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摘星4
两人来到萧旸的房间,见他四仰八叉睡得死死的,一点没被打扰。萧宛瑜急得绕着桌子转圈,云起提剑守在床前,严肃得有些滑稽。萧煜刚迈进门槛,萧宛瑜已冲到他身边,这里摸摸,那里捏捏:“二哥你没受伤吧?急死我了!我想去帮忙,又怕自己武功低微,反倒成了累赘。而且我也不放心把四哥一个人丢在屋里,不敢叫云起下去援手。”
萧煜道:“没关系。只要你们没事就好。”
“这人真是一点都派不上用场。”萧宛瑜捏着萧旸的鼻子不撒手,凑到他耳边嗷嗷学狼叫。鼻子出不了气,萧旸本能地张开了嘴,依旧睡得酣畅。“二哥你看他,就这样也照睡不误!”
萧煜的笑容充满了宽纵:“你又不是不知道他,从小就这副德性,睡着了打雷走水都影响不了他,更别说晚上还喝了那么多酒了。”
萧宛瑜放开手,同情地看着云起:“有这么个主子,你该如何安睡?”
云起腼腆地笑道:“主子睡得好就行。”
萧旸吧嗒吧嗒嘴,嘟嘟囔囔地说着谁也听不清的梦话,片刻后就又只剩鼾声了。
四个人你瞅瞅我,我瞅瞅你,都忍不住笑了。萧煜叮嘱了云起几句,和明澈回房去了。
月亮似乎累了,只用淡淡的光亮为夜行人照路。春风街的桃花笼罩在这淡淡的朦胧的光亮里,越发显得迷人而美好。
风吹云动,花香扑鼻。这样美好的夜晚,太适合夜游了!
一只夜枭穿过杨柳渡外那片连绵如海的桃林,飞向一棵已经死了很多年的老杨树。不知道那棵树上,翘首以盼的那只鸟是他的谁。他夜猎归来,在凤鸣阁的屋顶休息,无意间听见那群居住在凤鸣阁密室里的老鼠说了一件不可思议又很有趣的事。他要把这件事告诉那只等他的鸟,他要和她一起分享这一路上的所见所闻,所感所想。
他反复整理语言,想以简洁明快的方式把这件事叙述清楚。想来想去,他决定这样讲述:
夜,已经很深了,春风街终于打烊了。长街上不见人影,只有野猫野狗偶尔出没。没了白天的欢歌笑语,凤鸣阁像埋着贵族王侯的坟墓,虽富丽堂皇却也死气沉沉。通道里的灯笼眯了眼,也是睡意昏沉的模样。机灵警醒的值夜小厮依墙靠柱,半睡半醒地养神,等着随时被差使。
凤鸣阁的密室里,秋蔓跪在地上,头垂得很低。她伤势严重,肩膀上扎着的厚布带已被血浸透。林翩翩和蕙娘垂手而立,大气也不敢出。
白天在凤鸣阁闹事的那个叫萧旸的男人刚发完脾气。这阵子,他的脸色不像来时那样吓人,那股子颓靡之相也褪去了不少。“没有我的命令,你竟敢擅自行动,还当我是主子么?”
林翩翩慌忙下跪:“殿下不要责罚蔓姐姐,这件事是我……”
“不说也知道是你的主意!”萧旸斥道,“秋蔓跟了我这么久,一向稳重识大局。若不是你报仇心切,她会铤而走险?咽不下仇恨,你迟早被仇恨吞噬,害人害己!”
“翩翩知错!翩翩保证,这种事绝不会再发生!”
“还有你!”萧旸瞪着秋蔓道,“二哥心思缜密,聪明过人。且他从小习武,功夫不在你之下。你想杀他已属不易,何况还有明澈在?你是一点不把自己的命当回事啊!”
秋蔓忙道:“属下知道错了。这件事不能全怪翩翩,我也想去打探水月砚是否为他们所得。”
“知道在他手里又如何?派人去抢?有那么容易的事?”萧旸看着面前的闯祸三人组,刚下去的火又窜上来了,“那玩意对有心之人来说是宝贝疙瘩,对我而言就是块砚台。我根本没想过要据为己有,你们怎么倒急上了?”
“都说得水月砚者得天下,萧煜不配拥有它。”见萧旸没有因为自己的话不快,秋蔓试探着道,“殿下当真不想坐那个位置?”
