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长安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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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6章 深宫54

她没有说谎。于她而言,她压根儿就不在乎萧尧来不来凤藻宫,也不在乎有多少女人爬上龙床,更不在乎谁口中拈酸吃醋的冷嘲热讽,她只在乎有没有人跟萧煜争夺皇位。她生了三个孩子,个个都是她的心头肉,但只有萧煜寄托着她全部的希望。她为他消灾挡煞,她为他抛却自尊,她为他呕心沥血,她为他步步惊心,她为他熬白了发……为了皇位,她人挡杀人,佛挡杀佛,口蜜腹剑,坏事做尽。她曾无数次跪求上天,保佑萧煜躲过明枪暗箭,健康无虞,逢凶化吉;她也曾求诸神赐予她力量与智慧,为萧煜扫除障碍,保他称王称帝,君临天下。如此,她愿折寿早逝,来生甘为牛马,赎今生的罪过……当然,她偶尔也会在夜半无人时扪心自问,当初那个踩死一只蚂蚁也会愧疚半天的上官媃去哪儿了?她一遍一遍地追问,始终找不到答案。

鸢萝答:父母之爱子,则为之计深远。

她说:你没说实话,我这是一念成魔。

鸢萝叹息:既知是魔,又何必执着?

她笑答:无他。只因这是吾儿所愿。

鸢萝自知安慰不了她,只是默默陪伴。就像今夜,上官媃对着一室灯火摸着墙上的影子,绕着宫室一圈又一圈,她在跟冤死的人说话。那些还没出生的、襁褓中的、尚未成年、已封王的、男的女的,老的少的……我都有请人好好超度你们,保佑你们早日往生极乐,来世别再投生在帝王家!百姓虽苦,苦在生活贫困艰难,好过帝王家亲人反目,骨肉相残,到最后只剩一片血染的江山,一个堆满尸首的王座。苦啊!宫里的人苦啊!她一盏盏吹灭烛火,像抹杀掉一个个不被她掌控的灵魂。失去了光,屋里的影子接连消失不见,最后化为一团不分彼此的黑暗,直至虚无。

暗夜无边。盐粒似的雪花密集地落下,为天地蒙上淡淡的迷雾。簌簌的声音像亡灵的窃窃私语,商量着该如何报仇雪恨。借着夜与雪的掩护,他们悄悄靠近仇人,将愤怒与咒怨冻成尖锐的冰凌,等待时机刺入对方的心脏。

日子就在每天的请安与听训、算计与被算计、苦乐并存中慢慢过去了。等到回头看来时路时,仿佛已过了几生几世,又仿佛只是一场梦的时间。来不及伤感,更来不及感慨,春天的最后一场寒流已无迹可寻。

天气回暖不过月余,宫墙内的花草大多都已舒展。姹紫嫣红,水灵灵的模样丝毫不比宫里的美人逊色多少,却很少有目光愿意为它们稍作停留。那些目光太忙了,忙着看别人的脸色,忙着给别人脸色看,忙着将自己的别人的脸色转化成和暖春风,然后去骗别人也骗自己。花儿草儿不介意没人关注,依旧热热闹闹地开,肆意盎然的绿。

结束了与几位心腹大臣的商谈,萧煜出了密室,脑子还在盘算刚才所议之事。忙了整整一天,他现在什么也不想做,就想一个人安安静静地待着。信步来到后花园,他望着清明的月色好一阵出神。暖风轻拂,将万物之声融合为一首卿卿我我的情诗,携着花香在耳畔低吟浅唱,不知不觉间将胸中的浊气一扫而光。“这夜色……可真美啊!”他冷硬的心肠里融入了一点柔软的东西,竟让他生出了吟诗作对的兴致。这个念头刚起,另一个念头就接踵而至:大事未成,岂能贪图享乐!于是,他的身体立马绷直了,如同一张蓄势待发的弓,随时准备射杀猎物。也就是在这个时候,有个问题不受控制地飘过了他的脑子:我有多久没好好吃饭,没好好睡觉了?他想不起来了。他想不起来的,还有上一次这样心平气和地观赏夜景是什么时候的事了。

上官媃穿着一身初阶宫女的衣裙从花丛后转出来,眼眉慈祥柔善,看不出丝毫的阴损狠毒:“煜儿,这么晚了还在忙?是在为你父皇要为你求娶雾游国公主为妻的事烦忧?”

