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金岁月(全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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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踏上征途

九月,初秋,晨。天际蒙蒙泛白,国道旁边水泥牌上,几个褪色的红字逐渐清晰:吴家堡村,颜州市永宁县人民政府,1994年7月。水泥牌前站着一老一少两人,等待最早一班路过的长途汽车。

父亲张有才把五百块钱塞到了儿子张新阳手中,张新阳随即又把钱装进了父亲的口袋。父子俩来回推让了几次,本就半新不旧的钞票变得更加皱皱巴巴。

张新阳知道,这五百块钱足够父母一个月的生活开销了。四年的大学时光,父亲都是这样将省吃俭用攒下的生活费递到儿子手中的,儿子总是小心翼翼地揣进贴身的衣兜中。但今天,儿子却怎么也不肯再将这卷钱装进兜里。

张有才再次将钱塞在张新阳手中说道:“噫,你这娃咋这么犟呢。咋的,这要去上班了就不听爸的话了。”

张新阳说:“爸,您这是干啥哩。我这是要去上班挣钱了,咋还能拿家里的钱呢?今天这钱,我说啥都不能要了。”

张有才瞪起了眼,抬起脚轻轻踢了下张新阳的屁股,倔强地说道:“你这不是还没有挣到钱嘛。第一次去单位,人生地不熟的,身上没有点钱能行吗?”

张新阳还要推让,远方微微泛白的公路上出现了长途汽车的影子。张新阳拗不过和他一样固执的张有才,小心翼翼地将钱揣进了内裤上带拉链的暗兜。汽车缓缓停下,在父亲满是期待的目光下,张新阳提起行李,跳上了汽车。

长途汽车颠簸了四五个小时,终于在中午一点半停进了津州汽车站。张新阳在汽车站门口吃了一大碗面,步行走到了火车站,买好了去往顾阳县的火车票。最早的火车是第二天凌晨的,张新阳把行李寄存在了车站,不知不觉地走向自己的母校——津州大学。

夜幕渐渐降临,城市的霓虹亮了。张新阳站在学校门前的街头,曾经熟悉的一切,忽然变得陌生起来。是啊,他已经不再属于这儿了。

校门口小吃店的老板依旧热情如初,一碗米线吃得张新阳满头大汗。结完了账,晚上的住宿又成了一个问题。他是断然不舍得住百十块钱一晚的快捷酒店的,可也不想去十几块钱一晚的黑旅店。于是他选择了这个城市最廉价的过夜方式——去网吧上夜场。

凌晨四点半,网管轻轻推醒了张新阳。张新阳看了眼电脑显示器上的时间,又掏出火车票确认了一下,谢过网管,双手在脸上使劲搓了几下,起身提着行李走出网吧。

开往顾阳的火车在汽笛声中正点驶出了车站。车厢中的人并不多,张新阳的座位上只有他一个人。他起身看了看四周,见有人躺在长椅上睡起了大觉。张新阳也学着别人的样子躺了下去,把不大的行李袋枕在了头下。列车员从座位边走过时,只是瞥了他们一眼,就走向了另一节车厢。于是张新阳便心安理得地闭上了眼,不多时就响起了微微的鼾声。

列车刚刚进入顾阳境内,人们就感受到了煤城的味道,整个铁路线被火车长期抛撒的煤覆盖着,列车快速运行所带起的粉尘,顺着开启的车窗迅速充满了整个车厢,车厢内四处弥漫着呛人的煤味,仿佛划着一根火柴就能将空气点燃。

熟睡中的张新阳被人推醒了。他从长椅上爬了起来,揉揉惺忪的睡眼看向窗外,远处青山连绵,四野一片青绿,列车在田野中疾速行驶。张新阳用双手使劲搓了搓脸,这才发现一个学生模样的小女孩正站在他面前。

女孩将手中的车票往前一递,怯怯地说:“师傅,这是我的座位。”

张新阳稍一愣神,立即边道歉边将行李袋收了起来。

再有十几分钟,火车就要到顾阳站了。忽然,车厢中变得嘈杂起来,张新阳和其他旅客一样,起身向嘈杂处投去了好奇的目光。原来是一个十七八岁的青年正在和一名孕妇吵架。张新阳听了半天,才搞清了吵架的原因。年轻人不小心碰了孕妇,虽然已经道了歉,可孕妇还是不依不饶,用各种污秽的语言谩骂他。周围的旅客有人劝年轻人再道个歉,也有人劝孕妇不要得理不饶人,也不是个大不了的事。在一群人的哄闹中,广播提示列车马上就要到达顾阳站了。

顾阳车站是个大站,下车的乘客都各自散去收拾自己的行李,只留下了一个喋喋不休的女人和一个一言不发的青年。列车缓缓停下,旅客们谁也不再关注孕妇和青年的纠缠了,纷纷涌向了车门处。张新阳提起自己的行李,随着人群下了火车,踏上了顾阳的土地。这里是他人生的第一个起航点。

就在这时意外发生了。在出站旅客的拥挤中,青年用足力气,朝着辱骂他的孕妇的腹部猛打了几拳,随即窜入人流,不见了踪影。在几声撕心裂肺的号叫声中,孕妇抱着肚子跌倒在了站台上,血顺着裤腿流了下来,很快从一点扩大成了一片,随即旅客中爆发出一阵惊恐的骚动。

张新阳稍一迟疑,随即便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冲到孕妇身边,对着慌乱的人群喊道:“大家别乱,不要乱,先救人!”

周围的旅客稍稍安静了些,张新阳看着痛苦呻吟的孕妇,着急地喊道:“有没有医生?”

这时,一个和张新阳年龄相仿的女孩挤到了近前,高声说道:“让一下,让一下,我是护士!”

