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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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6章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

蒲公英洒满明村河(第十六章)

明青萝

后来我才知道阿秀婆家那次大吵特吵的原由。懵眼叔叔二十多岁了,大半夜的闹着要吃冰棒,说天气太热了,受不了。窝在离卢镇十五里远的山沟沟里,连电都还没接上,大半夜的哪来的冰棒。被阿秀婆心疼、怜惜坏了的懵眼叔叔可不管这些,大吵大闹,还竟然摸索到了一把菜刀,胡乱挥舞,砍在了阿秀婆右臂上,鲜血直流。大树伯伯一脚把懵眼撂倒在地,使劲抽了他几个耳光。谁知道,还在处理伤口的阿秀婆看到懵眼儿子脸青鼻肿的样子不高兴了,唠唠叨叨地指责大树没轻没重,不知道体谅懵眼弟弟。大树小心地处理阿秀婆的伤口,母亲的责怪,他当作没听见,默不作声,但大树媳妇不干了。三个女人一台戏,两个女人对骂响遍天,两人一直吵到天亮,把全村人都引了过去,我也就自我嘚瑟的唱起了懵眼爷爷教我的歌谣。

此事之后,大家该干嘛还干嘛。大树伯伯对老娘阿秀婆和懵眼弟弟也没有什么变化,有事找他就一声不吭做好,没事则不搭不理,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冷漠样。大树媳妇则记恨在心,把一切都写在脸上,再也没有踏入过阿秀婆和小叔子家的房门。我们所能听到的,依然是懵眼叔叔喜怒无常的吵闹,更是多次用木棒把阿秀婆砸昏在地。大家谈论的也无非家长里短,痛骂懵眼几声不懂事、没良心,天生废物却爱惹事生非,又感叹一番懵眼可怜、命苦,高高大大一个小伙子,怎么就天生残废呢。

日子就这样不紧不慢,懒懒散散地过去,一晃又过去了四年。那一年的夏天,一条纵贯南北的高速公路,翻山越岭地来到了我们村子的东边。高大厚实的山峰,半山腰忽然张开了一个大嘴巴,一辆辆大小车子像是从怪物的嘴巴里吐出来似的,嗖得一声就去得远了。高速公路离我们村子还有两公里,夜深人静时,仍旧川流不息,车辆疾驰声从那荒山野岭传来,像是松涛阵阵,又像是摇篮曲,分外得悦耳动听。高速公路刚开通那会儿,村里很多人都要跑去公路旁的山头上看稀奇。白天看五颜六色的车子和大小不一的车轮子跑得飞快,晚上则看那移动的灯火,雪亮雪亮的,由远及近,划着半椭圆的弧线,照亮了半边天。尤其是晚上,那疾驰的汽车声音特别得耐人寻味,一会儿在天上,一会儿在地下,一会儿在左,一会儿在右,神秘莫测,令人难于琢磨把握,却又心旷神怡。我就不止一次地躺在对面的山头上,眯着双眼看那满天星辰,看那灯火闪烁,耳旁呼呼的,山风轻柔无限,汽车来去无踪。

老人们都说,世上有些东西是不好糊弄的,例如天上的雷公人的良心,还有聋子的眼睛懵眼的耳朵。懵眼叔叔自然是听见了高速公路上那日夜不停的奇妙乐章,特别是夜晚,那乐章更加地蛊惑人心。村里人的新鲜劲自然没有维持多久的热度,很快就没几个人会跑去听那汽车轮子带起的风声了。当然,我从小就是个怪人,我是个例外,我一直保持了那热度,时常或躺或坐在山头,看灯火,听风声。除了白天,就是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我常常能看见阿秀婆牵着懵眼叔叔在高速公路旁聆听。

半年过去了,当西北利亚的冷风再次光临这一片无边山野时,一个长长的怪物沿着与高速公路并排向前的铁轨爬了过来。火车的嘶吼声,再次撕裂了我们村亘古以来寂静的夜。连接南北两条铁路干线的一条支线铁路,钻过无数山洞,与我们村做了邻居。咔嚓,咔嚓的铁轨撞击声比汽车喇叭、车轮子摩擦地面声更加节奏明快,清晰诱人。遗憾的时,在这条连接支线上来往的火车不多,而且都是深更半夜和凌晨时分才姗姗来迟。要看这火车,听这乐章,非得有些毅力,能耐着性子。村里不少人都说,也没什么好看的,跑得没有车子快,就像是拉着一连串的高大棺材,在半山腰上蜿蜒爬行,大家看了一两回就泄了气,没了劲,我也差不多,渐渐远离了夜深人静里的山头。没想到的是,懵眼叔叔一听见火车汽笛声和那咔嚓、咔嚓的撞击声便兴奋得连蹦带跳,听了还想再听,就是听不腻。