“是,也不全是。”萧煜上前两步,扶着上官媃的胳膊,“母后这么晚出宫是有要紧事跟孩儿商议?有事您让鸢萝姑姑传话,孩儿自会进宫去,您不必亲自前来。您出来一趟太难了!”

“说难也容易。你好长时间没进宫了,母后想你了!想来看看你府上的情况,看看你与母后一起种下的花都开好了没有。”上官媃端详萧煜片刻,神情温婉和悦,“略瘦了些,精神倒还好。你呀,不是要紧事就让手下人去做,别事事亲力亲为。想成就一番事业首先得有好身体,知道吗?”

“母后这样放心不下,是拿孩儿当小娃娃了。”萧煜摸了摸石凳,稍微有点凉,“母后愿意去书房,还是就在园子里转转?”

“今晚的空气很舒服,咱娘俩就在这里说说话吧。别担心,我虽然生在丞相府,但打小就是上墙爬屋,抓鸡追狗到处窜的主,你可千万别把我当成娇滴滴的娇小姐。”上官媃拂去对面石凳上的落花,示意萧煜也坐。“那雾游国皇子众多,却只有辛夷这么一个公主,从小舞枪弄棒,骄纵着养大,要月亮就绝对不会给星星,其刁蛮任性的程度不亚于雪千色。这样的人不但不能成为你的助力,还有可能惹来麻烦。贤王妃的宝座绝不能落入她的手中!”

“父皇已决意下旨赐婚,若拂了他的意,少不得要惹来一场狂风暴雨。”萧煜颇为愁楚地道,“孩儿身家性命是小,连累了母后就是孩儿不孝了。”

“我儿莫出此言。你父皇那里说不通就不说,母后自有办法让雾游国主动悔婚。”上官媃拍拍萧煜的手背,安慰道,“母后会替你物色一个才貌双全,贤德智敏的女子为妻,绝不允许旁人拿你的终身大事谋利。我儿半生辛苦,母后希望你身边有个知冷知热的可心人!”

萧煜黯然道:“身在皇家,婚姻无法自由,孩儿早就认命了。母后不必为孩儿冒险。”

“他们不能婚姻自由是他们的母亲无能,没有尽到母亲之责给孩子保护。你是我上官媃的儿子,我必要为你觅得良人,一生圆满幸福!”

“孩儿多谢母后成全!”萧煜笑了,“有母后在,孩儿高枕无忧!”

“你啊,只要做好分内的事就好,不必再担心其它。一切有母后!”上官媃含笑注视着萧煜,眼里慈柔一片。“两个时辰前,苏舜卿奉旨秘密进宫了,听说是为了水月砚而来。不知是何故,你父皇突然对那东西志在必得,派出大批高手到处打探其下落。从前他想要水月砚,是有传闻说水月砚关系着一部兵法,得之可安天下。可看他这些年的所作所为,他想要的恐怕不是天下安,而是另有所图。”

“身为君王却不想振兴河山。孩儿实在想不出父皇到底想要什么?”

“人总是被更深奥玄妙更触不可及更符合幻想的东西引诱,这才是欲壑难填的真相。你父皇是个例外,他并非被旁人迷惑,被欲望勾引,而是他本就是贪欲的化身。”上官媃想着萧尧做下的荒唐事,眼里的讥诮之意渐浓,“在我们看来,还有什么比皇权在手更令人心动呢?然而,这对他来说却算不得什么。他早已玩腻了历代君王玩过的那些把戏,现在他想玩更新鲜更刺激更销魂的。坐拥天下对他而言,也不过是功能最齐全也最方便的一个玩具,随时可以抛之弃之。所以,他要利用水月砚做的事,还真不是咱们能猜中的。”

萧煜冥思苦想好半天,也没能理出头绪来:“认真说起来,孩儿得到水月砚也实属运气。谁能想到时隔多年,会在那穷山僻壤邂逅慕连城的老管家?依后来的情形看,猜到水月砚在他手里的大有人在,不然不会一路咬着不放。孩儿尚未查清这批人的来历,父皇应该也还不知道水月砚的下落。”

“凤舞山庄被屠时,慕家上下没留一个活口。为何这管家会安然无恙?还拿走了慕连城准备进献的水月砚?这件事越想越蹊跷,怕是有人设套,故意为之。”