张新阳一把将女孩拉到了身边,焦急地说道:“赶快看一下怎么样了!”

女孩看着乱哄哄的人群,转身对张新阳说:“请你让男士们都回避一下。”

张新阳迅速组织周围的热心旅客转身,形成了一道围墙,把孕妇和女孩围到了中间。女孩蹲下身,撩起孕妇的衣服,把手伸到了孕妇的腹部检查了一遍,看着孕妇下体仍在汩汩地流着鲜血,大声喊道:“孕妇非常危险,快打120,叫救护车。”

车站的警察和铁路工作人员相继赶了过来,在他们的指挥疏导下,围观的旅客渐渐散去,站台上只剩下几个热心人围着孕妇。有人已经打了120,不多时救护车便呼啸着停在了车站外。医务人员和女孩将孕妇抬上了担架,孕妇已经没有了呼喊的气力,垂下担架的头发和白色的被单随着担架起伏着。医务人员急速向出站口跑去。救护车再次响起了刺耳的警报,很快就消失在了远方。

张新阳和其他几个热心的旅客跟着警察去了派出所。做笔录时,他从警察与医院的电话中,断断续续听到了流产、死胎、大出血等信息。他又想起了刚才车厢中的喧闹,心里随即蹦出七个字——得饶人处且饶人。

张新阳提着行李走出了派出所,打听着找到了站牌,上了一辆破旧的公交车,经过二十几分钟的颠簸,终于来到了位于县城东北的顾阳焦煤集团。这座建于20世纪50年代的厂矿和无数那个年代的工矿企业一样,许多老旧建筑仍然有着那个年代特有的符号。集团办公楼是一栋六层的灰色建筑,楼虽然有些陈旧,可在连树叶都沾满黑色煤尘的环境中,却也显得和谐。

传达室的中年保安查看了张新阳的派遣证,随即拿起桌上的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不多时一位身穿黑色职业装的女职员走到了张新阳面前问道:“是张新阳吧,我是人事部的吴小清,欢迎入职顾阳焦煤集团。”

张新阳礼貌地点头答道:“是的,我叫张新阳,津州大学地质工程专业毕业。请领导多指教。”

吴小清嘴角微微上翘,浅浅地笑道:“小张,在咱们公司不能随便称呼领导,你可以叫我吴师傅,也可以叫我吴姐。不过,我呢,也是津州大学毕业的,你叫我学姐也行。好吧,你先把行李放在传达室,跟我去见赵部长吧。”

张新阳说了声谢谢,把行李放进了传达室里间,跟着吴小清进了机关楼。人事部部长赵永生五十岁左右的样子,眼袋明显,光秃秃的脑袋被从侧面梳起的几根长发整齐地覆盖着,极像超市物品上的条形码。

张新阳坐在赵永生对面,忽地想起了曾看过的某本小说,小说中说常年在机关工作的人都是挂相的,基本都是头秃、体胖、眼袋垂,慢条斯理喝着水。张新阳再看赵永生,强忍着把嘴角的笑收了回去。

赵部长看了看张新阳的派遣证,不紧不慢地拉开抽屉,拿出了一沓厚厚的文件。翻了几下抽出了一张盖着大红章的文件,自言自语道:“三个大学生,十个中专生,二十三个技校生,怎么报到的日期还不一样?”

说着赵部长抬头打量了一下张新阳,慢条斯理地问道:“小伙子,你家是哪儿的?为啥选择来顾阳焦煤呢?”

张新阳略略思考了一下便说道:“我是颜州农村的,说实话,我对顾阳焦煤并不是太了解,只是,没有其他选择了。”

赵永生呵呵笑着说道:“小伙子,你倒也诚实。很多大学生不选咱们单位,主要还是不了解,一个小县城的煤矿有啥好的?我给你讲讲咱们单位的实力和地位,你就会为你的选择感到庆幸了。知道顾阳县是怎么来的吗?全都是因为有煤。1990年左右的时候,顾阳还是华峪区的一个镇,大概是在1994年前后吧,国家对煤炭行业实行行政干预和政策调控,煤炭产业集中度提高,津州市委、市政府果断决策、顺势而为,将顾阳镇从华峪区划了出来,并重新调整了下辖的林阳、清阳两县的行政区划,成立了以煤炭产业为经济支柱的顾阳县。如果按煤炭产能来评估,咱们顾阳县绝不逊色于山西、陕西、内蒙古这些煤炭大省的任何一个产煤大县。正因为有顾阳煤炭经济的拉动,才奠定了津州在本省第二大城市的地位。就现在,津州的GDP也仅仅次于省城华州,你老家颜州,还有庆州都差着津州一大截呢。说了这么多,关键的来了,你别看顾阳、清阳、林阳三县大大小小的煤炭企业不少,它们那都是小打小闹。要说行业老大,咱顾阳焦煤集团才是真正的龙头。咱们是市属正处级企业,公司每年上缴的利税占到了津州财政收入的七分之一,这是什么概念就不用我说了吧。”

赵永生停顿了一下,看着一脸惊讶的张新阳,又笑着说道:“怎么样,没想到吧。别让他者的世俗眼光左右了,选择顾阳焦煤集团要比地质所之类的单位强多了。举个例子吧,我这个人事部部长和顾阳县委组织部部长是平级。这些优势往后你就知道了。好了,言归正传吧,公司已经研究过了,你们三个大学毕业生暂时都在机关挂职,你就在安全部。一会儿让小清领你把入职手续办了。来了顾阳焦煤就好好干,只要努力干好工作,公司是不会亏待你的。”

赵永生的这番话,确实让张新阳感到有些意外。他在心中暗暗地说,看来自己别无选择的选择,也不是很坏的结果。随即,这几个月积攒在心头的阴霾慢慢散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