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8章 风起86
一朵桃花落下,笛声止,清风起;往事休,万物依旧。
很长很长一段时间后,梅染才说:“你对我用幻术?”
莫待不悦:“我是会幻术,但既然我说了是吹笛子就不会耍诈。先生怎可怀疑我?”他看了梅染片刻,笑了,“先生是在变着法夸我?”
梅染的视线落在纷飞的桃花上:“你想要什么?”
莫待乐了:“我想去看武林大会。先生就以此为赏,如何?”
“偏不。”梅染挑了挑眉,“没有我你出不去。别琢磨了。”
“你把锁魂簪还我,我就能出去。”莫待拨弄着只用一根丝带挽起来的头发道,“我成天披头散发的,先生看着不厌烦?”
“看惯了衣着鲜亮的人,偶尔看看乞丐装,就当是换胃口了。”梅染淡淡的目光漫不经心地扫过他的脸颊,“没人跟你说过,你披头散发的样子倒更好看么?”
莫待差点又掉下树去:“等等!先生是准备用这句谎话般的夸奖冲抵对我的奖赏?你说话不算话,耍赖!”他有些急了,说话便失了分寸。
梅染睨了他一眼:“敢说我耍赖?不想活了?”
“你就是耍赖!”莫待哼道,“还不让人说。”
“行,我耍赖。九月初九,我随你去凤梧城。这是我最大的让步。”
莫待叫苦不迭。不要啊上神大人!你若跟着去了,我要怎么做事?他不能明言,还得装作很感动的样子道:“那太好了!如此,有劳先生。”
梅染忽然凑到他耳边,轻声道:“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心里怎么想的。在九月九之前,你最好乖乖待在草堂,按照我的话好好将养。敢有半点糊弄,我不确定我会不会反悔。”他那张好看得惊世骇俗的脸带着三分浅笑,三分捉狭,还有四分温柔,散发着无人能敌的诱惑。
莫待暗叹,凌寒笑起来像妖孽,引人想入非非。怎么这位先生也这副德行?不对,他是妖孽的祖宗,是老妖孽!
梅染暗道:就这么喜欢在心里骂人?
想来没人会相信,为了保住莫待的命,梅染不但以他的生命水入药,还损耗了数百年的灵力,更是每日以灵珠滋养莫待的身体。现在,在莫待的所思所想中,无论何事,但凡与梅染有关,梅染都会一清二楚。与之相反的,是莫待并不知道梅染输送的灵力只有很少的一部分被用来疗伤了,剩下的那部分流离在他体内,不仅能将葡萄干变成大红枣,助他御剑已是绰绰有余。
刚开始,梅染以为莫待没有灵力是因为被孟星魂重伤,从而导致灵力溃散。而初见时就已经在莫待体内的神秘封印依然在,释放着怪异的力量,疯狂吞噬一切外来的灵力,不然他不会损耗那么大。他没跟任何人提及此事,也没问莫待。当然,他也绝不可能告诉旁人他是如何救了莫待,更不可能将自己与莫待心意相通一事宣之于口。这是他的秘密,他一个人的秘密,一个永远的秘密。因为他很清楚,倘若莫待知道了此事,恐怕会一巴掌将自己拍傻,从此不思不想。
莫待将长笛插回腰间,展开双臂朝着树下扑去。梅染怕他落地不稳,再度受伤,跟着飞身而下。眼见两人的身体只隔尺距,莫待取出藏于袖中的花枝,在梅染肩上一点,借力落地,随后拾起一朵桃花,插上梅染的衣襟,浅笑盈盈:“先生何故惊慌?”
梅染看着那花,手紧了一紧:“你是故意的?你存心捉弄我?”
“谁叫你不信我,居然怀疑我用幻术。”莫待笑得灿烂,甩着花枝朝草堂走去。“小惩大诫。咱俩扯平了。”他揉着肚子,犯了嘀咕:吹笛子还挺费力气的,怎么就饿了?
“还不算晚,吃点东西再去睡吧,你今天消耗得有点多了。”梅染将早就备好的食物端出来摆好,“今夜风轻云淡,月色清明,许你边吃边赏景。”
莫待十分欢喜,靠树坐下,边吃边数落花。梅染就近坐了,赏云赏月赏人。没多久,一阵倦意袭来,他感到不可思议。多少年了?有多少年了?有多少年没睡过觉了?不是他不想睡,而是无法入睡。最开始是困于往事,难以成眠,后来就变成了习惯。再后来,他似乎真的不困也不需要睡觉了,每日只需小憩片刻便足够。他合上眼,想着稍微养养神就好,结果却一睡不醒。
莫待正专心啃鸡腿,忽然肩膀上多了颗脑袋,吓得手一抖,鸡腿掉在了地上。他稳稳心神,抓了把花瓣擦干净手,端端正正地坐着,生怕惊醒了梅染。要不要叫醒这位大神呢?叫醒了他会不好意思,还是会说我占了他的便宜?莫待的思想斗争还不如他吃一口米饭的时间长。斗争一结束,他轻悄悄一点点调整好位置,将梅染的身体放平,坦然地让他枕在自己的腿上,夸了自己是助人为乐的好孩子后便静静地看落花。
听梅染说,世间的爱情与姻缘都在这偌大的桃林里。一朵花开,是一段感情的开始;一朵花落,就是一段感情的结束。花开花落,不受气候的影响,不受季节的限制。不相干的人只能旁观,任它开,任它败,半分力也使不上。而他这人人敬仰的月老做的最多是事,是根据那些花的颜色和气味来判断这对男女感情的深浅:爱得越深越真,花就越美越香,否则花便平淡无味,甚至残缺不全。
他曾无数次看见,一朵刚开的花转瞬就凋谢;他曾无数次看见,一朵花在开与败之间苦苦挣扎,迟迟不肯落地;他曾无数次看见,开得最美最艳的花没来由地突然枯萎;他曾无数次看见,一朵开了很久的花被另一朵刚露头的花蕾挤落……他不知道人类的情感何以如此复杂,竟可以让一朵花有那么多绽放与凋零的方式。多到他看见花开就会嫌枝头太挤,看见花落又会嫌落花太厚。从心疼到惋惜,从凌乱到无所适从,又从麻木到厌倦,再到现在的无动于衷,他被自己的情绪折磨了数万年。他太想离开这个地方了!
