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无岸之河
一、多重渡引观点
一篇小说吸引人的地方,通常在它的叙述观点或视角。视角能决定文字的口吻和气质,这方面一旦拿稳了,经营对了,就容易生出新颖的景象。
这样我们不免要想起《红楼梦》里写在三十六回,或可称之为“放雀”的一节故事来。
是这样的,一天贾宝玉来到梨香院找龄官唱曲,一个人躺着的龄官拒绝了他。宝玉讪讪走出,听周围人说,贾蔷若是回来,龄官是一定会唱的。
宝玉听了好奇,便站在屋外等候。
不久贾蔷回来,手提着一个里面有只雀还扎着个小戏台的鸟笼。宝玉放下听曲的心思,决定留下看个究竟。
贾蔷先让雀在笼里玩把戏,哄龄官高兴,不料龄官冷笑了几声,赌气仍旧睡去。贾蔷又百般赔笑,反被说是用笼雀来打趣卖身的她们。贾蔷慌忙赌身立誓,将雀放了生,笼也拆了,龄官又说他忍心放雀正是讥嘲她生病没人依靠。贾蔷忙解释,已问了大夫,说不要紧的,但是这时再去请一回也行。说着便往外走,却被龄官叫住,说这么大热天在外走,请来了也不瞧,贾蔷听了又只得站住。
这么厮缠折磨,在外看着的宝玉不觉痴了,领会了爱情的真义。
以上情节并不新奇。可能还有人觉得琐碎,只是小说家布置多重机关,设下几道渡口,拉长视的距离,读者的我们要由他带领进入人物,再由人物经过构图框格般的门或窗,看进如同进行在镜头内或舞台上的活动,这么长距离地、有意地“观看”过去,普通的变得不普通,写实的变得不写实,遥远又奇异的气氛出现了,难怪人物贾宝玉在窗外看得心恍神迷,悟出了天地皆虚无的道理。
经营得颇诡谲的还有沈从文的一则故事,发生在《三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的小说里。
因为落雨,朋友逼着说故事,故事里的“我”便说了一件经历:班长“我”和一位号兵服役驻扎在某处。一日号兵从石上落下成为瘸脚,“我”既为同乡,也就特别照顾他。没事的时候,两人常去南街一家豆腐铺子看年轻的老板打豆浆,和年轻老板三人同时爱上了住在对门的一位美丽的女子。后来不知为了什么女人吞金自杀,两人伤心极了。出埋的夜晚号兵失踪,第二天深夜全身浸着黄泥回来,对生着发烧病的“我”说了不知谁把坟挖开把尸身背走的事,因为据说“吞金死去的人,如果不过七天,只要得到男子的偎抱,便可以重新复活”。“我”忽然想起一个人。第二天一早前去豆腐店,却见门向外反锁。两人三天不敢出去,营里则流传着女人的裸尸出现在半里外某山洞的石床上的故事,然而“这个消息加上人类无知的枝节,便离去了猥亵转成神奇”。
读来颇为冷索,在现实生活中倒不稀奇,就是在此刻的偏远农牧地区,不仍继续发生着这类事吗?而且情节往往比小说还更精彩呢。但是在述说的时候,小说家采用类似前举的,在获得专家学者们同意前,我们暂时或能称之为“多重渡引观点”的观点,频频更换叙述者,绵延视距,读者的我们经过小说家,经过“我”,再经过号兵,听到一则传言,而传言又再引出传言,步步接引虚实更迭,之后,像小说家自己所说的,日常终究离去了猥琐,“转成神奇”。
