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楔子2
“设局引我到这里来的黑衣男子是你？”
“你都要死了，还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谁先死还不一定。”十三公子突地凌空而起，朝西南方扑过去。只听得一声闷响，一道光闪过，人群中有人倒地身亡，那是无影门新入门的弟子。他的衣服破了洞，肩膀上多了一处状如蔷薇的新伤，还滋滋地冒着白烟，气味很是难闻。
石中堂举剑直刺十三公子的要害，怒道：“死到临头，还敢作恶！”
端木云端忙伸手拦下：“石掌门稍安勿躁！此事不怪十三公子，是你这弟子修为浅，被人摄了魂中了缚心术。十三公子要杀的不是他，是施术的人。可惜被他逃了。”
十三公子全身血气翻腾，心口痛得厉害。他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一口血喷出老远。他环视跃跃欲试的人群，深知金属音已撩拨起众人的贪念，扬声道：“想杀我，尽管来。”
众人踌躇不前，没人敢第一个动手。
十三公子很清楚，端木云端只能护着月侍，护不住他和月影。今天来的人哪个不是血雨腥风，九死一生闯出来的？想让他们放下屠刀，没有足够的利益交换，比登天还难。何况还有断魂剑那无人能敌的诱惑挠着这些人的心肝脾肺肾，他们绝不会善罢甘休。要保月侍全尸，必须撇开端木云端，让其置身事外。他上前一步，抱拳道：“端木前辈，各位掌门，别动月侍的身体，让他们接受天葬吧。其它的事我自会解决，诸位不必有愧。”
端木云端立刻领会了十三公子的用意，心中又敬又叹，还生出了几丝恻隐。他受邀前来，以为要除的是为祸人间的恶魔。没想到传闻中令人闻风丧胆、无恶不作的奸邪之徒，却是一个礼数周全，温文雅致，进退有度的小公子。传闻到底有几分可信？他有些后悔这趟落凤山之行了。
争论声再起，都是在争断魂剑有可能出现的地方。渐渐地，群情激奋，众人叫嚷着要十三公子说出断魂剑的去处。
“喂！我说你们还要不要脸了？要不要脸了？”从插着霜月的石头后传来一道清越响亮，内力充沛的声音。紧接着，转出一个腰悬长剑、手提红棕色酒葫芦、眉眼懒散的男子来。他那双明亮有神、常带笑意的眼，跟那张沾染了风霜却和悦安然的脸十分相配，给人以莫名的信任。“我当真看不下去了！诸位也是江湖中有头有脸的人，怎么说话就跟放屁一样，臭味散了就不作数了？”
争论声变成了窃窃私语，明里暗里还带着各种不屑。
那男子无视周遭虎视狼顾的目光，自顾自喝了几口酒，很惬意地咂吧咂吧嘴，慢悠悠地将酒壶挂在腰间，双手叉腰，指着十三公子就是一顿数落：“你是榆木脑袋？跟他们废什么话？打得赢就打，打不赢就赶紧溜呗！就没见过你这样的，人家都不讲武德了你还在硬抗。”他一边说，一边用极其挑剔的眼神上下打量着十三公子，丝毫不掩饰内心的失望。“你比我以为的要平常得多，尤其是这身形，让我痛恨自己的想象力。”
十三公子轻飘飘地瞟了他一眼，没有任何表示。
起初听那男子的话，众人都以为他是十三公子的朋友。听到现在才明白，两人竟然是初相见，完全不熟。
石中堂长了刀子的目光毫不留情地扎了过去：“谢轻云！当真是魔界的人作祟？”
被唤作谢轻云的男子看也不看他，只是围着十三公子来回打转：“那人用的虽是魔界禁术，但不一定就是魔界中人。先前我在杨柳渡闲逛，无意间发现他形迹可疑，就一路跟了过来，想看看他在打什么坏主意。本来我想找机会抓他，结果被这位公子吓跑了，害得我白跑了这么远。”他盯着十三公子看了又看，还是那副看见天仙变成癞蛤蟆时糟糕顶透的表情。“我说，这些死人真的比你的命还重要？”
十三公子垂眸不语，像是在看衣服上的斑斑血迹，过了半晌才道：“很重要。”
谢轻云噗地笑了：“你想了这老半天，就跟我说这个？你没别的话跟我说了？”
十三公子长袖漫卷，拔出霜月递到他面前，不发一言。
谢轻云不假思索，接剑在手：“奇怪了，你怎么知道我喜欢霜月？你是想以它为酬，让我替你守住他？”他看看月影，又饶有兴趣地看十三公子。“有点意思……”