莫待注视着梅染的脸庞,替他拂去一身落花,眼神变得迷离忧伤:都说见过太多悲欢离合又不善言辞的人,心事都藏在心底。时间一长,就忘了该如何敞开心扉,与人诉说内心的悲伤与衷肠。你,是不是也是这样?
梅染做了一个幸福美满的梦,美到他不愿意醒来。在梦中,他听见有人在耳畔低语:愿你这一生情有所寄,心有所依,再无伤悲,永无别离……他熟悉那声音,知道说话的人是谁。他醉倒在那温柔的慈悲里,以一声叹息为谢。
莫待抚平他紧锁的眉头,忍了又忍才没让自己叹气。
花开花落无声,缘起缘灭无痕。不知那一夜的风与月,醉了谁人心?
天将亮时,莫待才让自己入睡,他不想梅染醒来难为情。
在他算好的时间里,梅染醒了。周遭是熟悉的风景,只是并非自己以为的那方天地。他愣怔了片刻,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地落花中。他没有动,飘入鼻腔的那缕药香和那一只搭在他胸前一只放在他额头的手,已很好地说明了一切。他贪恋地嗅着染了露水的花香,第一次发现它们那么好闻。忽而又想起那个梦,不禁半晌无言。过了一阵,他抱起莫待走向草堂,脚步从容轻缓。
莫待缩了缩身子,抓着他的衣襟嘟囔道:“长风,鸡蛋好难吃。”
是不是在你的潜意识里,能抱你的只有顾长风一人?所以你才跟自己约定,在睡梦中可以丢弃公子的身份,肆无忌惮地耍赖,甚至犯规?犯规可以,但乱认人是坏习惯,得改。不然不知道以后还会错认谁。这么想着,梅染的身体没再僵成冰冷的石头。他看着两人纠缠在一起的长发,和那双缠着乱发不安分的手,眼神温柔。
转眼就到了九月初九。
一早起来,莫待用锁魂簪绾好发髻,准备出关。梅染将一条桃花结的手链系上他的手腕,说是护身符。
姻缘殿外,雪凌玥、雪凌寒、谢轻云和夜月灿都已等在外面。见莫待已恢复得差不多了,众人才放下心来。雪凌玥叮嘱他要听梅染的话,只准观战,不许参加比试。他又拜托梅染多费心,护莫待周全,之后便回了碧霄宫。他的事情太多了,实在分身乏术。
夜月灿给了莫待一个热情的拥抱。谢轻云却只是轻声问:“好彻底了没?”
莫待见他消瘦了不少,皱眉道:“你怎么瘦了这么多?是哪里不舒服么?”
谢轻云笑了笑道:“大概是我不服琅寰山的水土,过一阵就好了。”他死死捂住夜月灿的嘴,又说,“按照约定,我得了青英会第一。”
莫待咧嘴道:“得!我得找长风要银子了。”
雪凌寒将自己的钱袋递过去:“何必找他。”
莫待打开钱袋看了看,甚是满意:“足矣,足矣。”他把钱袋塞进袖子,笑道,“谁还愿意接济我这个穷人?我请他喝酒。”回头看见梅染没表情的脸,连忙闭了嘴。
梅染递给雪凌寒一个盒子:“这里面是他的药,一日三次,必须按时服药。”
谢轻云忙问:“先生不一起去么?万一他哪里不舒服,怎么办?”
要不是梅染在跟前,夜月灿一准甩几个白眼:啥叫关心则乱?这就是。这哥们好像已经忘了他家大哥的腿是谁治好的了。
“不去了,免得有人不自在。”梅染会做这样的决定,一是因为莫待的伤已无大碍,只要不与人拼内力就没事;二是他相信雪凌寒能顾好莫待;三是以他上神之尊的身份,不方便待在莫待身边。最重要的,是他知道莫待非常不希望他跟着。他等到现在才说,是让莫待死了早出草堂早练功的心。见谢轻晗还殷切地看着自己,只得道,“只要他不乱来,就不会不舒服。”
自由了!莫待只差没欢呼了。
梅染看了他一眼,转身走了。
莫待恭恭敬敬地拱手道别,哪怕面对的只是一个背影。他不擅长道谢更不擅长道别,他的感激与惜别都埋在心里。他想,穷尽我一生,也难报答先生的救命之恩。以后,要和他保持距离,绝不能给他添麻烦。可惜了,再也进不去草堂,再也不能花前赏月,也再也不能为他吹笛子了……
雪凌寒问:“你又在想什么?竟这样烦乱,这样悲伤。”
莫待答道:“我在想,这个秋天的风为何会如此凄凉。”
谢轻云道:“大概因为他们失去了最心爱的那双翅膀。”
夜月灿笑:“秋天终究会过去,鸟会重拾飞翔的力量。”
白云翻卷的天边,一只孤鸟展翅飞向树林的深处。乍起的秋风中,蒹葭如霜似雪,悠悠地飘向远方。一缕笛音从草堂传来,伴着离人的脚步,飘摇远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