“野心谁都有,权力谁都想要,我也不例外。可要掌控权力,实现野心,首先得有与之相匹配的品格和才能,更要有清晰的自我认知。”萧旸揉着发胀的太阳穴,放缓了声音,“我有自知之明,我有能力却不善权谋,更没有稳固江山,造福苍生的帝王之才,我只喜欢也只适合领兵打仗。母亲身处深宫,整日面对明枪暗箭,她更清楚凡事要量力而行和等待时机。你们现在明白了吗?打一开始,母亲与我想谋的就不是万世基业,王权富贵,仅仅只是家族的繁荣和家人的平安。”
林翩翩道:“如果萧煜登基为帝,百姓的日子也好不到哪里去。”
萧旸笑了:“只要谢轻晗活着,他的帝王梦就永远是个梦。”他似乎想起了什么,脸上的笑容瞬间就淡了,“我曾认识一个小小少年,乃盖世奇才。若他还活着,这天下早就易主了。可惜了……如今谢轻晗已成气候,等到他举兵的那一天,咱们暗中推波助澜,帮他扫清障碍,也就是在替百姓出力了。”
没人接话。半晌后,林翩翩道:“水月砚的事就不管了么?”
“管肯定是要管的,起码要弄清楚这玩意的危害性、它是怎么到二哥手上的、以及他要利用它干什么。这些事慢慢打探就行,不用着急更不用冒险。毕竟,这世上没有仅靠一件利器便成就丰功伟业的人。只有缺乏真才实学,对自己没信心的人才会把希望寄托在一个物件上。相信我,这东西在二哥手里发挥不出多大的价值,他的命运不会有太大改变。”见两人都把自己的话听进去了,萧旸便换了话题,“那个白衣人是什么来历?听说前段时间蕙娘执行任务遇险,也是为他所救?”
“是。他从不说话,救了人就走。我们得不到任何关于他的线索。”
“或许,他原本就是江湖侠客,只想救人而不想留名,怕你们听出他的声音招惹是非才这般行事。无论出于什么原因,他愿意帮咱们就是好事。”萧旸抬了抬手,示意跪着的人起身。“二哥要你随他回府,你怎么打算?”
林翩翩道:“我自然是遵从殿下的安排,绝无二心。”
“把你安排在二哥身边不为别的,只为保障我母亲的安全。明白?”
“翩翩明白。只是殿下,你为何那么笃定他会救我?”
“前些日子,二哥安插在宫里最得意的细作因为父皇心情不好被杀了。他要及时掌握父皇的动向,就必须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去填补空缺。”萧旸说着看了林翩翩一眼,“二哥混迹朝堂多年,什么样的人没见过。你与他一照面,他便知道你稍加训练就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细作。他岂会眼睁睁看着你被杀?”顿了顿,又道,“不管你最后是留在贤王府,还是进宫伺候,对我来说都是好事。只是这一去前路凶险,到处都是步步惊心的龙潭虎穴,或许再无回头路可走了。你可想好了?”
“有什么好想的。既然注定了要走这条路,我早就丢掉了选择的权利,将脉脉温情撕烂踩碎,只剩坚硬冰冷。殿下放心,经此一事,我已知道对手的可怕与强大。以后,我会用柔情蜜意的谎言装饰我残忍恶毒的心肠,用虚情假意的善良掩藏我阴狠血腥的算计,我会步步为营事事当心,绝不给您添乱。”林翩翩举起手,极为郑重地道,“我以林家的亡灵发誓!”
“你不用发誓,我相信你。我会想办法安排人到你身边去,不会让你孤军奋战。”萧旸黯然道,“没想到啊!我萧旸自诩顶天立地,铁骨铮铮,却也有暗中算计人的时候!”
“殿下做这些都是为了保护淑妃娘娘,一片孝心天地可鉴,大可不必觉得羞耻。”林翩翩将一个锦盒双手交到萧旸面前,“此乃我林家传家之物,我带在身边多有不便,请殿下代为保管。若他日我不能归来,就把它葬在我父母的坟旁。殿下,别忘记你我之间的约定:若我死,每年他的忌日,要摘最好的梅花给他。”
“君子一诺,永不敢忘!”萧旸摩挲着锦盒上的浮图花纹,眼底都是惋惜:他也是我的袍泽啊,我怎敢相欺!“我找了这么多年,始终没有你哥哥的消息,恐怕他已经不在了。如今,林家就只剩你一个了!”
