约翰·克里斯朵夫(下)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第1章 安多纳德(1)

耶南是法国那些几百年来株守在内地的一角,保持着纯血统的旧家之一。虽然社会经过了那么多的变化,这等旧家在法国还比一般意料的为多。它们与乡土有多多少少连自己也不知道的、根深蒂固的联系,直要一桩极大的变故才能使它们脱离本土。这种依恋的情绪既没有理智的根据,也很少利害关系;至于为了史迹而引起思古之幽情,那也只是少数文人的事。羁縻人心的乃是从上智到下愚都有的一种潜在的、强有力的感觉,觉得自己几百年来成了这块土地的一分子,生活着这土地的生活,呼吸着这土地的气息,听到它的心跟自己的心在一起跳动,像两个睡在一张床上的人,感觉到它不可捉摸的颤抖,体会到它寒暑旦夕、阴晴昼晦的变化,以及万物的动静声息。而且用不着景色最秀美或生活最舒服的乡土,才能抓握人的心;便是最朴实、最寒素的地方,跟你的心说着体贴亲密的话的,也有同样的魔力。

这便是耶南一家所住的那个位于法国中部的省份。平坦而潮湿的土地,没有生气地古老的小城,在一条混浊静止的运河中映出它暗淡的面目;四周是单调的田野、农田、草原、小溪、森林,随后又是单调的田野……没有一点胜景,没有一座纪念建筑,也没有一件古迹。什么都不能引人入胜,而一切都让你割舍不得。这种迷迷糊糊地气息有一股潜在的力:凡是初次领教的都会受不了而要反抗的,但世世代代受着这个影响的人再也摆脱不掉,他感染太深了;那种静止的景象,那种沉闷而和谐的空气,那种单调,对他自有一股魅力,一种深沉的甜美,在他是不以为意的,加以菲薄的,可是的确喜爱的,忘不了的。

耶南世代住在这个地方。远在16世纪,就有姓耶南的人住在城里或四乡:因为照例有个叔祖伯祖之流的人,一生尽瘁于辑录家谱的工作,把那些无名的,勤勉的、微末不足道的人物的世系整理起来。开头只是些农夫、佃户、村子里的工匠,后来在乡下当了公证人的书记,慢慢地又当了公证人,终于住到县城里来。安东尼·耶南的父亲,奥古斯丁,做买卖的本领很高明,在城里办了个银行。他非常能干,像农夫一样的狡猾、顽强,做人挺规矩,可并不太拘泥,做事很勤,喜欢享受;因为嘻嘻哈哈的好挖苦人,什么话都直言不讳,也因为他富有资财,所以几十里周围的人都敬重他、怕他。他个子又矮又胖,精神抖擞,留着痘疤的大红脸上嵌着一对炯炯有神的小眼睛,从前出名是个好色的,至今也还有这个嗜好。他喜欢说些粗野的笑话,喜欢好吃好喝。最有意思地是看他吃饭:儿子以外,几个和他一流的老人陪着他:推事、公证人、本堂神甫等等——耶南老头儿是瞧不起教士的,但若这教士能够大嚼的话,他也乐意跟他一块儿大嚼,都是些南方典型的结实的汉子。那时满屋子都是粗野的戏谑,大家把拳头往桌上乱敲,一阵阵地狂笑狂叫,快活的空气引得厨房里的仆役和街坊上的邻居都乐开了。

后来,在夏季很热的一天,老奥古斯丁只穿着件衬衣下地窖去装酒,得了肺炎。不出二十四小时,他就动身往他世界去了;他不大相信什么他世界,但像内地反对教会的布尔乔亚一样,在最后一分钟内还是办妥了所有的教会仪式,一则使家里的妇女不再啰唆,二则他对这些手续也无所谓……三则死后之事究竟也不可知……

儿子安东尼接了他的买卖,他也是矮胖子,一张绯红的喜洋洋地脸,不留胡子,只留鬓角,说话急促而含糊,声音很响,常常有些剧烈而短促的小动作。他没有父亲那种理财的本领,但办事能力还不坏。银行因为历史悠久,正在一天天的发达,他只要按部就班继续下去就行了。他在当地颇有善于经商的名气,虽然他对事业的成功并没多大贡献,他只是很有规律很肯用心罢了。做人很体面,到处受到应有的尊重,他殷勤,爽直,对某些人也许太亲狎了些,真情也流露得太多了些,有点儿平民气息,可是不论城里乡下,他人缘都很好。他虽不浪费金钱,却很滥用感情,动不动会流泪,看到什么灾难会真诚地难过,使受难的人感动。

像多数内地人一样,政治在他思想上占着很大的地位。他是表面上很激烈而骨子里很温和地老革命党,褊狭的自由主义者,爱国主义者,并且学着父亲的样反对教会。他是市参议员,像同僚们一样以捉弄本区的神甫或本城妇女所崇拜的宣道师为乐。法国小城里的反教会的举动,永远是夫妇争执中一个节目,是丈夫与妻子暗斗的一种借口,差不多没有一个家庭能够避免的。

安东尼·耶南对文学也很有抱负。跟他那一代的内地人一样,他颇受拉丁文学的熏陶,有些篇章能够背诵如流;而拉·封丹、布瓦洛、伏尔泰等的格言,18世纪小品诗人的名句,他也记得不少,还写些模仿他们的诗。他熟人中有这个癖的不止他一个,而这个癖也增加了他的声誉。大家传诵他的滑稽诗、四句诗、步韵诗、折句、讥讽诗、歌谣,有时是很唐突的,可是不乏风趣。口腹之欲的神秘在诗中也没有被遗忘。

这个壮健、快乐、活泼的矮个子,娶的太太和他性格完全不同。她是当地一个法官的女儿,叫作吕西·特·维廉哀。这家特·维廉哀其实只是特维廉哀,他们的姓像一块石子从上面往下滚的时候一分为二,变了特·维廉哀[1]。他们世代都当法官,是法国老司法界中的人物,对于法律、责任,社会的礼法,个人的尤其是职业的尊严,看得很重,做人不但诚实不欺,而且还有些迂腐。在上一世纪里,他们受过吹毛求疵的扬山尼派的影响,至今除了对耶稣会派的轻蔑以外,还留下一点悲观和郁闷的气息。他们不从好的方面去看人生,非但不想克服人生的艰难,反而想加些上去,好让自己更有权力怨天尤人。吕西·特·维廉哀就有一部分这种性格,恰恰和她丈夫粗鲁豪放的乐天主义相反。她又瘦又高,比他高出一个头,身段长得很好,很会穿扮,可是大方而不很自然,使她永远显得——仿佛是故意的,比实在的年龄大;她非常贤淑,但对别人很严,不容许有任何过失,几乎也不容许有任何缺陷:大家认为她冷酷,骄傲。她对宗教很虔诚,为了这个,夫妇间常常争辩。但他们很相爱,尽管争辩,彼此都觉得少不了。至于实际的事务,两人都一样的不高明:他是因为不懂人情世故,一看到笑脸,一听到好话,就会上当;她是因为对于商业全无经验,从来不与闻,也不感兴趣。

他们有两个孩子:一个是女儿,叫作安多纳德;一个是儿子,叫作奥里维,比安多纳德小五岁。

安多纳德是个美丽的褐发姑娘,一张法国式的妩媚而忠厚的小圆脸,眼睛很精神,天庭饱满,下巴很细气,小鼻子长得笔直——好似一个法国老肖像画家所说的,是“那种清秀的,很有格局的鼻子,有种微妙的小动作,使她显得神情生动,表示她说话或听人说话的时候心中很有点儿细密的思潮”。她从父亲那儿秉受着快乐的无愁无虑的脾气。

奥里维是个淡黄头发的娇弱的孩子,身材跟父亲一样矮小,性格却完全不同。小时候不断地疾病大大地损害了他的健康,虽然家里的人因之格外疼他,但虚弱的身体使他很早就成为一个郁郁寡欢的孩子,爱幻想,怕死,没有一点儿应付人生的能力。天生的怕见人,喜欢孤独,他不愿意和别的孩子做伴,觉得和他们在一起非常不舒服;他讨厌他们的游戏、打架,尤其受不了他们的凶横。他让他们打,并非因为没有勇气,而是因为胆怯,不敢自卫,怕伤害别人,要不是靠着父亲的地位,他可能被小朋友们磨折死的。他心肠很软,灵敏的感觉近乎病态:随便一句话,一个同情地表示,或是一句埋怨,就能使他大哭一场。比他健全得多的姊姊常常嘲笑他,叫他泪人儿。