我自己曾有过一件类似的经历。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黄昏,我在某酒店的大厅等一位朋友同吃晚饭。等了很久不见人来,我想她也许记错了时间,临时有事或者遇到了塞车,便走去柜台用公用电话打到她家想问问情况。
铃响了几声后传来请留话的录音,我一向对机器说不上口,放下了话筒。正犹豫的时候,突然看见旁侧站着一位衣着讲究的女士,向我微笑招呼,我定神再看,立刻认出了她。
这是一位在法律界颇有些名气的女律师,一次陪同朋友办理离婚手续,曾和她有些接触;她的出名正是在办理这类案件上。你知道,在我们的城市,婚姻法对女性是极不利的,但是她总能在条文之间辗转找出空隙,为女性争取福利。
这方面具有特别的了解和能力,传说和她本人的不幸婚姻有关。据说她曾辛苦地协助丈夫完成学业建立事业,不料对方却变了心,经过一场丑陋又痛苦的离婚过程,她则失去了包括财产和女子监护权在内的一切。
我连忙伸出手,问好。知道了我现在的情形,她爽快地提议我不妨在柜台留个条子,加入她的聚会,等朋友来了再说。我正感一人等待无聊,就高兴地同意了。
由她带领,我们穿过大厅,经过几间人声喧嚣杯盘狼藉的餐室,拐过几重弯,进入一条很长的过道,周围一时静了下来。
路似乎走不完,幸好有她不时找些话说才打破了宁静。热闹的酒店竟有这等曲迷的穿道,我一个人走,必定是会迷失的。
我们终于停下脚步,站在一间厅房的门口,这时,眼前的景象怔住了我。
特别高的三面墙,显然是要挡去可能从任何一面侵来的烦恼。空间全面被围住了。近乎邈远的天花板上却开着一面天窗。
我站在门口的时间,最后的日光如一柱淡金色的泉水,正罩在众人围坐的圆桌的上方。
突然地加入,我感到很不好意思,但是诸位女子都笑着欢迎,说是不要紧的,女律师特别要侍者加拿一个酒杯。
各位女子都容貌修整穿戴讲究,乍看之下出奇的一致,这时都友善地看着我。现在我自己也坐进了光泉内。
身边的女律师跟我解释,在座都是老同学老朋友,约定每年聚一次,喝茶吃饭聊天,今天正巧给我遇上了难得的盛会。
更特别的是,今天还有一位新回来加入的朋友呢。
说着她便为我介绍了坐在对面的女子。
主妇一样的中年人,头发花白,面貌平凡,细小的眼睛从里透出某种和蔼的光泽。简单的白色衣服,只在颈间挂了一串丹红色的珠子。
我一听姓名不禁惊奇。
真的吗?我又请问了一遍。
主妇一样的客人笑起来,显然觉得我的反应有趣。
原来这是位颇具名气的女歌唱家呢。我一向佩服国际音乐界有成就的中国人;试想,在讲求真品质而非弱势文化名额或者意识形态正确的音乐艺术,又是对东方人体质不利的声乐界,能够具有扎实的地位怎能不令人起敬呢?
据说这位歌唱家是在中年时克服了重重困难,放下了一切阻扰,再开始艺术的追求的。
她的声调低沉缓慢,很有黑人灵歌的风味,唱到婉转缠绵处,又见中国人的抒情气质。从嚣琐的工作回来,晚间,听一两面她的歌唱,颇有慰藉的效果。
从磁碟上的照片推测,倒是不易想象出面前的容貌,不过我们自然了解,那类照片不过都是打磨精美的宣传照罢了。
心中我暗暗揣度,这么看来,恐怕一桌都非等闲。想着不由得紧张,露出了故作矜持的神态,举止局促起来。
白色的高墙令人发慌,天窗作为一种出路,遥不可及。