“即便只有我一个,也不会辱没了林家的风骨!翩翩就此拜别,望殿下珍重。”林翩翩拜了三拜,转身离去,没让任何人看见她眼里的泪水。
人类真是好奇怪!明明是不愿意做的事,还是要勉强去做。明明心里不是那么想的,可偏偏嘴上还要那么说。这是不是就叫口是心非?我想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口是心非。有话直说,坦诚相待不好么?非得弄那么复杂。
那只胡子花白的老鼠说,在凤鸣阁住得久了,见过的龌龊多了,当真觉得人类可怜!争权,夺利,追名,逐爱……凡是能争的东西他们都要争,争得头破血流,争得你死我活,争得尸横遍野,争得天崩地裂!争到最后要死了才恍然明白:这世上有很多东西都比权力地位重要,而有些东西不是靠争就可以得到的。
可怜啊!人类还不如一只老鼠看得明白,想得透彻。
夜枭轻声鸣叫,那是在告诉等他的鸟,我回来了……
月亮隐身在云层,渐渐消失不见。黑暗笼罩着大地,静得令人不安。等到旭日东升,辉洒大地,人间依旧花红柳绿,莺歌燕舞,不留丝毫昨夜悲伤成河的痕迹。
用过早饭,萧氏兄弟离了客栈,各自东西。萧煜和明澈回皇城复命,萧旸和萧宛瑜带着云起继续过闲散皇子的逍遥日子。
出了杨柳渡,往前走大半个时辰,可到达一处山谷。这里住着几户农家,靠打猎和耕种为生,日子虽然清贫但也安乐。穿过山谷,便是通往霓凰城的官道。林翩翩挎着一个小小的包袱,等在车马必经的路口。她卸了脂粉,着淡粉色罗裙,立于盛放的桃花树下,人比花娇。“主子。”她唤道,“翩翩恭候多时。”
萧煜勒住马,居高临下地道:“我以为你不会来。理由?别跟我说你怕死。你若是贪生怕死之辈,就不会替旁人出头。如果你不想死得很惨,就别撒谎。”
林翩翩将风吹散的头发捋到耳后,面不改色地道:“我不怕死,可我怕被人践踏,怕活得没尊严,怕到死都不能挺直脊梁。贤王殿下给了我改变命运的机会,我焉有不来的道理?”
萧煜的马鞭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马耳朵:“你怎么知道我是贤王?谁告诉你的?我不记得我自报过家门。”
“只要杨柳渡有人知道您的身份,我就有办法知道。”
“是么?你想清楚了,跟了我也未必能达成你的心愿。”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不试一试就放弃,我不甘心。”
萧煜满意了:“有胆识!我没看走眼。只要你助我完成大业,无论是荣华富贵还是自由名分,我都可以满足你。”
林翩翩庄重一礼:“多谢贤王殿下赏识。翩翩定不辱使命。”
三人正要上路,忽然从路旁的草丛里钻出来一个衣着褴褛,瘦骨嶙峋,弓腰驼背,须发如草的老人。他太老了!已经到了随时随地都可能死掉的年纪。他太瘦了!瘦得力气大的人吹口气,就能把他吹出去二里地。他背着半背篓露水未干的野菜,左手握着四五枝颜色娇艳的野花。
林翩翩蓦地想起,也是这样的季节这样的天气,她年迈的祖父也曾篱下采花,插在她乌黑的发间。
老人似乎没看见有人来,低垂着脑袋摇摇摆摆地走过萧煜身边,找了块石头坐下,张大了没牙的嘴直喘粗气。在他脚边,一丛新开的蒲公英迎风招展,清新可爱。他放好背篓,迟缓笨拙地蹲下身,小心翼翼地摘下蒲公英闻了闻,然后抽了根草茎将所有花都混在一起,扎成好看的花束。大概是想到了收花人看到花时的幸福模样,他那双昏黄混浊的眼里浮起一点笑意。
“不要!”惊呼声未落,萧煜的剑已穿过老人的胸膛,结束了他悲惨的一生。他栽倒在地,连挣扎都来不及就咽了气。“为什么要杀他?”林翩翩含泪问道,“他不过就是个过路的老人,已垂垂老矣。为什么不能给条活路?”
“谁能保证他没听见我们的话?谁能保证他不会为了钱去告发?谁又能保证他不是别人的细作?”萧煜在老人身上擦干净剑上的血,敛去眼中的狠毒。“宁可错杀一千,也不错放一人。只有时刻保持警惕,才能让对手无机可乘,从而立于不败之地。”
“难怪世人都说,帝王的宝座是累累白骨堆成,帝王的龙袍是缕缕冤魂织就。”林翩翩替老人合上眼,将他紧握着鲜花的手放在胸前。“来生,别再投胎在这个国度!”她望着蓝色的天空和温暖的太阳,内心止不住地颤栗。她知道,她这一生都忘不掉这个老人和他的花,一如她忘不掉那些死去的亲人。他们都是无辜的啊!
“要想成为强者,就必须先学会拆分利益与感情。你最好收起你的妇人之仁,不然你早晚死在这上面。到时候可别说我没提醒过你!”
“何来拆分一说?不都只剩下杀戮了么?”
“放心,他不白死。明澈,把现场处理成官兵所为,让人们的怨愤涌向官府吧。我先走,你俩共乘,到前面的镇上再雇车。”萧煜翻身上马,一骑绝尘。
马蹄得得,回响在荒草丛生,绿荫冉冉的幽深山谷里,寂寞,悲凉,空荡,又无端地让人慌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