两个孩子非常相爱;可是性情相差太远,混不到一块儿。他们各过各的生活,各有各的幻想。安多纳德越长越美,人家告诉她,她自己也知道,心里很高兴,编着些未来的梦。娇弱而悒郁的奥里维,一接触外界就觉得格格不入,便躲在他荒唐的小脑子里去胡思乱想。他像女孩子一样需要爱别人,也需要别人爱他。既然过着孤独生活,不跟年龄相仿的同伴往来,他便自己造出两三个幻想的朋友:一个叫作约翰,一个叫作哀蒂安,一个叫作法朗梭阿,他老是和他们在一起,所以从来不跟周围的人在一起。他睡得很少,空想极多。早晨,人家把他从床上拉起来,他往往把赤裸的两腿挂在床外,出神了,再不然他会把两只袜子套在一只脚上,双手浸在脸盆里,他也会出神的。在书桌上写字或温课的当口,他又会几小时地胡思乱想,随后他忽然惊醒过来,发觉什么也没做。在饭桌上,人家和他说话,他会吃了一惊,过了两分钟才回答,而回答了半句又不知自己要说些什么。他迷迷懵懵地听着自己的念头在胸中窃窃私语,过着内地那种度日如年的单调的岁月,被一些亲切的感觉催眠了。——空荡荡的大屋子只住了一半:有的是可怕而挺大的地窖和阁楼,上了锁的神秘的空房,百叶窗都关了,家具、镜子、烛台,都遮着布;祖先画像上的笑容老是在他的脑子里,还有帝政时代的版画,题材都是轻佻的与有德的故事。外边,马蹄匠在对门打铁,锤子一下轻一下重,呼吸艰难的风箱在喘气,马蹄受着熏炙发出一股怪味道;洗衣妇蹲在河边捣衣,屠夫在隔壁屋子里砍肉;街上走过一匹马,蹄声嘚嘚;水龙头轧轧地响,河上的转桥转来转去,装着木料的沉重的船,被纤绳拉着在砌得很高的花坛前面缓缓驶过。铺着石板的小院子有块方形的泥地,长着两株紫丁香,四周是一大堆风吕草和喇叭花,临河的平台上,大木盆里种着月桂和开花的榴树。有时邻近的广场上有赶集的喧闹声、猪叫声,乡下人穿着耀眼的蓝色上衣。……星期日在教堂里,歌咏队连声音都唱不准,老教士做着弥撒快睡着了;全家在车站大路上散步,一路跟别人(他们也以为全家散步是必不可少的节目)脱帽招呼——直走到大太阳的田里,看不见的云雀在上空盘旋,或者沿着明净的、死水似的河走去,两旁的白杨瑟瑟缩缩地发抖;……然后是丰盛的晚餐,东西多得吃不完;大家头头是道,津津有味地谈着吃喝的问题;因为在座的都是行家,而讲究吃喝在内地是桩大事,是名副其实的艺术。大家也谈到商情,说些笑话,还夹着一些关于疾病的议论,牵涉到无穷的细节……而这孩子坐在一角,不声不响像头小耗子,尽管咬嚼,可并不怎么吃东西,拼命伸着耳朵听。他把大人的话句句听着,凡是听不大清的,便用想象去补充。像旧家的儿童一样给几百年的印象刻得太深了,他有种奇特的天赋,能够猜到他还从来不曾有过而不太了解的思想。——还有那厨房,充满着神秘的血腥和各种味道,老妈子讲着奇怪而可怕的故事……最后是晚上,蝙蝠悄悄地飞来飞去,妖形怪状的东西教人害怕,那是他明知在这座老屋子里到处蠢动的,例如大耗子和多毛的大蜘蛛等等。随后是跪在床前的祈祷,根本不听自己说些什么;隔壁救济院里响起声音不平均的钟声,那是女修士们睡觉的钟——然后是雪白的床,给他躺着做梦的岛……

一年最好的时节是春秋两季在离城几里的别庄中过的日子。那边,一个人都看不到,尽可以称心如意地幻想。像多数小布尔乔亚的子弟一样,两个孩子是不跟平民接触的,他们对仆役和长工还有点恐惧,有点儿厌恶。他们秉受了母亲的贵族脾气——其实主要是布尔乔亚脾气,瞧不起劳力的工人。奥里维成天骑在一株槐树的枝头读着奇妙的故事:美丽的神话,穆索伊斯或奥努瓦夫人的童话,[2]《天方夜谭》,或是游记体的小说,因为法国内地的青年常常渴想遥远的世界,做着漫游海外的梦。一个小树林把屋子遮掉了,于是他自以为在很远的地方。但他知道离家很近,心里很高兴:因为他不大喜欢独自走远,他已经在大自然中迷失了。四周尽是树木,从树叶的空隙里可以看见远处黄黄的葡萄藤,杂色的母牛在草原上啮草,迟缓的鸣声冲破田野的静寂,尖锐的鸡啼在农庄间遥相呼应。仓屋里传出节奏不匀的捣杵声,成千成万的生灵在这个恬静的天地中活跃。奥里维不大放心地瞧着一行老是匆匆忙忙的蚂蚁,满载而归的蜜蜂像管风琴的管子一般轰轰地响着,漂亮的蠢头蠢脑的黄蜂到处乱撞——所有这些忙碌的小虫似乎都急于要到一个地方去……哪儿呢?它们不知道。无论哪里都好!只要是到一个地方……奥里维处在这个盲目而满是敌人的宇宙内打了一个寒噤。他像一头小兔子,听到松实落地或枯枝折断的声音就会发抖……花园的那一头,安多纳德发疯似的荡着秋千,把架上的铁钩摇得吱咯吱咯地响,奥里维听到这个才放了心。

她也在做梦,不过依着她的方式。她成天在园子里搜索,又贪嘴,又好奇,笑嘻嘻地像画眉般啄些葡萄,偷偷地采一只桃子,爬上枣树,或是在走过的时候轻轻摇几下,让小黄梅像雨点似的掉下来,入口即化,跟香蜜一样。再不然她就不顾禁令去采花:一眨眼她就把从早上起就在打主意的一朵蔷薇摘到手,往花园深处的夹道中一溜。于是她把小鼻子竭力往醉人的花心中嗅着,吻着,咬着,吮着,随后把脏物揣在怀里,放在她不胜奇怪的眼看在敞开着的衬衣底下膨大起来的一对小乳房中间……还有一件被禁止的、挺有意思地乐事,就是脱了鞋袜,赤着脚踏在小径的凉快的细砂上、潮湿的草地上,踩在阴处冰冷的或是给太阳晒得滚热的石板上;再不然她走入林边的小溪,用脚,用腿,用膝盖、去接触水、泥土、日光。躺在柏树荫下,她瞧着在阳光中照得通明的手,心不在焉地尽吻着细腻丰满的手臂上像缎子一般的皮肤;她用蔓藤和橡树叶做成冠冕、项链和裙子,再加上蓝蓟、红的伏牛花,和带着青的柏实的树枝做点缀。她把自己装成一个野蛮的小公主。然后她自个儿绕着小喷水池跳舞,伸着胳膊拼命地打转,直转到头晕眼花,才往草地上倒下,把脸钻在草里,莫名其妙地纵声狂笑,不能自已。

两个孩子就是这样的消磨他们的日子,只隔着几步路,却各管各的——除非安多纳德走过的时候想耍弄一下兄弟,抓一把松针扔在他鼻子上,或是摇他的树,威吓他要把他摔下来,或是冷不防扑在他身上吓他,嘴里叫着:“呜!呜!……”

她有时拼命要跟他淘气,哄他说母亲在叫他,要他从树上爬下来。赶到他下来了,她却上去占了他的位置不肯走了。于是奥里维叽叽咕咕,说要去告她。可是安多纳德绝不会永远待在树上:她连安静两分钟都办不到。骑在树上把奥里维戏弄够了,气够了,看他快要哭出来了,她就爬下来,扑在他身上,笑着摇他的身子,喊他“小傻瓜”,把他摔在地下,拿一把草擦他的鼻子。他勉强挣扎,可不是她的对手,于是他仰天躺着,一动不动,像条黄金虫,细瘦的胳膊被安多纳德结实的手按在草地里,装着一副可怜地屈服的脸。这时安多纳德忍不住了,看着他打败而认输的神气放声大笑,突然把他拥抱了,撒手了——但临走仍不免用一把青草塞在他嘴里表示告别,那是他痛恨的,只得拼命地吐,抹着嘴巴,愤愤地叫嚷,她却笑着赶紧溜了。

她老是笑着,夜里睡着的时候还在笑。奥里维在隔壁屋子里醒着,正在编故事,听到她的傻笑和在静悄悄地夜里断断续续地说梦话,常常吓了一跳。外边,风把树吹得簌簌地响,一只猫头鹰在哭;远远地,在树林深处的农庄里,狗狺狺地叫着。在半明半暗的夜色中,奥里维看见重甸甸黑沉沉的柏树枝像幽灵一般在窗前摇曳,那时安多纳德的笑声倒是让他松了口气。

两个孩子笃信宗教,尤其是奥里维。父亲公然反对教会的言论使他们听了骇然;但他让他们自由,骨子里他像多数不信教的布尔乔亚一样,觉得有家族代他信仰也不坏:在敌方有些盟友总是好的,将来的事,我们也没把握。并且他虽不信教,还是相信有神的,预备到必要的时候把神甫请来,像他父亲一样办法:那即使不会有什么好处,也不见得有害,一个人不一定因为相信家里要着火才去保火险的。

病态的奥里维很有点神秘的倾向,有时他觉得自己不存在了,又温柔,又轻信,他需要一个依傍。平日忏悔的时候他体验到一种痛苦的快感,觉得把自己交托给无形的朋友非常舒服;他老是对你张着臂抱,你可以尽情倾诉,他什么都懂得,什么都原谅;在这种谦卑与爱的空气中洗过了澡,灵魂净化了,得到了休息。奥里维觉得信仰这回事那么自然,不懂别人怎么会怀疑;他想,那要不是由于人家的恶意,便是上帝特意惩罚他们。他暗中祈祷,求上帝开恩,点醒父亲。有一天在乡下参观一所教堂,奥里维看见父亲画了个十字,不禁大为快慰。在他心中,《圣徒行述》是和儿童故事混在一起的,他小时候认为两者都一样的真实。童话中嘴唇破裂的史格白克,多嘴的理发匠,驼背嘉斯伽,他都是很熟的;在乡间散步的时候他常常留神找那黑色的啄木鸟,嘴里衔着觅宝人的神奇的草根,而迦南与福地,经过儿童的想象也就成为勃艮第或贝里雄[3]区域的地方了。当地一个圆形的山冈,顶上矗立着一株小树好像枯萎的羽毛一般,在他眼里仿佛就是亚伯拉罕燃起火把的山头。麦田尽处,有一堆枯萎的丛树,他认为就是上帝显灵的燃烧的荆棘[4],因为年代久远而熄灭了的。后来到了不再相信神话的年纪,他仍旧喜欢拿那些点缀他的信心的通俗传说来陶醉自己,觉得其乐无穷;他即使并不真的受这些传说之骗,心里却极愿意受骗。因此有个很久的时期,他在复活节以前的星期六留着神,想看那些在星期四飞出去的钟从罗马带着小幡飞回来。后来,他终于懂得那不是真的,但听到教堂的钟声仍不免仰着鼻子向天空呆望;有一回他似乎看到——虽然明知不可能有一口钟系着蓝丝带在屋顶上飞过。