或许是看出了我的不安,来,喝点酒,女律师拿起酒瓶,为我斟到三分满。
一时芳香扑鼻,倒是迷蒙了惶然的心情。
我礼貌地举起杯。
小小的一口液体,在舌上炙烧开来,但是就在准备充分迎受热度时,它又解化而消失,留着炙热后的空虚快感弥漫回漾。
好酒,我在心里说。
仍没有朋友的踪影,无论如何在礼节上不宜久坐,乘个说话的空当,起身告辞。
女士们都说不急。
你来得正好,等会我们的歌唱家要讲故事呢,一个女士说。可不是,别的女士也笑着回应。
的确是诚恳的邀请,我诺诺地答允,重新坐下,心里却暗自高兴,倒是希望朋友可别在这时出现,爽约则最好。
女律师转身招呼侍者,要她再添一份餐具。侍者巧妙地翻折一条雪白的餐巾,展出漂亮的扇形,放在我前边的桌面。
由一位穿制服的男孩子辅助,女侍送上人人一道清汤。我拿起汤匙,却见一只五色的蝴蝶漂在碧绿的碗中。
从未见过这么美的菜式,不禁犹豫。
蝴蝶原来是由薄薄的鱼浆拼凝而成,弯弯镶着的触须则是两支完整的鱼翅。
看不见一丝油花的汤刚送进口,尝不出什么味,奇的是当它充满舌间以后,却变得无比地鲜美滋润,使人顿时舒爽起来。
我决定平静下焦虑,放开要走又不要走的心情,好好享受即来的盛宴。
今天的菜特为归来者而点,女律师笑着说。
歌唱家道了谢。大家喝着汤,一边赞美滋味。
男孩用一支晶亮的大盘收去残碗,换上全新的另一套。极细的白瓷,金边,周围隐约凹凸着贝形的图纹,拿在手中仍是温烫的。
我们对餐馆的要求是,女律师对我说,服务必须秩序洁净,中式菜尤其不可乱来。
至于菜本身,简单新鲜就好,倒未必讲究,她笑着说。
第二道菜不过从我眼前经过,那一阵袅娜的细烟就说明了她在讲客气话。
女侍双手把它轻放在桌中央,用一双特长的银筷开始布菜。
雪一样的银芽,头尾摘去并不稀奇,只是修齐成一律的吋半长短,令人觉得费了心。快火清炒,油极少,完全不用肉或其他搭配,的确简单清爽,然而一送入口,那种鲜嫩清脆却是一点也不是不讲究的。我曾在一本谈御厨的书里读到清炒的功夫,据说一种是要先用上等的鲜鲍鱼、鲜菇、新剐的鸡片等,文火细细熬出不带一丝油花、水质清纯见底的高汤,用它在起锅时溜锅才能焙制的。
宴席进行得很闲适,中式菜通常什么都一起上,懒得讲求例如法式菜中的那种秩序的过程,往往喧哗地大嚼一顿,然后打着饱嗝含着牙签油着嘴地出去;我还没吃过这么文明有礼的中餐呢。
众人话起家常,家庭里的或者办公室内的一些事物。歌唱家谈到行旅途中的见闻和趣事,一些经历。
一位女士问起某种法律问题。为了解释清楚,女律师例举了手上曾办过的案子。自然姓名不提,这是基本的职业道德,容易引发人推想或臆测出真人真事的细节也略去——你知道我们的社会是多么狭小密切,人和人都是相识的。重点放在原则上,认真地举出这类案件女性得谨慎的地方,和胜诉的诀窍。
谈到关切问题,大家不由得加入讨论,说出自己的或别人的故事,表示相同的或不同的观点,意见纷纷,顿时热闹起来。
等一等,等一等,一位女士突然用小匙敲了敲玻璃杯,大家暂停住了口。
等一等,她说,怎么我们都忘记了早先的协定,在每年一次的众会上,政治局势社会问题家庭纠纷男女关系以至于各种闲话苦水等等不是都要放开不谈,时间留在爽快的话题上,以便培养出听故事的心情的吗?