正是隆冬时节,冬至刚过,天空就飘扬起了雨夹雪,老人都说,冬至一过,叫花子都使劲跑步,实在是冷得有些受不了。这一天,懵眼叔叔不知道哪根神经搭错了地方,深更半夜又突发奇想,说要去铁路边听火车咔咔响。好说歹说,总算是把深更半夜这两趟火车给放过了,凌晨五点还有一趟,怎么劝说都无效,懵眼叔叔抓了一根棍子就往屋外冲去。阿秀婆自然拽他不住,抓了一把手电筒跟了出去。所幸外面的雨雪早就停了,只有呼呼的冷风像刀子一样削了过来。在路过大树家屋门的时候,正好看见大树家在杀猪。大树瞥了他们一眼,嘟囔了一声,小心点,一趟破火车,看什么看,真是不要老娘的命了。

六点半,天放亮了,灰蒙蒙的,大地笼罩着一阵薄雾。大树家的猪早就收拾好了,屠夫已经把猪肉运去卢镇赶早市去了。大树端了一大碗猪血,提了几斤猪肉往阿秀婆屋里送去,推开房门,里面空荡荡的,他们还没有回来。大树心里有一种不好的预感,火车已经过去一个多小时了,正常情况他们应该早回来了。大树把东西往厨房里一扔,一路小跑地往村东头跑去。

远远的,大树就听见了懵眼在大声地叫着娘,还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摸索着。大树跑前一看,就看见了路边的水塘里,有一团黑影子在那里漂漂浮浮。大树把身上的棉袄往地上一甩,扑进了那冰冷刺骨的水塘里。

火车晚点了二十分钟,咔嚓、咔嚓声远去了之后,阿秀婆便牵着懵眼小心地往回走。没走多远,迎面一只野狗冲了过来,阿秀婆一闪身,掉进了路边的水塘里。因为穿着厚厚的棉被,竟然没有沉下去。大树把老娘拉了上来,人早已经冻僵了,背回家里温了一天一夜,身子却依旧僵硬冰冷。

阿秀婆走了,只留下一地的纸灰,还有大树的哭嚎和懵眼叔叔自己打自己脸的巴掌声。从此,懵眼叔叔便只能静静地呆在家里,独自一人在黑暗中聆听那忽远忽近,来来去去,如此真切,又如此辽远的呼啸声。

第二年春天,阿秀婆离世对大树伯伯一家造成的伤痛渐渐平复。毕竟谁都要走上这一条路,虽然阿秀婆走得早了些,只有50多岁,但时光最是无情物,去了便去了,谁也无法回头和留住。春风吹拂,阳光明媚,懵眼叔叔听火车、汽车声响的执着和热情,在沉寂了一段时间之后,像那野火烧不尽的野草,再次地疯长了起来。他一个人就算能摸索走过那两公里的泥泞山路,也无法爬上那灌木丛生、野草疯长的半山腰,我时常看见他在院子里乱转,有时还在大树家的院子外狼嚎一样地叫喊。他大嫂早就放了话出来,胆敢走进他家的院门就打断他的双腿。

有一次,我们几个小伙伴在大树伯伯家门口玩跳绳,不知道怎么被懵眼叔叔听出来了,他便大声叫唤我和朱亮的名字,说,老懂,老懂,阿亮,阿亮,下午四点增加了一趟火车路过,带我去那山头听听,他们说火车已经是第三次提速了。