他极需要浸在这个传说与信仰的世界里,他逃避人生,逃避自己。因为长得又瘦又苍白,身体娇弱,他非常痛苦,听人提到他这个情形就受不了。他天生的悲观,那没有问题是从母亲方面来的,而悲观主义在这个病态的孩子身上特别容易生长。他自己可不觉得,以为所有的人都和他一样。这十岁的孩子在休息时间不到园子里去玩,反而关在自己房里,一边吃点心,一边写他的遗嘱。

他写得很多,每晚都要偷偷地写日记——也不知道为什么要写,因为他除了废话以外,没有什么可说的。写作在他是一种遗传的癖好,是法国内地的布尔乔亚——这个毁灭不掉的古老的种族,几百年相传下来的需要,每天写着日记,直到老死,用着一种愚蠢的,几乎是英雄式的耐性,把每天的所见所闻、所作所为、所饮所食,详详细细记录下来,而且只为自己,不为别人。他知道谁也不会读到这些东西,自己写过以后也永远不会再看的。

音乐对于他像信仰一样是避难所,可以躲掉白天太剧烈地光明。姊弟俩都有音乐家的心灵——尤其是奥里维从母亲那里秉有这种天赋。趣味是并不高明的,没有一个人能在这方面指导他们:内地人听到的音乐不过是本地的铜管乐队所奏的进行曲或是——逢到什么节日——亚丹的乐曲,教堂里的管风琴所奏的浪漫曲,中产阶级的小姐们在声音没校准的钢琴上所弹的圆舞曲或波尔卡,通俗歌剧的前奏曲,莫扎特的两三支奏鸣曲——老是那几支,弹错的音符也老是那几个。家里招待宾客的时候,那就是晚会节目中的一部分。吃过夜饭,凡是能弹琴的都被请出来献技:他们先红着脸推辞,终于拗不过大家的请求,便背一个他们拿手的曲子,在场的人个个赞美艺术家的记忆力和完满的技巧。

差不多每次晚会都得来一下的这套玩意儿,把两个孩子对于晚餐的乐趣完全给破坏了。要是两人合奏什么巴赞的《中国旅行》或韦伯的小曲,他们因为彼此搭配得很好而还不怎么害怕。可是要他们独奏,那简直是受罪了。照例安多纳德总比较勇敢,她固然觉得厌烦得要死,但明知逃不了,也就毅然决然地在钢琴前面坐下,开始弹她的回旋曲,乱七八糟的,把这一段搞糊涂了,那一段又弹错了,然后停下来掉过头去向大家笑了笑:“啊!我记不得了……”

说完了她跳过几拍子重新开始,一口气弹完了。然后,她因为大功告成而很快活,在客人的赞叹声中回到座位上,又笑着说:“弹错的音很多呢!……”

可是奥里维的脾气没有这么好说话。他受不了在人前献技,成为大众注意的目标。当着别人说话,他已经够痛苦了。演奏,尤其为那些不爱音乐——他看得很明白,甚至对音乐觉得厌烦,而只为了习惯才请他演奏的人演奏,更使他觉得是种专制,为他竭力反抗而没用的。他拼命地拒绝,有些晚上,他竟溜之大吉,躲到一间黑房里或走廊里,甚至顾不得对蜘蛛的恐怖而一直逃到阁楼上。可是他越撑拒,别人的请求越迫切,话也更俏皮;同时又引起父母的责难,而他反抗得太放肆的时候还得挨几下巴掌,结果他仍旧得弹奏——当然是弹得很坏了。过后,他因为弹得不好在夜里很伤心,因为他是真正爱音乐的。

小城里的趣味并非老是这么平庸,有过一个时期,两三个布尔乔亚家里的室内音乐还弄得不坏。耶南太太常常提到她的祖父,很热心地拉着大提琴,唱着格鲁克、达莱拉克和贝尔东[5]的歌曲。家里至今藏着一厚册乐谱和一本意大利歌谣。因为那可爱的老人像柏辽兹所说的安特列安先生一样“很喜欢格鲁克”。但柏辽兹立刻心酸的补充一句:“他也很喜欢皮契尼。”[6]或许他更喜欢的倒是皮契尼。总之,在外曾祖的收藏中,意大利歌曲占着绝大多数,那些作品便是小奥里维的音乐食粮。当然是没有多少实质的养料,有点像人们拼命塞给孩子吃的内地糖食,可能吃倒胃口,永远接受不了正当的食物。但奥里维嘴馋得很,绝没有倒胃口的危险。正常的营养,人们是不给他的。没有面包,他就拿糕饼充饥。这样,契玛罗萨、帕伊谢洛、罗西尼,[7]就成为这个忧郁神秘的儿童的保姆,在应该喂他乳汁的时候把他灌了醇酒。

他常常自得其乐地独自弹琴,他已经深深地受到音乐的感染。对于所弹的东西,他不求了解,只知道消极的吟味。谁也没想到教他学和声,他自己也不在乎这个。一切与科学或科学精神有关的,在他家里完全是陌生的,尤其在母系方面。那些司法界中的人都是人文主义的头脑,遇到一个算题就弄昏了。他们提起一个进经纬局办事的远房兄弟,认为是个奇人。可据说他结果还是为这种工作发了疯。内地旧家出身的布尔乔亚,思想很健全很实际,可是因为肚子塞得太饱,日子过得太单调而有些迷迷糊糊,以为自己的人情世故是了不得的法宝,只要靠了它,世界上没有一件解决不了的困难。他们差不多把科学家看作艺术家一流,比别人更有用,但不及别人高卓,因为艺术家至少是一无所用的;而一无所用就有点近于高雅。科学家却近乎耍手艺的工人——这便是不大体面的地方,更有学问而有些疯癫的工头;在纸上固然很能干,但一出他们数目字的工厂就完了!要没有通情达理的、富有人生经验与商业经验的人做科学家的领导,科学家决计干不出什么大事来的。

不幸的是,这种人生经验与商业经验并不像这般明理的人所想的那么可靠,他们所谓经验只是一些奉行故事的老例,所能应付的仅限于极少数极平易的事。倘若出了件意外,必须当机立断地的处理的话,他们就没有办法了。

银行家耶南便是这一等人,因为什么事都跟意料的一模一样,都是依了内地生活的节奏准确地重演的,所以他从来没有在业务上遇到严重的困难。他接了父亲的事,可并没对这一行有什么特殊的才具;既然从他接手以后一切都很顺利,他就归功于自己的聪明。他常说一个人只要老实,认真,通情达理,就行了;他预备将来把自己的职位传给儿子,而并不问儿子的兴趣所在,正像他的父亲当初对付他一样。他也不替儿子做事业方面的准备,让孩子们自生自长,只要他们做个好人,尤其希望他们幸福,因为他非常疼他们。因此他们对人生的战斗连一丝一毫的准备都没有:简直是暖室里的花。那有什么关系呢?他们不是永远可以这样过下去吗?在环境安定的内地,在他们有钱的、受人尊重的家庭里,有着一个慈爱的、快乐的、亲热的父亲,交游广阔,在地方上占着第一流的位置,生活真是太容易太光明了!

安多纳德十六岁,奥里维正要举行初领圣体的大典,神秘的梦想把他搅得昏昏沉沉。安多纳德听着醉人的希望唱着甜蜜的歌,好似四月里夜莺的歌声填满了青春的心窝。她感到身心像鲜花似的开放,知道自己长得俊美而又听到人家这么说,不由得非常快活。父亲的夸奖,不知顾忌的说话,尽够使她飘飘然。

他对着女儿出神,她的卖弄风情,照着镜子顾影自怜,无邪而狡狯的小手段,使他看了直乐。他抱她坐在膝上,拿爱情的题目跟她打趣,说她颠倒了多少男子,有多少人来向他请婚,把一个一个的姓名举出来:都是些老成的布尔乔亚,一个比一个老,一个比一个丑,把她急得大叫大嚷,继之以大笑,把手臂绕着父亲的脖子,脸贴着父亲的脸。他问她谁能有那个福气被她挑中:是那个为他家的老妈子称为丑八怪的检察官呢,还是那胖子公证人。她轻轻地打他几下,要他住嘴,或者拿手掩着他的嘴巴。他吻着她的小手,一边把她在膝上颠簸,一边唱着那支老山歌:

俏姑娘要什么?

是不是要一个丑老公?

