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塞克斯的海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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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属于福尔摩斯个人的仙馔

事后,福尔摩斯和我两人手拿白兰地坐在他的起居室里,我的朋友假惺惺地表达了他的歉意。

“华生,让你卷进这件事里,我真的抱歉。时间紧迫,我别无选择。结果,你不情不愿地参与反而成了很好的伪装。你给我的左轮手枪也让我有了压倒性的优势。”

“你为什么不提前提醒我,告诉我你正在辛苦调查?”我问,“发个简短的电报就能做到的事。”

“直到今天早上之前,我都不知道即将发生危机。游戏已经开始了,但我没发现它的终场会来得如此迅速。当时,就在早餐之后,福尔沃斯的渔场主、莫德的父亲老汤姆·贝拉米前来找我,恳求我帮他查他女儿突然消失的事。她像往常一样外出散步,却没有按时回家。他一开始以为她和她的未婚夫弗兹罗伊·麦克弗森私奔了。贝拉米不同意这门婚事,这一点他完全没有瞒着小两口。莫德比她的婚约对象要年轻许多,还是一小笔财富的继承人,相比一名区区男教师,自然富裕得多。贝拉米担心麦克弗森最主要的动机是钱,而不是爱。因此他请我去拜访麦克弗森。”

“他自己为什么不去?”

“他说他担心自己见到麦克弗森时无法自控,尤其是假如发现莫德正与他在一起。他可能会向自己的动物本能屈服。他知道我更谨慎、圆滑。另外,他也知道,我是麦克弗森的朋友。”

“你和他是朋友?和那个怪物?”

“好吧,更精确地说,应该是‘熟人’。我恰好与加布勒中学的校长哈罗德·斯塔克胡斯特关系不错。通过他,我与麦克弗森有过数次交集,都是在社交的场合。伊安·默多克也是如此,此人是这所学校的数学老师。”

“今天晚上你冒充的就是他。”

福尔摩斯点点头。“碰巧的是,我很乐于接受汤姆·贝拉米的要求来扮演中间人的角色,因为我在此之前便已有其他理由怀疑麦克弗森不是个光明正大的人。在餐桌上喝下一两杯葡萄酒后,麦克弗森就会成为话痨,有一次我在场时,正巧讨论到建筑学,他顺口提到了非欧几里得几何学的结构。他主张说,虽然确实能根据非欧几里得几何学来建造建筑物,但双曲几何的角度和曲率张量会对人类大脑造成影响,如果规模庞大,就会造成精神错乱和疯癫。”

“据说在克苏鲁的故土、失落的城市拉莱耶便是如此。在它的街道上行走,就是在自寻疯狂。”

“正是如此。这是我第一次隐约地发现,麦克弗森实质上比他表露在外的更多。于是我装作要与他讨论我们共同的兴趣爱好化学,前去拜访了他在学校里的书房。从一个人的书房里可以知道很多信息,尤其是书架,麦克弗森的书架也确实揭露了不少事实。在料想之中的科学类教科书之间,还藏着英文版的《纳克特抄本》《蠕虫的奥秘》和《恶魔崇拜》,只说这三本就够了。”

“没有《死灵之书》?”福尔摩斯自己的书架上便充满了无数类似卷宗,其中包括我适才所提之书,而且不是一本,是两本。

“没有,谢天谢地,”福尔摩斯说道,“我设法把话题引到密教邪典之上,此时原本亲切健谈的麦克弗森,立刻起了戒心。我表示说,在这片土地上,到处都能发现侍僧群体,他们受制于古怪的旧日之神。我认为这种人对其自身及广大公众而言都是一种威胁,因为他们面对的力量是他们无法理解,也无法控制的。麦克弗森立刻不屑地表示他们不过是一群怪人。‘任何人都能身穿长袍,手持火把,绕着一个临时凑合的祭坛吟咏一些胡言乱语,自认为这样能与诸神接触,’他说,‘就像任何人都能购买威佳灵乩板,召集降神会,并认为自己在与灵的世界沟通。’在我看来,他的蔑视不像理性之人嘲讽迷信,更像专家嘲笑业余爱好者。”

