稻草垛。我们老家的稻草是不会扔掉的,从田里挑到山上晾晒干,用来喂牛,用来烧火煮饭。贫穷的农家人自然没有房子来堆放,便将它们一层一层地堆放在屋檐下,或者是围住一棵大树,一圈一圈地堆放上去,远远看去,就像是一座座金黄的小山,那棵大树就是一个须发皆白的老头子,穿着笨重厚实的稻草棉袄。起稻草垛的地方,一般是在山脚下,背风向阳,寒风吹不到,小冬哑巴就钻进这里面,太阳一晒,暖洋洋的,小时候我也钻过几次,还真是暖和好玩。下雨了或是下雪了,下个一天半夜的也不打紧,里面依旧干燥暖和。雨下得久了则不行,稻草垛里也会有雨水雪水渗漏,这个时候,小冬哑巴便转移到屋檐下的稻草垛里,继续他寒冬里的冬眠。

有一年的冬天,格外的寒冷。小冬哑巴在稻草垛里也受不了,便把主意打到了对面山脚下那个坍塌了的古墓上。他先是在里面放火烧了几把稻草,把地面烧热了,然后铺上十几层的稻草,里面暖和得不得了,他傻呵呵地躺了下来。正当他迷迷糊糊要睡着时,屁股下却着火了,吓得他像兔子一样窜了出去。大火引燃了坟墓外干枯的野草、树木,继而是整个山头,火光冲天。这是我家乡爆发的最大的一次森林火灾,过火面积数百公顷。后面的调查结论是,山火是烟头没有彻底掐灭引起的,没有谁想到要钻进坟墓里去看看,单单知道火是从山脚下的坟墓旁烧起来的。

这是我与小冬哑巴之间最大的秘密。其实,当天黄昏,大人们还在山上使劲扑打大火时,我就知道了这山火的来龙去脉。小冬哑巴一脸惊恐地呀呀乱叫,等我听懂了他的嚎叫后,他一脸希冀地看着我,用手比划着保密的意思。不就烧了一片山林嘛,在我们小孩子眼里,这不仅是件小事,还很好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