石中堂大声道：“谢轻云，好心劝你一句，别瞎掺和！你要抓的人已经不在这里，你可以走了。”
谢轻云拿着霜月左比右划，很是欢喜：“石掌门，你是不是忘了我有自由出入人间界的特权了？这落凤山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谁也管不着。”
端木云端给石中堂递个眼色，暗示他别做无谓的争论，免得多生事端。石中堂也是老江湖，知道在这个节骨眼上不宜树敌，便不再接话，只紧盯着谢轻云的一举一动。
来的人甚多。有聪明的，就有愚蠢的；有怕死的，就有作死的。这边石中堂刚刚不闹腾了，那边就跳出来个瘦小的男子开始叫唤：“我说，魔界和人间界向来是各为其主，各谋其政，井水不犯河水。谢三公子这么横插一杠，到底什么意思？难道是想破坏这千年来的规矩么？”
谢轻云忙着把玩眼馋了很久的剑，头也不抬：“规矩在我谢轻云眼里狗屁不是。”
“不守规矩的人迟早被规矩惩罚，慕家就是因为不守规矩才会被灭门。罔顾皇命，勾结魔界，残害百姓，听听这些罪名，不就是不守规矩的下场？慕连城临死前口口声声说他是冤枉的，我看一点都不冤！”
“勾结魔界？”谢轻云嗤笑一声，“虽说这罪名万能，我还是建议换一个。用的次数太多，听着乏味。”他看着十三公子，表情严肃起来，“别信他的话，别着他的道！”
十三公子明白他的意思，却还是一步步逼近说话的人：“你说慕家被灭门了？”
“是，灭门了！慕连城和柳沉烟被挫骨扬灰，慕家上下亦被斩草除根！”
十三公子的身子晃了晃：“江湖恩怨，不诛妻儿，不杀无辜，这也是规矩！怎么就被灭门了？”
“规矩？什么规矩？”小个子挖着鼻孔，阴阳怪气地道，“胜者为王，王制定规矩。慕家败了，拿什么跟王讲规矩？”他嚯嚯冷笑，将抠出的鼻屎搓成球，用尖且长的小拇指甲弹出老远。
十三公子沉声道：“照你这说法，慕家是鸡犬不留了？”
小个子颇为遗憾地道：“可惜我没能亲眼瞧见那令人愉悦的美景。”
十三公子的脸本就十分苍白，现在更是白得瘆人，活脱脱一个白无常。他挥手夺过霜月，举剑就刺。“既如此，拿命来！”
谢轻云忙纵身闪开，避开霜月的锋芒：“有没有搞错？连我也打？”
十三公子根本不答话，反手又是一剑。顷刻间，地上就多了几具尸体。小个子功夫不高，腿脚倒快，连滚带爬地躲到了一众高手背后。端木云端忙挺身上前，挡下了十三公子的攻势。众人随即一拥而上，使出看家本领将他围困在中间。
谢轻云喝着口酒，摇头叹道：“名门正派目中无人，自诩清高。又说我魔界肮脏污秽，百般践踏轻视。依我看，大家都挺脏。只不过我们脏的是脸，你们脏的是心。”
小个子探出半个脑袋叫道：“你敢嘲讽我们！”
谢轻云不屑搭理，抬眼看见一把剑划破了十三公子的手背，很是不忍：为了一个死人，何苦来哉？他不想再待在这里，迈步朝山下走去。一股凉风携着腾腾杀气直奔他的后脑勺。他放低身子，侧身闪开，回头就是一掌，结结实实拍在了偷袭者的胸膛上。只听得一声闷哼，一蓬温热的血雨当头而下，落在他淡蓝色的衣衫上，如点点落梅，煞是好看。定睛看去，那人竟是十三公子。“我……”谢轻云的一句话刚起了头，十三公子已借着他的掌力落脚到了崖边。他本来想说：我不知道是你。又觉得没有解释的必要，便定定地看着十三公子，看他远远地将霜月掷过来。
端木云端不喜欢杀戮，尤其不喜欢这种赶尽杀绝的做法。慕家再有错，也不该诛杀无辜的人。见十三公子弃剑空手，知道他已无心恋战，只求一死，便立刻收了手。
在这次对战中，石中堂又折了几个功夫不错的徒弟。他气急败坏，剑指十三公子：“魔头，看你还往哪里逃！”
他的剑还没到十三公子身前，就被霜月挡下：“你瞎？没见他不想打了？”
石中堂吼道：“他杀了这么多无辜的人，说不打就不打？做梦！这里没你的事，滚开！”
十三公子抓了一把雪，擦拭手上的血：“无辜？死的这些人哪个手上没有几条人命？你说他们无辜，他们不该死，那慕家的人就都该死么？九公子天生羸弱，一心只钻研琴棋书画，从不过问江湖事。他有什么罪？慕家长媳苏恋雅，一手出神入化的飞针救了多少穷苦百姓？她又有什么罪？就因为生在慕家所以就该死？你们痛下杀手的时候怎么没想过他们是无辜的？”无论如何忍耐，他的声音还是流露出了愤懑与悲伤，但那股柔韧之力和王者之气依然在。
