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舍忆旧全集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4章 海啸

民国十二年八月,清华癸亥级学生六十余人在上海浦东登上“杰克逊总统号”放洋。有好多同学有亲友送行,其中有些只眼睛是红肿的,船上五个人组成的小乐队奏起了凄伤的曲调,愈发增加了黯然销魂的情趣。给我送行的只有创造社的几位,下船之后也就走了。我抚着船栏,看行人把千万纸条抛向码头,送行的人拉着纸条的另一端,好像是牵着这一万二千吨的船不肯放行的样子。等到船离开了码头,纸条断了,送行的人群渐渐模糊,我们人人脸上都露出了木然的神情。

天连水,水连天,不住的波声漰湱。好多只海鸥绕着船尾飞,倦了就浮在水上。一群群的文鳐偶然飞近船舷,一闪而没。我们一天天的看日出日落,看月升月沉。

船上除了我们清华一批人外,有三位燕京大学毕业的学生,一个是许地山(落华生),一个是谢婉莹(冰心),一个是一位“陶大姐”。许地山是福建龙溪人,生于一八九三年,出国这一年该是三十岁,比我们长几岁。他是生长在台湾的彰化,随后到大陆求学的。说来惭愧,我那时候对台湾一无所知,倒是在读英文绥夫特《一个小小建议》中的时候看到萨曼那泽的记述。据说台湾有吃活人的习惯,虽明知那是杜撰、胡说,但总觉得海陬荒岛是个可怖的地方。所以我看见许地山就有奇异的联想。而许先生的仪表又颇不平凡,蓬松着头发,凸出的大眼睛,一小撮山羊胡子,八字脚,未开言先格格的笑。和他接近之后,发觉他为人敦厚,富热情与想象,是极风趣的,许多小动作特别令人发噱。他对于印度宗教,后来对于我国道教,都有深入研究。他的文学作品,如《无法投递的邮件》《缀网劳蛛》《空山灵雨》,无不具有特殊的格调与感人的力量。谢冰心,福建闽侯人,一九〇一年生,受过良好的家庭与教会学校的教育,待人温和而有分寸,谈吐不俗。她的《超人》《繁星》《春水》,当时早已脍炙人口。

除了一上船就一头栽倒床上、尝天旋地转晕船滋味的人以外,能在颠簸之中言笑自若的人总要想一些营生。于是爱好文学的人就自然聚集在一起,三五个人在客厅里围绕着壁炉中那堆人工制造的熊熊炉火,海阔天空的闲聊起来。不知是谁提议,要出一份壁报,张贴在客厅入口处的旁边,三天一换,内容是创作与翻译并蓄,篇幅以十张稿纸为限,密密麻麻的用小字誊录。报名定为《海啸》,刊头是我仿张海若的“手摹拓片体”涂成隶书“海啸”二字,下面剪贴“杰克逊总统号”专用信笺角上的轮船图形。出力最多的是一樵,他负起大部分抄写的责任。出了若干期之后,我们挑拣了十四篇,作为一个专栏。目录如下:

《海啸》

梁实秋

《乡愁》

冰心女士

《海世间》

落华生

《海鸟》

梁实秋

《别泪》

一樵

《梦》

梁实秋

《海角底弧星》

落华生

《惆怅》

冰心女士

《醍醐天女》

落华生

《纸船》

冰心女士

《女人,我很爱你》

落华生

《约翰,我对不起你》

C.Rossetti 梁实秋译

《你说你爱》

Keats CHL译

《什么是爱》

K.Hamsum一樵译

在船上张贴壁报,还要寄回国内发表,是青年的创作欲还是发表欲,我也不很清楚。我只觉得在海中漂泊,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一吐为快。《海啸》一诗中最后六行是这样的:

对月出神的骚士!你想些什么?

可是眷念着锦绣河山的祖国?

若是怀想着远道相思的情侣,——

明月有圆有缺,海潮有涨有落。

请在这海上的月夜,把你的诗心捧出来,

投入这水晶般的通彻玲珑的无边天海!

使用“海啸”两个字的时候,至少当时的我是不求甚解的。“海啸”用英文讲是tidal wave或tidal bore,是由地震而引起的汹涌的大浪。与“龙吟虎啸”的“啸”迥异其趣,与“琴酒啸咏”之“啸”更大相径庭。风平浪静的在大海上航行,根本没有地震,哪里来得海啸?但是,不。就在我们抵达彼岸的那一天,九月一日,早餐桌上摆着一张电讯新闻,赫然写着日本东京大地震,并且警告海上船只注意提防海啸!东京这次地震很剧烈,死亡有十四万三千人之多,我们路过东京参观过的地方大部分夷为平地了。船驶近西雅图的时候,果然有相当强烈的风浪,像是海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