大家笑起来,可不是,纷纷应声说,的确,一说上了劲,竟忘记了当初的约定了。
或许我们可以开始听故事,怎么样?女律师询问。
众人都同意。
应该多听你们的,歌唱家很谦虚。
我们已说不出了,要靠你启引一下呢,一位女士笑着说。
你在外旅行,所看所见必和我们不相同,另一位女士说。
别推了,看你刚回来,又有成就,才把这一年一度讲故事的任务让给你,本来哪轮到你呢。大家笑起来,老朋友不避打趣。
只有一个条件,女律师说,就是故事的结局必须是喜剧。
到底是见过世界的人,女歌唱家也并不忸怩,趁侍者送来热毛巾,擦干净了手,细细饮了口新茶,起始了。
宴席的气氛沉静下来,众人脸上出现不同的神情,几乎是严肃地面对了叙述。
情节缓缓进行,时间往前走。
天光从早先的金色渐渐变成水红,众人有的危坐,有的斜靠,有的依着桌边,或者用手掌撑着下巴,用腕背支着腮,扶着额头,都浸融在一层淡淡的渲染里。
过程展开,出现状况和人物,突变和转机,高低潮。厅室更暗了,有一段时间众脸变得暧昧恍惚,浮沉在不明色质的背景前,迟疑,就要隐没而失去在背景里。
顺着直上的光柱,这时已经看不见曾经跳动如金粉的灰尘;在它的顶线等待着迎接的,却是不知在什么时候已经降临到天窗上的夜。
明确的方形,深蓝色,中央比较亮,形成笼罩性的拱体。
歌唱家的声音,与其说是在讲故事,不如说是在吟唱一首歌曲,我所熟悉的低沉的音律在拱形的天底缭绕。
幽灵由故事唤出,在头顶的空间翩跹。事情显得明确又虚妄,敏锐又模糊:说者和听者都确实地存在着,然而一旦诉之于视觉和听觉,却都变得似有或无,似近又远,如梦如幻,件件都无法掌握。
故事说完,有段时间很寂然,某种沉默近乎悲伤,弥漫在席间,没人想打扰它或者从它里面出来。不由得那块蓝夜变得愈发艳丽,照得圆桌清亮,想是月亮已在某方升起。
侍者过来开强了灯,宣布上最后一道菜,众人如似惊醒。原来大厨听说从远方回来一位歌唱家,特别掌厨,选用了各种时鲜,配衬了各种手雕,烹制出了一只鸟形的大菜,承托在一只晶亮的银盘上。
大家都止不住赞叹。
不知是因这如凤如鹤的鸟状美肴把整个晚宴的气氛推上了高潮,还是因为故事的美丽涤洗了浑浊焦虑的心情,一瞬间,我突然觉得周身的高墙不再冷峻遥远,反是成为抵挡庸俗的屏障,保证了坚诚的同盟,带领进入新的秩序。
这样的菜,怎能没酒呢?女律师说。
女侍送来新温的酒,为众杯斟满,于是同时举起,互祝健康进步快乐,一时盘箸交响,语声欢闹,不知夜的深沉。
女歌唱家说的,是一则爱情故事。
从前有一位音质美丽的女歌手,在某次演出后的晚宴上看到一位男子的影子独自起舞在僻静角落的墙上,不禁爱上了它。影子属当地某世家男子,也深为对方的歌声和爱而感动,不顾众人的反对,抛弃了财富和名位,离开了家乡,追随女歌手流浪天涯。后来在一次政治事件中男子受伤成为残废,女歌手的爱不但不稍减反而更坚诚。幸运的男子承受了世纪的柔情,两人亦步亦趋相依为命形影不分离。后来女歌手从音乐界退休,带着残废的爱人回到故乡,隐姓埋名过着安静幸福的日子而终老。
一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原来前述并不是故事而是一件真人生平。转述的过程中,情节保持相同,只是结局改变了。真实故事的结局是,男子在政变中成为残废后,两人终至协议分居而分离,男子独自在疗养院度过余年,女子再嫁给一位著名的将军。
你可以说,这两个结局,一个比较浪漫一个比较实际;前者固然是喜剧,后来也未必是悲剧,然而歌唱家显然是牢牢记住了女律师的叮咛。
由两位人士接续引渡,把我由饭店嘈乱的前厅带入宁静又秩序的宴室,由一个故事又进入另一个故事,日后总令我觉得有点蹊跷。如同引前一场蜕变,这一路程把普通的饭局扭转成小说的情节,现实酝生出幻象,日常演化成传奇,不由得使我记起了前边提到的“多重渡引观点”来。