一道如练的剑气伴随着一道柔淡的青光凌空而来。众人眼前一花，雪地里便多了一个人。但见他身长玉立，容貌俊逸出尘，一身浅青色的衣衫简素至极却又不失高贵华美。他安静地站着，深如寒潭的双眼在人群中搜寻，像是在找人。
端木云端刚要上前招呼，石中堂开口了：“仙界的人也来凑热闹了，看来刚才那人所言非虚。十三公子，不如你就告诉我们断魂剑的下落，就当是临死前赎罪，以修来世。”
青衣男子看了石中堂一眼，目光在十三公子身上稍作停留，就移开了。他又在人群中找寻一番，还是一无所获，收起剑就走，飘飘的衣袂云霞似的好看。
“来世？”十三公子的声音冷得悲怆，目光却炽热得发烫。“为什么还要有来世？是还没吃够这人间的苦？若不幸还要转生，我宁愿化作落凤山的顽石，旁观世间风云，与天地万物作伴，也绝不再世为人！”
这番话听在谢轻云耳里，竟有相见恨晚之意，眼里不由得多了些悲怜。
十三公子将一卷经书抛给石中堂，声音越发冷淡了：“你恨我，无非是因为我杀你掌门大弟子石彧。可你问过我为什么杀他么？这经书是我从他那里得来的。你且留着，日后自有人找你讨要。”
石中堂见那经卷颜色泛黄，像是流传经年的旧物，迟疑片刻后收入袖中。
十三公子转向端木云端，深深一礼：“端木前辈，九公子曾在一本古老的禁书上看到几句和断魂剑有关的歌诀，也不知道真假。那歌诀说，断魂之剑，魂断梦牵；见者断魂，忘之心安；花开彼岸，生死不见；断魂剑出，万物殊途。”平平常常的歌诀，经他之口念来，竟充满了无穷无尽的诱惑力，听得众人心神激荡。“我非圣者先贤，参不透这歌诀的深意，自然也就无从知晓剑的下落。岁月漫长，诸位不妨慢慢参详。”说完纵身一跃，跳下了鬼谷。
突生变故，在场的人都呆住了。谢轻云最快反应过来，他跑到悬崖边，只见一袭染血的白衣缓缓飘向谷底，渐渐隐没于鬼谷翻腾的浓烟黑雾里。
“他是谁？”去而复返的青衣男子凝视谷底，沉声问。
谢轻云心里堵得慌，黑了脸没有答话。他粗暴地推开聚在崖边的人群，指着月影的尸身大声道：“这个人谁也不能动！否则便是与我谢轻云为敌。天涯海角，我必杀之！”言罢飞身朝山下而去，速度快得惊人。
青衣男子也不再逗留，紧随其后，眨眼间就没了踪迹。
石中堂问：“都说人之将死其言也善。可我怎么就那么不相信他的话呢？”
“慕家九公子慕无双天资非凡，熟读天下典籍，号称人形书库。若说这歌诀是他读典所获，老朽倒觉得可信。且仙魔两界的公子同时出现在落凤山，也绝非巧合。想必也是听到了风声，前来探听断魂剑的下落。”端木云端扫了一眼石中堂，又看了看躁动的人群，忍不住叹了句：“可惜了！”他不知道这句“可惜了”叹的是慕家那些身怀绝技的人，还是面前这些不明不白丢了性命的同道，抑或是从来就没有几天清静日子的偌大江湖。总之，他就是不由自主地叹了那么一句。
石中堂似是明白他言之所指，有些烦闷地道：“血未干，魂未远，江湖却又将风起云涌。真不知这日子何时才是头！”
“热血难凉，这江湖的风云何时停过？”端木云端收剑入鞘，神色凝重：“只盼风云起时，你我的手上不要沾染无辜者的鲜血。”
“天地不仁，世间乱象横生，我等苦心经营方能勉强立足于世。无辜或有罪，已经没有那么重要了，重要的是如何活下去，如何护住身后的人。”石中堂指着受伤的弟子，握紧了拳头，“既入我门，我就有责任护他们周全，不是吗？”
端木云端默立片刻，招呼众人整装离去。
风乍起，天地间白茫茫一片。纸片般的雪花飘落在月侍和月影冷却的身体上，为他们穿上素白的葬衣，掩住了胸口的伤痕。
风停雪住，月光忽然变得明亮了，如清洌的溪水漫泻于天际。笼罩着落凤山的那层死亡的血光，因这清水般的光亮变得柔和安然。而鬼谷依然是鬼谷，依然是世人谈之色变，避之不及的鬼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