她扑哧一声笑了,拈弄着父亲下巴底下的络腮胡子,接唱下去:

与其丑,还是美,

夫人,就请您做媒。

她打定主意要自己挑选。她知道她有钱,或者是将来有钱的——父亲用各种口吻跟她说过了:她是“极有陪嫁的”。当地有儿子的大户人家已经在奉承她,在她周围安排了许多小手段,张着雪白的网预备捉那条美丽的小银鱼。但那条鱼对他们很可能成为四月里的糖鱼[8],因为聪明的安多纳德把他们的伎俩都看在眼里,觉得好玩;她很愿意让人捉,可不愿意给人捉住,她小小的头脑里已经挑定了将来的丈夫。

当地的贵族——通常每地只有一家,自称为外省诸侯的后裔,其实往往只是祖上买了国家的产业[9],或是在18世纪当过行政官,或是在拿破仑时代承包军需的,叫作鲍尼凡,在离城几里以外有座宫堡,尖顶的塔盖着耀眼的石板,周围是大森林,中间还有好几口养鱼的池塘,他们正在向耶南家献殷勤。年轻的鲍尼凡对安多纳德很热心。他长得既漂亮,以年龄而论也相当强壮,相当胖。他整天只知道打猎,吃喝,睡觉,会骑马,会跳舞,举止也还文雅,并不比别人更蠢。他不时从古堡到城里来,穿着长靴,跨着马,或者坐着双轮马车;他借口生意上的事去拜访银行家,有时带一篓野味或一大束鲜花送给太太们,他借这种机会来追求耶南小姐。两人一同在花园里散步,他竭力巴结她,一边很愉快地和她谈天,一边拈着自己的须,把踢马刺蹬在阳台的石板上橐橐地响。安多纳德觉得他可爱极了。她的骄傲和她的心都是怪舒服的。童年初恋的岁月是多么温柔,她浸在里面陶醉了。奥里维却讨厌这个乡下绅士,因为他身强力壮,笨重,粗野,笑起来声音那么大,手像钳子一样,老是很轻蔑地把他叫作“小家伙”,同时又拧他的面颊。他尤其恨——当然是不自觉的,那个陌生人爱他的姊姊……爱这个属于他一个人而不属于任何人的姊姊!……

然而大祸来了,那是几百年来胶着在同一方土地上,吸尽了它的浆汁的老布尔乔亚家庭,早晚都得碰到的。他们消消停停地在那儿打盹,自以为跟负载他们的土地同样不朽的了。但脚下的泥土早已死掉,他们的根须也没有了,禁不起人家一铲子就会倒下来的。那时,大家以为遭了噩运,遭了飞来横祸,殊不知要是树身坚固的话,噩运就不成为噩运;或者祸患只像暴风一般的吹过,即使打断几根丫枝,也不至于动摇根本。

银行家耶南是个懦弱,轻信,而有些虚荣的人。他喜欢在眼睛里揉进点儿沙子,一厢情愿地把“实际”跟“表面”混为一谈。他乱花钱,花得很多,但由于世代相传的俭省的习惯和事后的懊悔,挥霍的程度——他浪费了几方丈的木材而舍不得用一支火柴,还不致使他的财产受到严重的损害。在商业方面,他也不知谨慎。朋友向他借钱,他从来不拒绝,而要做他的朋友也挺容易。他甚至没想到要人家写张收据,人欠的账目登记得不清不楚,人家不还,他绝不讨。他对什么事都相信别人的善意,正如他认为别人也相信他的善意一样。虽然表面上很有决断,心直口快,其实他胆子很小,从来不敢回绝某些冒失鬼的请求,也不敢对他们有没有偿还的力量表示怀疑。这种作风是由于好心,也由于胆怯。他对谁都不愿意得罪,怕受到侮辱,所以永远让步。为了骗自己,他把这些事做得很热心,仿佛人家拿了他的钱是帮了他的忙。他差不多真的以为是这样了:他的自尊心与乐观的脾气很容易使他相信做的都是好买卖。

这种行事当然不会不博得债务人的好感:乡下人对他好极了,他们知道要他帮忙是永远没有问题的,也就不肯放过机会。但人们——连老实的在内的感激是像果子一般应当及时采摘的。倘使让它在树上老了,就会霉烂。过了几个月,受过耶南先生好处的人,以为这好处是耶南先生应当给他们的,甚至他们还有一种倾向,认为耶南先生既然肯这样殷勤的帮忙,一定是有利可图。而一般有心人以为在赶集的日子拿一头野兔或一篮鸡子送了银行家,即使不能抵偿债务,至少情分是缴销了。

至此为止,为的不过是些小数目,并且跟耶南打交道的也是一批相当规矩的人,所以还没有什么大害,损失的钱——那是银行家对谁都不提一个字的,也为数极微。但有一天耶南遇到一个办着大企业的阴谋家,探听到他的资源和随便放款的习惯,情形就不同了。那个架子十足的家伙,挂着荣誉团勋章,自称为朋友中间有两三个部长,一个总主教,一大批参议员,一群文艺界与金融界的知名人物,还认识一家极有势力的报馆,他有一种又威严又亲狎的口吻,对付他看中的人真是再适当没有。他为了证明身份所用的手段,其粗俗浅薄,只要是一个比耶南精明一些的人就会起疑的:他拿出一般阔朋友写给他的信,内容无非是普通的应酬,或是谢他的饭局,或是请他吃饭;因为法国人是从来不吝惜笔墨的,对一个认识了只有一小时地人既不会拒绝握手,也不会谢绝饭局,只要这个人有趣而不开口借钱——其实便是借钱也行,倘使看见旁人也借给他的话。因此一个聪明人看到邻人有了钱觉得为难而想帮他解决的时候,一定会找到一头羊肯首先跳下水去,引其他羊一齐下水。耶南先生大概就是第一头跳水的羊,他是那种柔顺的绵羊,天生给人家剪毛的。他被来客的交游广阔,花言巧语,奉承巴结,以及听了他的劝告而赚的第一批钱迷住了。他先用少数的款子去搏,成功了;于是他下大注;终于把所有的钱,不但是自己的,并且连存户的都放了下去。他并不告诉他们;他以为胜券在握,想出其不意地让人看看他替大家挣了多少钱。

事业失败了,跟他有往来的一家巴黎商号在信里随便提起一句,说有一桩新的倒闭案,根本没想到耶南就是被害人之一:因为银行家从来没跟谁提过这事。他的轻举妄动简直不可想象,事先竟没有——似乎还故意避免向消息灵通的人打听一下,把这桩事做得很秘密,一味相信自己的见识,以为永远不会错的,听了几句渺渺茫茫的情报就满足了。一个人一生常有这种糊涂事,仿佛到了某个时期非把自己弄得身败名裂不可;而且还怕有人来救,特意避免一切能够挽回大局的忠告,像发疯般迫不及待地往前直冲,好让自己称心如意地沉下去。

耶南奔到车站,不胜仓皇地搭上巴黎的火车。他要去找那个家伙,心里还希望消息不确,或者是夸张的。结果,人没有找到,祸事却证实了。他惊骇万状地回来,把一切都瞒着。外边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想拖几个星期,便是拖几天也是好的;又凭着那种不可救药的乐观的脾气,竭力相信还有方法补救,即使不能挽回自己的损失,至少能补偿主顾们的。他做种种尝试,其忙乱与笨拙使他把可能成功的机会也糟掉了。借款到处遭了拒绝,在无可奈何地情形之下拿少数仅存的资源所做的投机事业,终于把他断送完了,而从此他的性情也完全改变。他嘴里一字不提,但变得易怒、暴躁、冷酷、忧郁得可怕。当着外人的面,他仍勉强装作快活,可是恶劣的心绪谁都看得很清楚:人家以为他身体不好。和自己人在一块的时候,他可不大留神了,他们马上觉得他瞒着什么严重的事。他简直变了一个人:忽而冲到一间屋里,在一件家具中乱翻,把纸片摔了一地,大发脾气,因为东西没找到,或是因为别人想帮助他。随后,他在乱东西中间发呆,人家问他找什么,也说不上来。他似乎不再关心妻子儿女了,或者在拥抱他们的时候眼中噙着泪。他吃不下,睡不着了。

耶南太太明明看到这是大祸将临的前夜,但她从来不顾问丈夫的买卖,一点儿都不懂。她问他,他态度粗暴地拒绝了。而她一气之下,也不再多问。但她只是莫名其妙地心惊胆战。

孩子们是想不到危险的,以安多纳德的聪明,不会不像母亲一般有所预感,但她一心要体味初恋的快乐,不愿意去想不安的事,她以为乌云自会消散的——或者等到无可避免地时候再去看不迟。

对于苦闷的银行家的心绪最能了解的还是小奥里维,他感到父亲在那里痛苦,便暗地里和他一起痛苦。但他什么都不敢说:他一无所能,一无所知。再则,他也尽量避免去想那些悲哀的念头。像母亲和姊姊一样,他也有一种迷信的想法,认为我们不愿意看到的祸事也许是不会来的。那些可怜地人一受到威胁,便像鸵鸟似的把头藏在一块石头后面,以为这样祸患就找不到他们了。

摇动人心的流言开始传播了,说是银行的资本已经亏折殆尽。银行家在主顾面前装作泰然自若也没用,猜疑得最厉害的几个要求提取存款了。耶南觉得这一下可完了,他拼命声辩,表示因为人家不信任他而非常气愤,甚至和老主顾们大吵一场,使大家更加疑心,提款的要求纷至沓来。他一筹莫展,绝望之下,简直搞糊涂了。他做了一个短期旅行,带着最后一些钞票到邻近一个温泉浴场去赌博,一刻钟内就输得精光。

他的突然出门愈加使小城里的人着了慌,说他逃了;耶南太太费了多少口舌对付那些愤怒而不安的人,求他们耐着性子,赌咒说她丈夫一定回来的。他们不大相信这话,虽然心里极愿意相信,所以大家一知道他回来都觉得松了口气:许多人还以为自己多操心,以耶南他们的精明,即使出了乱子,也不至于没法弥缝。银行家的态度恰好证实这个印象,如今他看明白了只有一条路可走,便显得很疲乏,可是很镇静。下了火车,他在车站大道上跟遇到的几个朋友从从容容地谈天,谈着田里已经有几星期缺乏雨水,葡萄长得挺好,还提到晚报上所载的倒阁的消息。

到了家里,他对于妻子的慌张和急急告诉他出门后所发生的事,装作全不在意。她努力看他的脸色,想知道他这番出门有没有把那隐忧大患消除,但她逞着傲气不去动问,等他先说。他可绝口不提那桩双方都在痛苦的事,把妻子想跟他接近、逗他吐露衷曲的意念打消了。他只提到天气太热,身体困乏,说是头疼得要命,随后大家坐上桌子吃晚饭。

他说话很少,精神很疲倦,拧着眉头,担着心事,把手指弹着桌布,勉强吃些东西,也觉得受到人家的注意;他呆呆地望着两个孩子和他的妻子:孩子因为大家不说话而很胆怯;太太生了气,沉着脸,可仍旧偷觑着他所有的动作。晚餐快完了,他似乎清醒了些,逗着安多纳德与奥里维谈话,问他们在他出门的时期做了些什么;但他并没听他们的回答,只听到他们的声音,而且对他们视而不见。奥里维觉察到了:话说到一半就停住,不想再继续下去。安多纳德窘了一阵,又兴奋起来,咭咭呱呱地说个不休,把手放在父亲手上,或是拿肘子触他的手臂,要他留神听她的话。耶南一声不出,一会儿瞧瞧安多纳德,一会儿瞧瞧奥里维,额上的皱痕越来越深了。女儿的故事讲到一半,他支持不住了,站起来走向窗子,唯恐人家窥破他的心绪。孩子们折好饭巾,也站了起来。耶南太太打发他们到园子里玩去,不一会儿两人在花园的小径中尖声叫着,互相追逐了,耶南太太望了望背对着她的丈夫,沿着桌子走过去,仿佛找什么东西似的。她突然走近去,一方面感情冲动,一方面怕佣人听到,所以嗄着嗓子问:“安东尼,怎么啦?你一定心中有事……是的!你有些事瞒着……可是什么倒霉事儿?还是身体不舒服?”

