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新月》前后
《新月》创刊于民国十七年,距今已半个世纪。当初也不过是七八个人偶然聚会在上海,兴之所至,开一个书店办一个杂志。定名为“新月”,是因为徐志摩等前此在北平有过一个“新月社”,那是几个文人和政经方面开通人士组织的一个俱乐部;所以名之为“新月”者,大概是那时候来华访问的印度诗人泰戈尔有一诗集名为《新月》之故。在上海开书店办杂志总要有个名称,志摩对“新月社”尚未能忘情,提议沿用这个名字,大家也不反对,所以就这样定规了。最先是在法租界环龙路环龙别墅租下一栋二上二下的房子,楼上给余上沅住家,楼下办公。这是筹备时期。大概是胡适之先生的意思,醵资集股要有限制,大股百元,小股五十元。表示民主经营的精神,一共筹到了两千元。我是小股,只出了五十元。书店开张,先是在望平街,店面两间又窄又暗,旋即迁至四马路中市九十五号,虽是一间门面,进深颇为可观,地在闹区,店面遂微有模样。杂志的筹划,最初是胡先生、志摩、上沅负责在进行,有了成议之后,上沅到了闸北斯考特路潘光旦家,宣布杂志由胡先生任社长,志摩为主编。当时聚集在光旦家的闻一多、饶子离等表示异议。表面上是因为社长、主编未经同人推选,手续不合,实际上是“新月”一批人每个都是坚强的个人主义者,谁也不愿追随在别人之后。志摩是何等圆滑的人,立刻主张改为集体编辑,胡大哥根本不列名其间。我提起这一段小小的波折,是要说明“新月”一班人毫无组织,不能算是帮派。胡先生声名蚤立,而且在我们这一辈中齿德俱隆,不奉他为魁首,也自然是领袖。志摩风流蕴藉,才华冠世;一多热烈衷肠,学养深厚;光旦见识卓绝,外圆内方;其他各人亦无不风骨凛然,都是所谓特立独行之士。区区我养深则忝附骥尾,最少建树,但于当世纷纭、左右夹攻之间,亦未敢不勉。胡先生尝说:“狮子与虎永远是独来独往,只有狐狸与狗才成群结队。”是他自负语,也是勉励我们的话,也是我终身服膺的箴言,虽然我知道这是一句譬喻。研究运动的人都知道狮虎出游并非是独来独往,胡先生一生超然,不堕俗见,他也以此期待别人。
《新月》的形式与众不同,是一多设计的。那时候他正醉心于英国十九世纪末的插图画家璧尔兹莱(Bearbsley),因而注意到当时著名的《黄书》(The Yellow Book)。那是文图并茂的一种文学季刊,形式是方方的。《新月》于是模仿它,也用方的形式,封面用天蓝色,上中贴一块黄纸,黄纸横书宋楷“新月”二字。我不喜欢这个设计,因为《黄书》有浓厚的堕落色彩,我藏有五六本这个刊物。我没有反对,因为我想一般人未必知道这个刊物,不会联想到英国堕落主义的文艺,何况《新月》的内容绝不会有那样的趋向。方方的形式在当时出版界颇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创刊之初,照例要有一篇发刊词,我们几经商讨,你一言我一语的各据己见,最后也归纳出若干信条,由志摩执笔,事后传观通过,这便是揭橥“健康与尊严”那篇文章的由来。所说的话像是老生常谈,不过对于当时文艺界的现象也不无挑战的意味。
《新月》的内容以文艺为主,是因为同人中以文人为多。但是文艺以外的学术思想方面稿件也收。例如光旦,他是研究优生学的,对于我国的家谱之学亦甚有造诣,他的文字是很出色的。胡先生兴趣最广,举凡文学、政治以及一般文化思想,无不涉及,也许是后来罗努生的加入,使胡先生谈论政治思想的兴趣更浓。谈起政治思想,麻烦就多。有一阵子《新月》是由我主编的,一连收到胡先生好几篇稿子,非常精彩,为很多人所欲言而不敢言,我当然觉得是应该立即发表的,发表了一篇之后轰动一时。胡先生的几位朋友觉得忸怩不安起来了,其中有一位丁音老先生(中国公学秘书长)亲自向我要求撤回已经排好了的胡先生的稿子。我正告他:“除非是胡先生自己要求撤回,我碍难照办。”我知道他是善意,但是谈得不欢而散。紧接着努生也写了几篇文章,措辞很犀利;我也写了一篇《论思想统一》。这些篇文字辑为一小册,胡先生题“人权论集”四个字,并弁以短序,现已绝版。当时也有人讥笑我们,以为人权云云乃十八世纪思想,现在还谈这些陈腐的道理未免落伍。事隔半世纪,国内国外一片呼吁人权之声复洋洋乎盈耳,当时讥笑我们的人也还有健在的,不知此际,除了随声呐喊之外还有什么感想?
到了民国十九年,“新月”的一伙人差不多都离开了上海,书店营业亦有亏累,所以书店就决定关闭,《新月》杂志亦告停刊。当初为《新月》出力最多的胡适之先生和志摩、一多、光旦、努生诸位,均已先后做了九泉之客,现在回忆,真是感慨万千。《新月》杂志共出四卷,在台湾很难看到,偶有私人庋藏,只是零册残篇。梅新先生,当代诗人,文坛健者,曾就商于余,有意翻印《新月》全部,余壮其举,唯恐全部旧刊不易求得。不料事隔未久,梅新先生欣然见告,已在海外摄得全部刊物之照片,计万余张,承嘱一言为序,因述其经过之大概如上。
*本篇原载于1977年10月14日台北《联合报》副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