“而我觉得,这位绅士确实说得太多了。”

“哈,哈!没错。从那以后,我便开始留意麦克弗森的习性和来往的朋友。他在镇上有不少伙伴,他会定期在酒吧和其他地方与之见面,在这些人中也包括伊安·默多克。我很明确他俩是密友,通过以各种方式易容偷听他俩的交谈,我获得了一些证据,足以让我对他们产生关注。你知道是哪一类东西。后来,三天前,当我尾随麦克弗森在伊斯特本转悠时,我看到他走进康菲德街的一家服装供应商店,出来时身上带着好几个体积巨大的包裹。随后我直接走入这家店,凭着直觉问那位看来相当满足的店主,他是否有僧侣或仪式用的服装。没过多久,那家伙便承认自己刚就这一类服装完成了一单委托,获利颇丰。‘八套黑长袍,是给一部讲述本笃会历史的戏剧准备的,’他告诉我说,‘月底他们会在皇家竞技场剧院上演这部新剧,那位客户是这么说的。’人们在调查超自然现象相关的犯罪时,很少会思索如此世俗而又实际的细节,但有时,就是这样的细节能提供关键的信息。”

“毕竟,邪教徒需要长袍。”

“正是如此,现在我有了证据,说明麦克弗森、默多克及其他人很可能正在计划着某种仪式,尽管我尚未明确这种仪式的性质及它严重的程度。就这样,在今天早上,莫德·贝拉米神秘失踪,情况似乎是到了紧要关头。在汤姆·贝拉米的请求之下,我在学校里找到麦克弗森,明确地暗示他说,我知道他得为那姑娘被人绑架的事负责。当然,我其实对此没什么了解,至少没有任何确凿的证据,但我希望这番虚张声势能够起到明显的威胁效果,麦克弗森可能会重新考虑他正准备进行的可憎罪行,无论他想犯的究竟是什么罪。但他的肆意回应让我相信,他绝不会放弃。”

“你当时就该把这恶棍揍到遍体鳞伤。”

“理由呢,华生?要是我误会了他怎么办?若贝拉米小姐是与某个别的旧神代理人发生了冲突?当然,这似乎不太可能,我得提醒你。在我看来,她的未婚夫是个见不得人的角色,没打算干什么好事,因此她会失踪绝不是巧合。麦克弗森完全能将她约出来,在约会的地点制服她,或许使用氯仿,然后把她拐到某个隐匿之处去。但我不知道她在哪儿,也没法找到二者之间决定性的联系。我唯一的手段就只有潜入麦克弗森的仪式中去。”

“假扮成伊安·默多克。”

“首先我去了默多克的住处,让他无法行动,”福尔摩斯说道,“然后我强迫他告诉我,他和他的邪教徒同伙聚会的时间和地点。”

“强迫?”我带着几分讥讽说道,“用什么手段?魔法还是物理上的?”

“后者。我的时间紧迫。”

“需要多少物理的手段?”

“比你想的要少。默多克不像他的朋友麦克弗森那么狡猾顽固,制服他轻而易举,这一点已经吓着了他,因此他本来就打算交代了。事情发生得很快。我给巴德勒警探打了个电话。他是个有能力的家伙,我们过去就打过些交道,我给过他一些帮助。我告诉他正在发生的事,他同意让几名警察乘坐小船等在近海,只要我发出信号就发动突袭。而后我便开始将自己装扮成默多克,幸运的是,此人的身高和体型都与我接近。简单地说,我干得不错,给自己安上了蓬松的大胡子和多少有点儿鹰钩的鼻子;我还成功地模仿了他的行为习惯,甚至他那种苏塞克斯郡粗喉音——他是本地人,就在这儿出生、长大。总之,我可以冒充他,尤其是在黑暗之中,身上还裹着从他那儿借来的长袍。我来到预定的集会地点,与他的两名同党会面。直到那时我才知道,我们的第一站是我自己的家,而我们日程上的第一件事,则是伏击歇洛克·福尔摩斯并抓住他。而你,也正是在此时被牵扯进了这件事里。顺便说,我很高兴你没有朝我开枪。你要真那么做了,一定会阻碍我的计划。”