“老管家说,事发当晚,他早早地歇下了。后来慕连城将他唤醒,亲自将水月砚交到他手中,叫他无论发生何事都要守好水月砚,不能辜负圣恩。他见慕连城神色凝重,就问出了什么事。慕连城一言不发,叹着气走了。老管家担心山庄里不安全,就抱着水月砚睡在外面的马厩里,这才侥幸躲过一劫。这些年他东藏西躲,始终不敢忘记慕连城的托付。那日,我去清溪视察,路过一处受灾严重的村庄,发现有户农家离村子很远,且独门独院,好像不愿意跟外人往来。打听之下得知,那家只有一个独居老人,多年前逃难到清溪,之后就再也没离开过。出于好奇,我前去探望。老管家得知我乃当今二皇子,哭着将水月砚交与我,托我转交给父皇。我左思右想,觉得此事太过巧合,便在第二天派明澈秘密返回查探,结果发现老管家和整个村子的人都被杀了,连拴在村口的那条狗都没放过。想来是有人得知了水月砚的下落,前来索要不成,便杀人泄愤。”

“之前没来得及仔细问你这水月砚是怎么得来的,现在听你这么说,倒也不像有假。”上官媃一根手指敲着脑门,回忆着和慕连城有关的事。“慕连城大祸临头还想着办差,这份忠心可悲可笑又可叹!估计他到死都想不通你父皇为何会灭了凤舞山庄,也不相信自己会死于非命。死都死得稀里糊涂的,想想也是可怜。”

“孩儿一直很好奇,水月砚是巫族世代相传的宝物,慕连城是如何得到的?”

“这问题至今是无解。慕连城只在折子上说他得了一个稀世宝贝,是如何如何的好,却没说这宝贝是怎么到他手里的。你父皇心急,还没问清楚事情的来龙去脉就把人给杀了。”

“水月砚真有那么神奇?孩儿研究了一段时间,没发现它有何特别之处啊!莫不是有人故弄玄虚,借机生事?”

“贤王肉眼凡胎,发现不了上古圣物的玄妙也正常。”樱花树下,不知何时多了一个修长挺拔,穿着普通紧身夜行服,戴着黑色面具的男子。“两位不必惊慌。在下木晚心,没有恶意。”

母子二人内心震惊,却都没有表现出来。上官媃更为老辣,转眼间已镇静自若:“阁下深夜到访,有何指教?”

木晚心嗅了一回樱花香才说话:“我告诉你们水月砚的秘密,你们帮我弄到梨花榆火的配方。大家各取所需,不问根由。可否?”

上官媃道:“梨花榆火是江湖人用的东西,皇族怎么会有配方?”

“如果没有梨花榆火,慕连城会死得那么快那么惨?”木晚心道,“我从不做没把握的事,皇后娘娘不必跟我打诳语。”

“或许皇宫里确实有人知道,但本宫不知,怕是满足不了阁下的要求。”

“看来这桩买卖是做不成了,在下告辞。若日后皇后娘娘为水月砚发愁,可别后悔今日所为。”说话间,木晚心已朝花园的出口走去。“贤王偷偷将水月砚据为己有,不过是想通过它找到木兰策。那你知不知道,只有水月砚是找不到木兰策的。没有木兰策,贤王有信心凭自己的本事定乾坤,安天下?”

萧煜不假思索,忙上前拦住去路:“恳请阁下赐教!”

“赐教不敢当,合作而已。”木晚心看向上官媃,“皇后娘娘真要拒绝我的提议?”

上官媃不冷不热地问:“本宫凭什么相信你的话?”

“皇后娘娘聪慧,自然判断得出我所说是真是假,不是么?”木晚心掏出一卷纸扔到萧煜怀里,“梨花榆火的配方锁在圣上的秘匣里,找到后将它拓在这上面。只要你们手脚利索做得隐蔽,就不会有人发现。”

“木公子究竟是何方神圣?连如此隐秘的事都知道得这般清楚。”上官媃上下打量木晚心,“我们认识?可否取下面具一见?”

面具下是一张伤痕累累,不忍直视的脸——千机阁密室里木先生的脸:“山野村夫,容貌丑陋,有污娘娘凤目。勿怪。”

上官媃和萧煜交换了眼神:“本宫承诺,帮你取到梨花榆火的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