但耶南仍旧把她支开了,不耐烦地耸耸肩,冷冷地回答:“没事,没事,我告诉你!别跟我烦!”

她愤愤地走开了,气恼之下,暗中对自己说,不管丈夫遇到什么事,再也不操心了。

耶南走到花园里,安多纳德继续在那儿疯疯癫癫,耍弄她的弟弟,硬要他一块儿奔跑。可是奥里维突然说不愿意再玩了,他肘子靠在阳台的栏杆上,站在离着父亲不远的地方。安多纳德还过来跟他淘气,他却很不高兴地把她推开,她说了几句不中听的话,看到没有什么可玩,也就走进屋子弹琴去了。

外面只剩下了耶南和奥里维。

“怎么啦,孩子?”父亲温柔地问,“干吗你不愿意再玩了呢?”

“我累了,爸爸。”

“好吧,那么咱们在凳上坐一会儿吧。”

他们坐下了,时方九月,夜色清明。喇叭花甜蜜的香味,跟花坛的墙脚下淡而腐败的河水味混在一起。浅黄的蛾绕着花打转,嗡嗡地声音像小纺车。对岸的邻人坐在屋前谈话,悠闲的语声在静寂中清晰可闻。屋子里,安多纳德弹着歌剧里的调子。耶南握着奥里维的手,抽着烟。黑影把父亲的脸慢慢地遮掉了,孩子只看见烟斗里一星星的火光,忽而熄了,忽而燃着了,终于完全熄灭。他们俩都不作声。奥里维问到几颗星的名字。耶南像所有内地的布尔乔亚一样不大懂得自然界的现象,除了几个无人不晓的大星宿外,一个都说不出来,但他假装孩子问的就是那熟悉的几个,便一个一个的说出名字。奥里维并不声辩:他只要听到人家轻轻地说出它们神秘的名字,就觉得有种乐趣。并且他的发问不是真的为了求知,而是本能地要借此跟父亲接近。他们不说话了。奥里维把头枕在椅子的靠背上,张着嘴,望着天上的星,迷迷糊糊地出了神:父亲手上的暖气把他渗透了。突然那只手颤抖起来。奥里维好不奇怪,便用着轻快的困倦的声音说:“噢!爸爸!你的手抖得多厉害!”

耶南把手抽回去了。

过了一会儿,小脑筋老在胡思乱想的奥里维又说:“你是不是也累了,爸爸?”

“是的,孩子。”

孩子声音很亲切的又说道:“别太辛苦啊,爸爸。”

耶南把奥里维的头拉到胸前,紧紧地搂着,低声回答了一句:“可怜地孩子!……”

但奥里维的念头已经转到别处去了,钟楼上的大钟敲了八下。他挣脱了父亲,说:“我要看书去了。”每逢星期四,他可以在晚饭以后看书,直看到睡觉的时候:那是他最大乐趣,无论什么事都不能使他牺牲一分钟的。

耶南让孩子走了,自己还在黑魆魆的阳台上来回踱步,随后也进了屋子。

房里,孩子与母亲都围聚在灯下。安多纳德在胸褡上缝一条丝带,嘴里不是说话就是哼唱,使奥里维大不高兴;他面前摆着书,拧着眉头,肘子靠在桌上,双手掩着耳朵。耶南太太一边补袜子,一边和老妈子谈话——她在旁边背着白天的账目,借机会唠唠叨叨地说些闲话;她老是有些好玩的故事讲,那种滑稽的土话教大家听了忍俊不禁,安多纳德还学着玩儿。耶南静静地望着他们。谁也没注意他。他游移不定地站了一会儿,坐下来拿一册书随手翻了翻,又合上了,重新站起;他简直没法待在这儿,便点起蜡烛,跟大家说了声再会,走近孩子,感情很冲动的亲吻他们:他们心不在焉地答应了一声,连望也不望他——安多纳德心在活计上,奥里维心在书本上。奥里维连掩着耳朵的手都没拿下来,一边看书一边不胜厌烦的说了声再会——他在看书的时候,哪怕家里有人掉在火里也不理会的。——耶南出去了,在隔壁屋里又待了一会儿。老妈子走了。耶南太太过来把被单放进柜子,只作不看见他。他迟疑了一会儿,终于走近来,说:

“请你原谅,我刚才对你说话很不客气。”

她心里很想对他说:“可怜地人,我不恨你,但你究竟有什么事呢?把你的痛苦告诉给我听吧。”

可是她眼见有报复的机会,不由得要利用一下:

“别跟我烦!你对我多凶!把我看得连个佣人都不如。”

她又恶狠狠地、愤愤不平地,把他的罪状说了一大堆。他有气无力的做了个手势,苦笑一下,走开了。

谁也没听见枪声,只有到了第二天事情发觉之后,邻居们才记起半夜里听到静寂的街上啪的一声,好像抽着鞭子。过后,黑夜的平静又立刻罩在城上,把活人和死人一齐包裹了。

过了一两个钟点,耶南太太醒来,发觉丈夫不在身边,心里一急,马上起来把每间房都找遍了。然后下楼走到跟住宅相连的银行办公室去,在耶南的公事房中,她发现他坐在椅子里,身子伏在书桌上,鲜血还在一滴一滴地往地板上流。她大叫了一声,把手里的蜡烛掉在地下,晕了过去。家里的仆人们听见了,立刻赶来,把她扶起,忙着救护,同时把男主人的尸体移在一张床上。孩子们的卧室紧闭着。安多纳德睡得像天使一样。奥里维听见一片人声和脚步声,很想知道是怎么回事;但他怕惊醒姊姊,便又睡了。

第二天早上,孩子们还没知道,城里已经在开始传播消息了,那是老妈子哭哭啼啼地出去说的。他们的母亲根本不能用什么思想,连健康都还有问题。家里只剩两个孩子孤零零地陪着死者。在那个刚出事的时期,他们的恐怖比痛苦还厉害,并且人家也不让他们安安静静地哭。从早上起,法院就派人来办手续。安多纳德躲在自己的房内,凭着少年人的自私心理,拼命让自己只想着一个念头,唯有那个念头才能帮助她把可怕的、使她喘不过气来的现实丢在一边:她想着她的男朋友,每个钟点都等着他来。他对她从来没像最近一次那么殷勤的:她认为他一定会赶来安慰她。——可是一个人也不来,连一个字条都没有,丝毫同情地表示都没有。反之,自杀的消息一传出去,银行的存户立刻赶上门来,拿出恶狠狠的面孔对着孤儿寡妇大叫大骂。

几天之内,一切都倒下来了:死了一个亲爱的人,失去了全部的家产、地位、名誉和朋友,简直是总崩溃。他们赖以生存的条件一个都不存在了。母子三人对于身家清白这一点都看得很重,所以眼看自己无辜而出了件不名誉的事格外痛苦。三人之中被痛苦打击得最厉害的是安多纳德,因为她平时最不知道痛苦。耶南太太和奥里维,不管怎么伤心,对痛苦的滋味并不陌生;既然天生是悲观的,所以他们这一回只是失魂落魄而并不觉得出乎意外。两人一向把死看做一个避难所,尤其是现在:他们只希望死。当然这种屈服是可悲可痛的,但比起一个乐观、幸福、爱生活的青年人,突然之间陷入绝望的深渊,或是被逼到跟毛骨悚然的死亡照面的时候所感到的悲愤,究竟好多了。

安多纳德一下子发现了社会的丑恶,她的眼睛睁开了,看到了人生;她把父亲、母亲、兄弟,通通批判了一番。奥里维陪着母亲一起痛哭的时候,她却独自躲在一边让痛苦煎熬。她的绝望的小脑筋想着过去、现在、将来,她看到自己一无所有了,一无希望,一无靠傍:不用再想倚仗谁。

葬礼非常凄惨,而且丢人,教堂不能接受一个自杀的人的遗体。寡妇孤儿被他们昔日的朋友无情无义的遗弃了,只有两三个跑来临时露了一下脸,而他们那种窘相比根本不来的人更让人难堪,像是赏赐人家一种恩典,他们的沉默大有谴责、鄙薄与怜悯的意味。家族方面是更要不得:没有一句安慰的话,反而来些狠毒的责备。银行家的自杀,不但不能平息大众的愤怒,而且被认为跟他的破产差不多一样的罪大恶极,布尔乔亚是不能原谅自杀的人的。倘若一个人不肯忍辱偷生而宁愿死,他们就认为行同禽兽;谁敢说“最不幸的莫如跟你们一起过活”,他们便不惜用最严厉的法律对付。

最怯懦的人也急于指责自杀的人怯懦,一个人捐弃了自己的生命,同时损害到他们的利益,使他们没法报复,他们尤其气愤。至于可怜地耶南经过怎样的痛苦才出此下策,那是他们从来不去想的,他们恨不得要他受千百倍于此的痛苦。如今他既然溜之大吉,他们便回过来谴责他的家属。他们嘴里不说,知道那是不公平的,但做还是照样的做,因为他们非要拿一个人开刀不可。

除了悲泣以外什么事都做不了的耶南太太,听到人家攻击她的丈夫,立刻恢复了勇气,此刻她才发觉自己原来多么爱他。这三个前途茫茫的人,一致同意把母亲的奁赠和他们个人的产业完全放弃,拿去尽可能的偿还父亲的债务。而既然没法再待在当地,他们就决意上巴黎去。

动身的情形像逃亡一样。

第一天晚上——九月里一个凄凉的黄昏:田野消失在白茫茫的浓雾里,大路两旁,你慢慢往前走的时候,矗立着湿透的丛树的躯干,仿佛水中的植物,他们一同上墓地去告别。新近翻掘过的墓穴四周,围着狭窄的石栏,三个人一齐跪在上面,悄悄地淌着眼泪:奥里维不住的抽噎,耶南太太无可奈何地擤着鼻涕。她竭力自苦,老想着她跟丈夫最后一面时说的话。——奥里维想着坐在阳台的凳子上跟父亲的谈话。安多纳德想着他们将来的遭遇。各人心里对这个断送了他们、断送了自己的可怜虫,没有一点埋怨的意思。可是安多纳德想着:“啊!亲爱的爸爸,我们要吃多少苦啊!”