每当我想起过去事物,这一件经历总是脱颖而出,在众记忆中走到最前端,并且像图画的手卷一般地缓缓展开,现出夜宴的盛景:
十一位端庄的女子,围坐晶莹芳香的圆桌,坐姿略有不同,聆听着。
一柱天光溶泻如泉,赐予了超现实的机遇,许诺了寓言的可能,带领众人跃升。述说故事的时间,它的影光消长,以及当你顺着它往上所见到的天顶那块方夜的幻动,现在都仍焕烂地洸漾在我的眼中。至于故事的结局是真是假是悲是喜,倒是不十分在乎了。
二、新生南路中间曾有一条琉公圳——温州街的故事
1
一外地修士,为了崇高的理想,离开家乡前来把青春献给城市,由教会的帮助获得城南某教职,在一间殖民地时期留下的公事房住下来。
外表俊美,脾气谦和开朗,学问渊博,同时又具有国人少有的典雅气质和教养,修士渐得学生敬爱,成为全校为人知的老师。
我们常见他穿着白衬衫黑长裤,骑着女用三枪牌,从一个教室赶去另一个教室,衣角愉快地拍打着车轮边的脚踝,来不及和你打招呼;时见他背着书包或者腋下夹着书,在走道上走着或者坐在草地上,周围拥着学生,脸上洋溢着笑容。
水沟过去山坡边的公事房也渐渐成为学生们欢聚的处所。光复初期人情嘈杂,偏离的位置曾经使它被遗忘,颇现荒芜。修士到来后,由邻居一位妇人的帮助,洗干净了污脏的角落,擦亮了打开了门和窗,湿气和霉气出去了,日光和新鲜空气进来了。
修士还在前院种了波斯菊,后院开了菜圃,再养一窝芦花鸡,也由妇人帮着照顾。
阳光愉快地照耀,血丝虫愉快地在水沟里游着的周末的早晨,我们又常见修士穿上新烫洗好的礼服,打开竹篱笆的门。不久从花和叶的缝隙,你就可以看到靠墙堆放了脚踏车,听到笑声阵阵传到墙外,使你忍不住踮起脚跟伸长脖子往里张望。
或在黄昏、夜晚,以至于夜深,也可以看见墙内斜靠了孤单的一两辆车,那么必定是某位受到了挫折的青年还是特别敏感的孩子,流连在修士的身边倾诉着遭遇,想从谦容的长者那儿获得安慰和智慧,以便重新认识世界了。
除了本位课程以外,修士又收到校内外各种兼课、演说、研讨、座谈、专访等的邀约,日程表排得满满的,每遇际会总是盛况空前热闹非凡。就是在资讯不发达的年代,修士的名字也传遍了城市,成为启蒙者启示者或者导师的代称。
身边总簇拥着人群,为众人仰慕爱戴,生活过得忙碌进取充实,他乡真变成了故乡。
2
某年新生入学,其中一位颇清秀的男孩吸引了修士的注意,连修士自己也感到奇怪,做作业或者考试的合适时机,不免在坐着的讲台后边暗自观察。
略近深棕色的头发,茸茸地覆在额上,新月一样的鼻子。思索时用手掌撑着一边脸,低垂着眼,越发显出青春的柔润。修士看着看着不觉出神,蓦然想起——啊,是的,隐约熟悉如同记忆,修士心里明白。
从某个角度看去,是自己留在身后的一个人的身影呢。
我们不得不在此回述一下修士的一段往事。
那是多年前当他还是乡村少年时,某次际会遇到了一位可爱的女孩子,两人外形气质都很相近,攀起家世来还在母系这边有些姻连呢。或者因为这一点,虽然仍是小小年纪,两人的交往受到了双方家庭的默许。
女孩子娴慧聪明,传统和现代女子的优点兼备;男孩子温柔体贴,样样替女子着想,从来没有一个男子能具有这样的美德。在闭塞的乡下,两人的情谊和一同行走的身影也就被众人视为美事。
大家都看好的良缘,以后却出了差池。
是这样的,男孩出身医生地主家庭,对别人来说是幸福的富裕对他却变成负担;养尊处优的生活使敏感的他越容易多思善感,别人不想的他都要去想,别人想不到的他都想得到,看不出的他都能一眼就见底。这种人自然是会自寻烦恼,有福不会享,平白要生出麻烦的。
富裕繁荣反使他感觉到生活的虚无;他想,社会地位终究是场空,人都要老朽消逝,一切都有它的终极,越甜美的爱情毕竟要遭受一样的结局不越叫人痛心?