我跟朱亮相视一笑,转到懵眼叔叔的背后,把他手上的木棍子抢了过来,啧啧赞叹了几声,哦,原来是一根打狗棒啊,我们还以为是一把大柴刀呢。我怕,我怕,别把我的手臂砍出血来了。于是,我们这一伙小伙伴便哈哈大笑,四散而去,只留下懵眼叔叔一人木然地呆立在原地。后来,我还是看到好几次,懵眼叔叔站在山脚下,旁边还站着大树伯伯。他们两个人就那样立在山脚下,像是两棵突兀生长的老松树,悄无声息。一个站在那里抽着烟,眼睛盯着地上板结枯黄的泥土,一个驻着一个木棍子,耳朵侧向铁轨延伸的方向。那声嘹亮的汽笛声从隧道里冲出来之后,便是连绵不绝的咔嚓声,像是石块投入湖水中,一层接一层地在四周蔓延开来。

不久之后,当我爬上靠近铁路的那个矮山头去捡野生蘑菇时,意外地发现,山脚下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出现了一个小茅屋。屋子是用木板搭建的,背风向阳,上面盖着石棉瓦和毛毡,虽然小巧却别致,掩映在山脚下的树木间,有一股世外高人的风韵。这种风格的房子,那时候在我们村里是很少见的,盖房子都是用瓦片,难得有人会去卢镇买那死贵的石棉瓦和毛毡。难道是村里请的守山老人,为了方便照看山林,驱赶村里时不时冒出来的偷树贼,特意在这里搭建的。带着好奇和疑问,我一溜烟下了山,跑到茅屋前,大声喊了起来。

屋门打开了,懵眼叔叔驻着一个木棍子站在我面前,高高大大的身子有些佝偻,脸上也有些苍白。老懂,老懂,刚才我就听见了你在山上狼嚎,没想到你会跑到我屋里来。不会害怕我不敢进来吧,你是我屋里的第一个客人,不进来坐坐?

懵眼叔叔说这些的时候,脸上难得露出了微笑,还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山上的兔子都追不上我,我会怕你懵眼。我大声叫嚷着,抬脚走了进去。

屋子不大,也就二三十个平方米的样子,一进去像是个客厅,隔成了两截,大一些的这一截摆着一张八仙桌,红漆已经脱落了不少,显得很是斑驳陈旧。桌子上还放着一把茶壶和一个茶杯,茶杯里刚沏好的茶水还冒着热气。另一截是厨房,用砖头砌的锅台,砖缝上的白石灰已经蒙上了一层烟灰,黑不溜秋的。厨房里的米缸装得满满的,足够懵眼叔叔吃上大半年,里面用塑料袋子装着的是正月里没有吃完的香肠和腊肉。旁边的柴火整整齐齐地堆放着,像是一座小山。靠墙根处有一个大水缸,一根皮管子穿墙而过,把山上的山泉水源源不断地输送了进来。里面的一间是卧室,靠门口摆着一张小桌子,上面还放着一个收音机,正咿咿呀呀地唱着京剧,桌子旁是一个老式的木头衣橱,颜色还很鲜亮,上面有孔雀开屏和凤凰展翅的图案,这是阿秀婆结婚时的衣橱嫁妆,我以前在阿秀婆家见过。靠墙的一角就是一张木板床,被子有些发白,应该是盖了不少年头了,但很是干净,整齐地叠放着,像是接受检阅的士兵。

懵眼叔叔,看不出来啊,你还挺爱干净啊,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很会操持家务嘛。懵眼爷爷生前说,小隐隐于野,中隐隐于市,大隐隐于朝,我老懂觉得,你这个跟大隐隐于朝相差不大啊。背山面水,幽静清凉,还能一天到晚听你的火车、汽车声。要说有什么遗憾呢,就是少了个婆娘,还少了一条看家的大黄狗。我在房里转了一圈,一副大领导视察五保户、安置房的模样。懵眼叔叔跟在我身后,一脸的媚笑,我第一次发现原来他也能这么乖巧、讨喜。

懵眼叔叔嘿嘿干笑了起来,大家都叫你老懂、老懂,你还真是什么都懂,不过,我就是想在这里安安静静地听上几年,婆娘和大黄狗什么的,还是让他们去陪你老懂吧。懵眼叔叔说着说着,竟然大声笑了起来。他直接往厨房里走了过去,把水缸里那把舀水的勺子摸索着拿了过来,又摸索着提起了茶壶,然后把装了茶水的勺子往我这个方向递了过来。他显然有些歉意,说道,茶杯和饭碗都只有一个,我用了的怕你嫌不干净,这勺子是专门用来舀水的,那山泉水是我哥特意从山那边的石缝里接过来的,十分干净清凉,你喝喝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