雾慢慢地暗淡下来,潮气把他们浸透了,耶南太太流连不忍去。安多纳德看见奥里维打了个寒噤,便和母亲说:“妈妈,我冷。”

他们站起身来,将要离开的时候,耶南太太又最后一次回过头去,对坟墓说了声:

“可怜地朋友!”

他们在夜色中走出墓园,安多纳德牵着奥里维冰冷的手。

他们回到老屋。这是宿在老巢里的最后一夜了——他们一向睡在这儿,生活在这儿,他们的祖先也生活在这儿:这些墙壁,这个家,这一小方土地,和家中所有的欢乐与痛苦都是息息相通,分不开的,它们仿佛成为家庭的一分子,成为大家生命中的一部分了,人们直要死了才会离开它们。

行李已经整好了,他们预备搭明天早上的第一班车,趁街坊上铺子还没开门的时候动身,免得引起人家的注意和恶意的议论。——他们需要彼此挨在一起,可是各人都不由自主地走进各人的卧房,一动不动地站着,也不想摘下帽子脱去外衣,摸着墙壁、家具,和一切即将分别的东西,把脑门贴在玻璃上,希望跟这些疼爱的东西多接触一会儿,把它们保留在心头。最后各人竭力排遣痛苦的念头,都集中到母亲屋里去——那是阖家团聚的房间,尽里头有深大的床位:从前吃过晚饭没有外客的时候,大家都是待在这里的。从前!……那他们觉得已经远得很了!——壁炉里生着小火,他们团团坐着,一言不发,随后跪在床前做了晚祷,很早就睡了,因为第二天黎明以前就得起身,可是他们都好久的睡不着。

清早四点光景,时时刻刻看着表的耶南太太,点着蜡烛起来了。安多纳德也没怎么睡着,听到声音也起身了,只有奥里维睡得很熟。耶南太太心里很难过地望着他,不忍把他叫醒。她提着脚尖走开,吩咐安多纳德:“轻一点:让可怜地孩子在这儿好好地多享受几分钟吧!”

她们穿好衣服,把零星的包袱也收拾妥当。屋子周围依旧静悄悄地,在秋凉的夜里,所有的人,所有的动物,都格外贪恋他们温暖的睡眠。安多纳德牙齿打战:身子跟心都冰冻了。

外边寒气袭人,大门呀的一声开了。随身带着钥匙的女仆,最后一次来侍候主人。她又矮又胖,气急得很,身子老臃肿得有点儿不大方便,但以年龄而论还非常硬朗。她脸上围着块布,鼻子通红,眼泪汪汪地出现了,看到太太不等她来就起床了,厨房的炉子也生好了,大为不安。——她一进门,奥里维就醒了,可是他重新闭上眼睛,翻了一个身又睡了。安多纳德过来轻轻地把手放在弟弟肩上,低声叫道:“奥里维,我的小乖乖,时候到了。”

他叹了口气,睁开眼睛,看见姊姊的脸靠近着他的脸凄然微笑,摩着他的额角,嘴里说着:“起来吧!”

他就起来了。

他们悄悄地走出屋子,像贼一样,各人手里拿着一个包袱。老妈子走在前,推着一辆装载衣箱的小车。他们差不多把所有的东西都留下,除了身上穿的,只带着几件随身衣服。一些可怜地纪念物另外交给慢车运:无非是几册书,几幅肖像,古式的座钟,它的摆动似乎就是他们生命的脉搏……晨风峭厉,城里谁也没起来,护窗关着,街上空荡荡的。他们一声不出,只有老妈子在那里唠叨。耶南太太竭力想把最后一次见到的,使她回想起过去生活的形象,深深地刻在心上。

到了车站,她心里虽然很想买三等票,可是为了面子攸关,依旧买了二等,她受不了在认识她的两三个站员前面露出窘相。她急急忙忙扑入一间空的车厢,和孩子们躲起来。他们掩在窗帘后面,唯恐看到什么熟人的脸。可是一个人也没出现:他们动身的时候,城里的人都还不曾醒,车厢是空的,只有三四个乡下人,和几条把头伸在车栅上面悲鸣的牛。等了好久,才听到机车长啸一声,车身在朝雾中开始蠕动了。三个流浪者揭开窗帘,把脸贴在窗上,对着小城最后的瞧一眼。哥特式的塔尖在雾雰中隐约莫辨,山冈上都是干草堆,草地上盖着雪白的霜,冒着水汽:这已经是遥远的,梦中的风景,几乎不是现实的了。等到列车拐了弯,在岔道上走入另一条铁轨,所有的景色完全望不到了,再没被人瞧见的危险时,他们便忍不住了。耶南太太把手帕掩着嘴巴抽噎着,奥里维扑在母亲身上,把头枕着她的膝盖,淌着泪吻她的手。安多纳德坐在车厢那一头,向着窗子悄悄地哭着。每个人的哭有每个人的理由。耶南太太和奥里维只想着丢掉的一切。安多纳德却特别想到以后的遭遇:她埋怨自己不该这样,很愿意让自己浸在往事里……但她瞻望前途是对的:她比母亲与兄弟把事情看得更准确,不像他们对巴黎存着种种的幻想,安多纳德自己也没料到将来的遭遇。他们从来没到过京城。耶南太太有个姊姊在巴黎,丈夫是个有钱的法官;她这番就预备去求她帮忙。同时她相信凭着孩子们所受的教育和天分——在这一点上她像所有母亲一样估计错了,不难在巴黎找个体面的职业维持生计。

一到巴黎,印象就很恶劣。在车站上,行李房的拥挤和出口处水泄不通的车马把他们弄得狼狈不堪。天下着雨,找不到一辆车。他们走了很多路,沉重的包裹压得他们手臂酸痛,不得不在街中心停下,大有被车马压死或溅满一身污泥的危险。他们尽管招呼,没有一个车夫答应,后来终于有辆肮脏透顶的破车停了下来。他们把包裹递上去的时候,一卷被褥掉在泥浆里。车夫和扛衣箱的脚夫欺他们人地生疏,敲了一笔双倍的价钱,耶南太太给了车夫一个又坏又贵的旅馆的名字,那是内地客人下榻的地方,因为他们的祖父在三十年前住过,所以他们不管怎么不舒服还是到这儿来寄宿。他们在这里又被敲了一笔竹杠;人家推说是客满了,让他们挤在一个小房间里,算了他们三个房间的钱。吃晚饭的时候,他们想省一些,不到食堂去,只叫了一些简单的菜,结果是没吃饱而价钱一样的贵。他们刚到巴黎就大失所望。住旅馆的第一夜,挤在没有空气的房子里怎么也睡不着觉:忽而热,忽而冷,不能呼吸;走廊里的脚步声、关门声、电铃声,使他们时时刻刻的惊跳,车马和重货车的声响把他们头都涨疼了。他们跑到这可怕的城里来,茫无所措,只是吓坏了。

第二天,耶南太太赶到姊姊家去,姊姊在沃斯门大街上住着一个华丽的公寓。她嘴里不说,心里却巴望人家在他们没解决困难以前请他们住到那边去。但第一次的招待就使她不敢再存什么希望。波依埃—特洛姆夫妇两个对于这家亲戚的破产大为愤慨。尤其是那个女的,唯恐受到牵连,妨害丈夫的前程;现在这个败落的家庭还要投上门来进一步拖累他们,她更认为岂有此理了。做法官的丈夫也是一样想法,但他为人相当忠厚,要不是被妻子钉着,也许还乐于帮忙;可是他心里也愿意妻子那么办。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用着冷冰冰的态度招待她的妹妹;耶南太太不由得大吃一惊,勉强捺着傲气,明白说出处境的艰难和对波依埃家的希望。他们只作不听见,甚至也不留他们吃晚饭,却是非常客套的约耶南一家在周末去吃饭。而这还不是出于波依埃太太之口,倒是那法官觉得妻子的态度让人太难堪了,想借此缓和一下:他装作很随和,但显而易见不十分真诚,并且很自私。——可怜耶南母子们回到旅馆,对这初次的访问简直不敢交换一下意见。

以后的几天,他们在巴黎奔东奔西,想找个公寓,爬着一层又一层的楼梯累死了。住得那么挤的军营式的屋子,肮脏的楼梯,没有阳光的房间,对于住惯内地大屋子的人格外显得凄惨,他们越来越觉得受压迫。走在街上,进铺子,上饭店,他们老是慌忙失措,受人愚弄。他们似乎有种触手成金的本领,想买的东西都是贵得惊人。他们笨拙到不可思议的程度,没有一点自卫的力量。