无名的忧惧咬啮着他,使他陷入无法解释的低落,行为开始与众不同。
沉默,不跟人交谈,见到人就躲,竟包括了相爱的女孩子。她则以为自己做错了事或者对方变了心,很是伤心。
我们不明白那时的女子比现在的要含蓄得多,容易从自己这边矜持,关系就这么难以解释理由地冷却下来。
我们那时也不明白沮郁症这种事,以为是潜伏的错失或见不得人的遗传发作了,一面关心问候同情,提出治疗上的秘诀偏方,一面自然也要私语造话幸灾乐祸。
父亲对儿子的异态并不奇怪,只是心中暗暗地难过。见过各种病例和人事的医生心里明白,这种人表面懦弱畏惧冷漠,其实爱着全人类,忧心着担负着世界的命运,心里是自苦得很的。
医生忘不了自己的一位因政治异议而被枪毙了的兄弟,在性格上也曾有这种——说起遗传倒是有点可能呢——趋向,不免越发担心。
虽然已经过去多年,兄弟的事仍像发生在昨天;每到黄昏,当病人都走后,站在医务所后的回廊上,医生仍须努力才能甩开这一段回忆。
想到历史可能重复,秋阳里的父亲禁不住索索地抖栗起来。
治疗的方法并不难,把他引介到人间,渐渐熟悉众人的作风,中止幻想,渐渐成为社会的一分子,可以不药而愈。只是乡村社会虽然纯朴,同时也很愚昧僻俗,况且年纪尚小,缺乏判断力,品质一旦败坏了,这么做的助益不多,倒反会生出相反的效果。
然而青春期的情绪如果不找寻纾解的方式,让它继续沉湎下去,转变成——兄弟的影子又袭来——不为社会所容的性格,那就令人恐惧了。
村南竹林的庙里住着一位长者,本是大户人家长辈,显赫一时,年老时突然看开一切,将产业均分给族人,整修了废庙,不顾众人的反对,独自搬了进去。医生想起少年时彼此曾有一段交谊,也很敬佩他晚年的风格,在无法相信任何人的情况下,倒想起了这位长者。
在庙里休养一阵,至少可以把身体弄扎实些,再去外地念书做事都好,父亲这么打算。
少年后来成为宗教界人士,猜想或许和这段庙中经验有关吧,只是稚幼的一段爱情简单地结束,而女子也成为前述的留在身后的人物了。
或许可以说,是对爱情的态度太认真太严肃了才拒绝了爱情的。
现在回到我们的故事。
修士在男孩身上识出熟悉感,记忆温柔如水,对他自然比对其他学生用心,例如上课时常询问他意见,让他答话,下课时要他到研究室来讨论报告,额外给他书看等。
修士的特殊对待,其实还有另一层原因。
男孩性情特别羞涩,上课总坐在后边或旁侧,被叫到名字时总一脸惊慌,然后懦懦地说不出话来,几次以后修士决定不扰他,让他独自在一角默默学习。这时间,他倒显得比任何其他学生都安适,低头记着笔记,太阳照在他略倾棕色的发顶,你常能见到形成朦胧的光晕。
在光晕中有时他会抬起头,用一双褐色的眼牢牢看住你,一脸透明,这时倒是自己口结了起来。
然而无论说到怎样的段落谈到怎样的论点,男孩总是领悟得比谁都要快,省了自己不少口舌,远非那种嚣哗的学生可比,做老师的不免感到了欣慰(你若教过书,就知道十个学生里有九个都是讲不通的)。
修士在男孩身上看到一种气质,以为与众不同,在过来人的心里,修士深深地明白,这样的人一旦走出校园,面对世界,是注定要被摧残的。那么,至少在自己能力所及的底下,多给一些卫护吧。
长时间相处,男学生终于信任了老师,和后者建立了亲密的友情,上课时交换只有两人才会意的眼神和微笑,下课后流连在修士身边。前边提到的斜靠在竹篱笆墙内的孤单的一辆脚踏车,原来就是他的呢。