“我也很高兴,你痛斥了同伴要杀死我的主意。”

“他如果那么做,显然也会阻碍你的计划。事实上,应付这个兄弟会时有我的华生陪在我身边,实在让我欣喜万分,感觉就像是回到了从前的时光。”

我感伤地叹了口气。“或许是吧,但我已不像从前那么年轻了,我也已经感受到了从前所做的努力带来的影响。被困住躺在那辆货车后座上让我的肩膀疼痛不已,此外,穿过那个洞穴去救贝拉米小姐时,我的腿恐怕有点儿抽筋。另一方面,福尔摩斯,在经历了这场诡计中的一切后,你看起来似乎也没什么大碍。事实上,要我说,你看起来明显活力充沛,而且不只是今晚如此。每一次拜访你,我都注意到你似乎不受岁月的影响。你的头上几乎没有白发,脸上没有皱纹,我也没有看到任何身体衰弱的迹象。在我已陷入衰退的时候,你能保持如此年轻的状态,真叫人烦恼。你的秘诀是什么?”

“蜂蜜,”我的朋友简单地回答说,“我从蜂箱里收获的蜂蜜,是最非凡的物质,充满了健康的酶和糖。你在医务界的古代先驱们用它来治疗伤口,你知道吗?我自己则发现它能极为有效地提升我的精力,比从前用可卡因更有益,造成的伤害也更少。我甚至愿意将蜂蜜视为属于我个人的仙馔,就像神酒安布罗西亚为希腊诸神所做的那样,它给予我长寿。另外,当然,还有这儿的海风,它赋予人类清新活力的特质早已有过不少书面证明。”

“或许我也该退休,住到海边,再饲养一些蜜蜂,”我说,“但我怀疑我早已成了一个根深蒂固的伦敦人,没法为了健康离开那座大城市。我会怀念它,即使它完全不怀念我。对于一个自夸有七百万居住者的地方来说,少一个人又有什么呢?”我憋住了一个呵欠,“好吧,或许你还未疲惫,福尔摩斯,但我已经累了。我想现在正是我上床睡觉的时候了。”

*

我沉沉睡去,完全没有做梦,虽然睡得不久,这是因为后半夜里门厅的电话机发出刺耳的铃声,打断了我的睡眠。我听到福尔摩斯走下楼梯去接电话。

“喂,我是歇洛克·福尔摩斯。是的,接线员,我打算接这个电话。喂?麦考夫?我是歇洛克。说慢点,麦考夫。再说一遍。麦考夫!你得镇定下来,我听不太懂你在说什么。说话有点儿条理。麦考夫?麦考夫,不管问题是什么,听我的。我劝你还是留在原处。别去任何地方。别匆忙做任何事。我会尽快赶过去的。”

我从客房走出来时,福尔摩斯正将听筒放回到挂钩上。他看起来有些困惑,又极为激动。

“你的兄长,”我说,“他想要什么?”

“我没法告诉你。麦考夫他……只能用‘胡言乱语’来形容,完全不连贯。他说的那些话,我根本摸不着头脑。大部分时候他只是一遍又一遍地喊我的名字。”

“天哪!你觉得他是病了吗?”

“我不知道该怎么想,”福尔摩斯简洁地回答,“我只知道自己得尽快穿戴整齐去伦敦。”

“我和你一起去。如果麦考夫得了脑膜炎或中风——愿上帝别让这样的事发生——那他会需要我的帮助,你也是。”

“你的提议再好不过了,华生。我只请你快一点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