耶南太太尽管对姊姊已经不存奢望,但对那顿被请而还没去吃的饭,仍旧一厢情愿地抱着许多幻想。他们一边穿扮一边心中乱跳。人家对付他们的态度是把他们当作外客而不是至亲。——并且除了客套以外,主人也并没为这顿饭破费什么。孩子们见到了跟他们年纪相仿的表兄弟姊妹,也不比他们的父母更和气。衣着漂亮而卖弄风情的女孩子,拿出傲慢而有礼的态度,装腔作势,跟他们胡扯一阵,使他们大为狼狈。男孩子因为陪着这些穷亲戚吃饭觉得受罪,尽量装出不高兴地模样。波依埃-特洛姆太太直僵僵地坐在椅子里,仿佛老是在教训妹妹,连让菜的神气也是这样。波依埃-特洛姆先生说些无聊的话,免得人家提及正事。谈的无非是吃的东西,唯恐牵涉什么亲切的与危险的题目。耶南太太鼓足了勇气,想把话扯上她心中念念不忘的问题:波依埃—特洛姆太太却直截了当的用一句毫无意义的话把她打断了,她也就没勇气再说了。

饭后,她让女儿弹一会儿琴,显显本领。小姑娘又窘又不高兴,弹得坏极了。波依埃他们厌烦得要死,只等她弹完。波依埃太太含讥带讽的抿了抿嘴唇,望着自己的女儿;随后,因为音乐老是不完,便跟耶南太太谈些不相干的事。安多纳德完全搞糊涂了,不胜惊骇地发觉自己弹到某一段忽然又回到了头上去;既然没法解决,她便决定不再往下弹,痛快敲了头两个准确而第三个完全错误的和弦停了下来。波依埃先生喊了声:“好极了!”马上叫人端咖啡来。

波依埃太太说她的女儿跟着皮格诺[10]学琴,而那位“跟皮格诺学琴的”小姐接着说:“你弹得很好,我的小乖乖……”

然后问安多纳德是在哪儿学的。

大家继续谈天,客厅里的小古董跟主妇们的装束都谈完了。耶南太太再三的想:“是时候了,我应当说呀……”

想到这个,她身子都抽搐了。正当她迸足勇气,下了决心的时候,波依埃太太随便用着一种并不想表示歉意的口吻说,他们很抱歉,应当在九点半左右出门:为了一个不能改期的约会……耶南他们气恼之下,立刻起身预备走了。主人装作挽留的神气,可是过了一刻钟,有人打铃,仆役通报说是住在下层的邻居来了。波依埃跟妻子递了个眼色,急急忙忙和仆人咬了一会儿耳朵。波依埃含糊其辞的请耶南一家到隔壁屋里去坐(他不愿意给朋友们知道有这门不名誉的亲戚在家,他们被丢在没有生火的屋子里。孩子们对着这种羞辱大为愤慨。安多纳德眼中含着泪说要走了,母亲先还不答应,后来等得太久了,便也下了决心,他们走到穿堂,波依埃得到仆役通知,赶紧出来说几句俗套表示歉意,假装挽留他们,但显而易见巴不得他们快点走。他帮着他们穿大衣,笑容可掬的,忙着握手,低声说些好话,把他们连推带送的打发到门外。——回到旅馆,孩子们气得哭了。安多纳德跺着脚,发誓永远不再上这些人家里去的了。

耶南太太在植物园附近租了一个四层楼上的公寓,卧房临着一个黑洞洞的天井,四面是斑驳的高墙,餐室和客厅——因为耶南太太一定要有个客厅,临着一条嘈杂的街,整天有蒸汽街车和往伊佛莱公墓去的柩车走过。衣衫褴褛的意大利人,下流的孩子们,游手好闲的在路旁凳子上坐着,或是剧烈地争吵。为了这些喧闹的声音,没法开窗;傍晚从外边回来的时候,你必得在忙乱而发臭的人堆里挤,穿过一些泥泞而拥塞的街道,走过一家开在邻屋底层的下等酒店,门中站着些高大瞌睡的姑娘,黄黄的头发,脸涂得像石膏一般,用着下流的目光盯着行人。

耶南一家仅有的一点儿钱消耗得很快,每天晚上,他们不胜忧急地发觉荷包的漏洞越来越大了。他们想法子撙节,可是不会:节约是种学问,倘使你不是从小习惯的话,就得靠多少年的磨炼去学。天生不知俭省的人而勉求俭省,只是白费时间:只要遇到一个花钱的机会,他们就让步了,心里老是想:“等下次再省吧。”而要是偶然挣了或自以为挣了一些小钱的时候,又马上把这笔盈余花掉,结果是花费的比挣来的超过十倍。

过了几星期,耶南他们的财源都搞光了,耶南太太不得不把剩下的一点儿自尊心丢开,瞒着孩子去向波依埃借钱。她想法跟他在公事房里单独见面,求他在他们没有找到一个位置来解决生计之前,借一笔小款子。波依埃是个软心肠的,还相当讲人情,先用延宕的手段推诿了一番,终于让步了。在一时感情冲动而心不由己的情形之下,他居然借给二百法郎,过后又立刻后悔——尤其当他不得不告诉太太,而她对于丈夫的懦弱和妹妹的耍手段表示大为气恼的时候。

耶南母女天天在巴黎城中奔走,想谋个位置:耶南太太像内地有钱的布尔乔亚一样有种成见,认为除了所谓“自由职业”——大概是因为这种职业可以令人饿死,所以叫作自由——之外,任何旁的职业对她和她的儿女都有失身份。连家庭教师的位置,她都不愿意让女儿担任。在她心目中,只有公家的差事才不失体面。而要希望奥里维当个教员,先得设法完成他的教育。至于安多纳德,耶南太太很想替她在学校里谋个教职,或是进国立音乐院去得一个钢琴奖。但她所探问的学校有的是教员,资格都比她那个只有初级文凭的女儿强得多;至于音乐,那么得承认安多纳德的天分极其平常,多多少少比她优秀的人都还没法出头呢,他们发现巴黎逼着大大小小的人才为了生活做着可怕的斗争与无益的消耗。

两个孩子垂头丧气,甚至把自己看得一文不值,平庸到极点;他们硬要自己相信这一点,并且向母亲证明。奥里维在内地中学里不费多大气力已经是数一数二的角色,到这儿却是被种种磨难搅昏了,把所有的聪明都吓跑了。人家把他送进一所中学,居然弄到一份助学金。但他初期的成绩恶劣之极,助学金被取消了。他自以为愚蠢无比,同时他又讨厌巴黎,讨厌那些熙熙攘攘的人,讨厌下流的同学,卑鄙的谈话,以及某些同伴向他所做的可耻的建议。他甚至没勇气对他们说出他的轻蔑,仅仅想到他们的堕落,就觉得自己被玷污了。他跟母亲与姊姊每天晚上做着热烈的祈祷,算是唯一的安慰。他们奔波了一天所碰到的失望与委屈,对于这些无邪的心简直是种污辱,彼此连谈都不敢谈起。但是和巴黎潜伏着的无神主义接触之下,奥里维的信心不知不觉地开始崩溃了,仿佛新刷的石灰一淋着雨就在墙上掉下来。他虽然继续信仰,但在他周围,上帝已经死了。

母亲与姊姊仍旧奔来奔去,一无结果。耶南太太又去看波依埃夫妇,他们为了摆脱她,给她找了两个位置:为耶南太太的是替一位南方过冬的老太太当伴读,为安多纳德的是到住在乡下的法国西部人家当家庭教师,报酬都还不差,耶南太太可是拒绝了。除了她自己去服侍人家的屈辱以外,她更受不了的是她的女儿也要逼上这条路,并且还得跟她分离。不管他们如何不幸,而且正因为不幸,他们要苦守在一处。——波依埃太太听了这话大不高兴。她说一个人没法生活的时候,不能再挑剔。耶南太太忍不住责备她没心肝。波依埃太太就对于破产和耶南太太欠她的钱说了一大篇难听的话。赶到分手的时候,姊妹俩竟变成了死冤家。一切地关系都断绝了,耶南太太一心一意只想把借的款子还清,可是办不到。

劳而无功的奔走还是继续着,耶南太太去访问本省的众议员和参议员,都是以前耶南常常帮忙的,结果到处碰到一副忘恩负义和自私自利的面孔。众议员对她的信置之不复,她上门去,仆人又回说不在家。参议员却用着一种让人受不了的怜惜的口吻提到她的处境,说都是“那该死的耶南”一手造成的,同时对他的自杀又说了许多难堪的话。耶南太太替丈夫辩护了几句。参议员回答说,他知道银行家不是欺诈,而是荒唐,说他是个饭桶,是个糊涂虫,什么事都自作聪明,不跟任何人商量,不听任何人的劝告。要是他只害了自己倒也罢了:那是他活该!可是——不说连累别人,光是把他的妻子儿女害到这步田地,丢下他们让他们自寻生路……那可只有耶南太太能够原谅他了,如果她是一个圣者的话;但他,参议员,他不是个圣者——s, a,i, n,t,只是个健全的人——s, a,i, n,[11]一个健全的、明理的、会思考的人,他可没有丝毫宽恕他的理由。一个人在这种情形中自杀简直是混账到极点。唯一可以替耶南辩护的理由,就是这桩事不能完全由他负责。讲到这儿,他向耶南太太道歉,说他对她丈夫的批评未免激烈了一些,而这是因为他和她表示同情地缘故;接着他打开抽屉,拿出一张五十法郎的钞票——算作布施,被她拒绝了。

她到一个大机关里去谋个职位,手段可十分笨拙,而且是有头无尾的。她迸足了勇气才奔走了一次,回来却垂头丧气,几天之内再没气力动弹;赶到她再去问讯的时候,已经太晚了。她在教会方面也没能得到什么帮助,或是因为他们觉得无利可图,或是因为不愿意理睬一个家长从前是出名反对教会而现在身败名裂的家庭。耶南太太千辛万苦,好容易谋到一所修道院里教钢琴的职位——极乏味而报酬极少的差事。为了多挣一些钱,她又在晚上替文件代办所做些抄写工作。可是人家对她很严。她的书法和疏忽,尽管用心还是要脱落字句,甚至整行的漏掉——她心里想着多少旁的事!使她受到很不客气地埋怨。她往往眼睛干涩作痛,四肢酸麻的做到半夜,而抄件还是要被退回来,那时她就失魂落魄地回家,整天地抽抽搭搭,不知道怎么办。她多年以前就有心脏病,经过这些磨难,病更加深了,使她有种种恐怖地预感。她有时很痛苦,透不过气来,仿佛要死过去了。她出门的时候身边老带着字条,写着自己的姓名住址,恐防会倒在路上。要是她死了,那怎么办呢?安多纳德尽量支持她,装出她本来没有的那种镇静的态度;她要母亲保养身体,让她去代替工作。可是耶南太太迸着最后一些傲气,无论如何不肯让女儿去受她所受的屈辱。

她尽管做得筋疲力尽,省吃俭用,仍是无济于事:挣的钱不够养活他们,非把留着的一些首饰变卖不可。而最糟的是这笔派了多少用途的钱,在耶南太太拿到手的当天就给偷去了。老是糊里糊涂的可怜地妇人,因为第二天是安多纳德的节日,想买件小小的礼物给她,顺路走进便宜百货公司。她把钱袋紧紧抓在手里,唯恐丢掉。为了要仔细看一件东西,她随手把钱袋往柜台上一放,过了一会儿想去拿回来,已经不见了。——这是最后一下的打击。

不多几天以后,八月将尽,正是一个闷热的晚上——一股热腾腾的水汽沉甸甸地罩在城上,耶南太太把一篇紧急的抄件送往文件代办所回来。因为过了晚饭时间,又想节省三个铜子的车钱而怕孩子们揪心,她赶路太急了些,走得非常疲倦。爬上四层楼,她已经不能开口了,不能呼吸了。像这种模样的回家是常有的事,孩子们已经不以为意了。她硬撑着和他们马上吃饭。大家都为了天气太热吃不下东西,勉强吃了些肉,喝了几口淡而无味的水。他们都不出声,一来没心思说话,二来特意让母亲歇一歇——他们一齐望着窗子。

突然,耶南太太舞动着手,拼命抓着桌子,瞪着孩子,哼了几声,身子往下倒了。安多纳德和奥里维赶上去刚好把她扶住,他们俩发疯般叫着:“妈妈!我的小妈妈!”

可是她不回答,他们一下子没了主意。安多纳德抽搐着,紧紧搂着母亲,拥抱她,呼唤她。奥里维开着门大喊:“救命!”

看门女人爬上楼来,看到这个情形,便去找了个附近的医生。但医生到的时候,她已经完了。还算耶南太太的运气,死得这么快,可是她最后几秒钟看着自己死去,把孩子们孤零零地丢在苦海里的感触,谁又能知道呢?……

孩子们孤零零地受着惨祸的惊恐,孤零零地哭着,孤零零地料理可怕的后事。看门女人心地很好,帮了他们一点忙;耶南太太教课的修道院方面,只冷冷地说了几句惋惜的话。

母亲刚死的时期,两人简直是绝望到无可形容,但使他们得救的便是这过度的绝望,因为奥里维抽风抽得很厉害,使安多纳德只想着兄弟,把自身的痛苦忘了一部分;而她的深切的友爱也感动了奥里维,不至于因痛苦而有什么危险的冲动。两人拥抱着,坐在亡母的灵床旁边,在守夜灯的微弱的光线之下,奥里维喃喃地说应当死,两人一同死,立刻就死,他一边说一边指着窗口。安多纳德也有这种可怕的愿望,但她还是拼命地挣扎,要活下去……

“活着有什么用呢?”

“为了她呀,”安多纳德指着母亲,“她永远跟我们在一起。你想想吧……她为我们受了多少罪,我们不能使她再受一桩最苦的苦难:看到我们穷途潦倒的惨死……”她又接着很兴奋地说,“啊!而且一个人不应该这样畏缩!我不愿意!我要反抗!我一定要你有一天能够幸福!”

“永远不会的了!”

“会的,你将来会幸福的。我们受的苦难太多了,物极必反,不会老是苦下去的。你能打出一条路来,你能有个家庭,你会幸福:我一定要你这样,我一定要!”

“怎么过活呢?咱们永远不能……”

“一定能够的。怎么办吗?先得撑到你能够谋生的时候,一切都归我负责。你瞧着吧,我一定做到。啊!要是妈妈让我做的话,我早已……”

“你去做些什么呢?我不愿意你干屈辱的事,并且你也不能……”

“怎么不能?……靠自己的工作糊口,只要是清清白白的,有什么屈辱!你别操心,我求你!你瞧着吧,没有什么做不到的事,你将来会幸福的,咱们都会幸福的,奥里维,母亲也要为了我们而高兴呢……”

跟在母亲灵柩后边的只有两个孩子,他们一致同意不去通知波依埃:这一份人家在他们心中早已不存在了,他们对母亲多么狠心,连她的死也是他们促成的。看门女人问他们可有别的亲属的时候,他们回答说:“一个也没有。”

在空荡荡的墓穴前面,他们手牵着手祷告。他们在绝望中逞着傲气,宁愿孤独而不愿意看到那些无情而虚伪的亲戚。——两人走回家,一路上跟他们挤来挤去的都是一般对于他们的丧事,他们的思想,他们的生命漠不关心而只有语言相同的群众,安多纳德让奥里维搀着手臂。

他们在同一所屋子里换了最高层的一个极小的公寓。——只有两间顶楼底下的卧室,一间给他们做餐室用的极小的穿堂,和一间像壁橱般大的厨房。换一个区域,他们或许能找到比较好一些的住所,但在这儿他们觉得仍旧跟亡母在一起。看门女人对他们很表同情,可是不久她也管着自己的事,谁也不理会他们了。屋子里没有一个房客认识他们,他们也不知道住在旁边的是谁。

修道院居然答应安多纳德接替她母亲教琴,她还想找些别的教课的事。她唯一的念头是教养弟弟,直到他进高等师范为止。这计划是她独自决定的,她研究高师的课程,到处打听,也征求奥里维的意见——可是他毫无意见,她已经为他选择好了。一朝进了高师,他一生不用再愁生活,前途有望了。所以非要他达到这一步不可,无论如何都得活到那个时候。那不过是五六个辛苦的年头,一定能撑到的。这个意念给了安多纳德很大的勇气,使她整个身心都振作起来。她明白看到摆在她前面的孤独艰苦的生活,唯有靠着“超拔兄弟”的热情才能挨受的。她打定主意倘若自己得不到幸福,至少要使兄弟幸福!……这个还没足十八岁的轻佻而温柔地姑娘,被她那英勇的决心改变了:她心中藏着一股献身的热诚和奋斗的傲气,不但谁都没想到,连她自己也没料到。女子在这个烦闷的年龄,有如万物骚动的初春,爱的力量充塞着整个身心,像一条潜藏的溪水在泥土下面流着,把它包裹、浸润,永远和它在一起纠缠;同时爱情也能化为种种形式,它只想献身给别人,给人家做养料:只要有一点儿借口就行了,它的无邪与深刻的肉感准备随时蜕化为牺牲,爱情使安多纳德做了友爱的俘虏。

她的弟弟因为没有这样的热情,精神上就没有这种依傍。并且那是人家献身于他而非他献身于人——这当然更方便更甜蜜,只要你是爱那个为你牺牲的人的。可是相反,他眼看姊姊为了他而筋疲力尽,心里非常难过。她回答说:“啊!好孩子!……难道你不看见我就靠这个生活吗?要没有你给我的辛苦,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他很明白这个,处在安多纳德的地位,他也会把这种甘心情愿的劳苦看得很重的;但人家为了自己而受罪,他的傲气与心灵就大为痛苦了。并且,一个像他这样懦弱的人,要负起别人强迫他担负的责任,非成功不可的责任——既然姊姊把自己的一生在他身上孤注一掷,真是多么沉重啊!想到这点,他就受不了,他非但不加倍地鼓起勇气,反而有时弄得垂头丧气。可是她逼着他无论如何要挣扎,要工作,要生存:那是他没有姊姊的督促决计办不到的。他大有甘心战败的倾向——也许还有自杀的倾向;要不是姊姊硬要他奋发有为,追求幸福的话,或许他早已完了。他因为自己的天性受了抑制而很苦闷,但这抑制就是他的救星。他也在经历一个转变的年龄:在此可怕的时期,成千累万的青年都因为一时糊涂,被两三年的疯狂把一生断送了。倘若他有胡思乱想的时间,恐怕早走上了不是灰心,便是放荡的路:他每逢反躬自省的时候,病态的幻想,对生活。对巴黎,对那些挤在一块儿腐化的千千万万的生灵的厌恶,就来占据他的心灵。可是一看到姊姊,噩梦就醒了;既然她为了他而活着,他也就活下去了,他将来也就会幸福了,虽然自己并不求幸福……

这样,他们的生活就靠一股热烈的信仰,而这信仰又是靠苦行、宗教和高尚的志愿促成的。两个孩子所有的生命力都倾向着独一无二的目标,就是奥里维的成功。任何工作,任何屈辱,安多纳德都能忍受:她当着家庭教师,差不多被人看作仆役,像老妈子一样的带学生去散步,在街上闲荡几小时,名目是教他们学德文。这些精神的痛苦与肉体的疲劳,使她的傲气和对兄弟的友爱都得到一种安慰。

她筋疲力尽地回家,还得照管奥里维。他白天在中学里寄一顿中饭,到傍晚才回来。她在煤气灶上或酒精灯上预备晚饭。奥里维从来不觉得肚子饿,对什么都没胃口,尤其是肉类,只能强迫他吃一点,或是想法替他做些心爱的菜;而可怜地安多纳德又不是个高明的厨娘!她花尽了气力,结果只听到兄弟说她的烹调不堪入口。一般笨拙的青年主妇,因为不善烹饪常常使生活暗中受到影响,连睡觉都睡不好——直要对着炉灶不声不响地失望了多少次,才能懂得一些做菜的诀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