从黄昏到夜深或到第二天的早晨,身边有修士陪伴导引,少年在寻找自我的过程中所遭受到的挫折和痛苦,如果以修士自己经历过的相比,要和缓得多。
众人开始用异样的眼光注意他们,窃窃低语交头接耳谈同性恋的事。谣言又布散了,平日妒忌修士的同事妒忌男孩的同学趁此机会自然要多说些故事。
然而修士心中清楚,他对学生的感情是比台风过后的天空、秋夜屋脊上的月亮,都还要明净的。男孩则要等到很多年以后,经历了一些人事,明白了一些人情,才恍然领悟这种感情的含义和深度。
如果说,修士是把少年当作少年的自己在看待,也不为过。
3
男学生从学校毕业,成长为男子。本想做一名小说家,无奈小说太难写,稿费也无法维持生活,又不打算把自己卖给编辑或出版家。尝试了一段时间后,在家人及友人的殷殷劝解下,终于放弃文学转入商业,成为赚大钱的生意人。男子搬去城北,建立稳健的事业和美满的家庭,由投入工作而克服了少年时的羞涩,显然要归功于选择的明智。
他和修士本来还保持密切的联系,例如写信、打电话、节日时拜访等,然而日子一久,就像我们一样,在忙碌的日程表间流失了人间关系,以至于彼此不再知晓都没觉察呢。
达到各种成就拥有各种地位的同时,男子却有一件不便告诉别人的隐私。
是这样的,每到黄昏,当日光移过对面的楼座,落到身在的华美的办公室时,突然自己就会莫名其妙地怕起来,一种惶惶然无依恃无前途的感觉,怎么也甩脱不了。
4
现在,黄昏的光准时移现到对面的楼与楼之间的狭窄空隙,以斜角切入,从线辐射成面。
停下手中的工作,看着它寸寸窥侵,如同阻止不了的阴谋。
有时又不只是一个人,而是几个人很多人,周围的人,个个都在算计着你。你看对面楼房的活动不是又开始了吗?每面窗后不都暗藏把守着人吗?
要是不相信,你可以试探一下。
蹲下来,把自己藏在办公室桌后;弯着背脊藏到椅背后;闪身藏到橱架旁;蹑着手脚走到窗边,藏在百叶窗的边侧;用手指轻轻拨开一折窗,露出一只眼睛。你看,随着位置的移动对面不是人影纷纷也在掩藏闪躲埋伏准备着起动吗?阴谋的确存在。
郁黄的光线全面占领了空间。
恐惧的感觉,蠕动上来,咬啮着。一点希望都没有。
手尖和脚趾开始麻,胃隐隐作痛,瘫痪的感觉,移动不了。
身体里没有一处可以把持住,可以与它对抗,核心像核炉一样地熔蚀了。
5
多么奇怪的事,财富地位家庭事业男子无不具有,白天看着也十分抖擞体面,为什么一到黄昏,就这么的不光荣呢?他是否染上了黄昏症呢?
我们试着从男子的视角来了解他。
所谓人群埋伏,可能是这边人影投映在双层保温玻璃经过光的棱镜作用所产生的复影效果。
而日光光质一致的时间不带时间感,例如当你早上闻到新出炉的糕饼的香味、新泡好的咖啡或茶的香味,不免立刻洋溢起精神充满希望热情地投入工作。不知觉间黄昏到来光质改变,从进取的明色变成退缩的暗色,从肯定的直照变成怀疑的斜照,突然告示一天就要结束。
战争、暴力、迫害、残杀、病疾、灾难;见面都有告别,欢聚都有离散,生命都有终结,当你一打开电视一翻开报纸,一想起周身人与人之间的关系,的确,没有一件不是令人恐惧的。
6
城市位于亚热带,日光九时才消失。下班以后男子总在天黑后到家。日子久了,常在家中等待的夫人不免对丈夫的行踪发生了疑问。
有三种可能。第一种可能:在办公室赶作业。然而电话打过去,秘书小姐却说已经离开。
第二种可能:为业务在外奔波应酬。却由司机老张的回话而否定。
第三种可能:发展出婚外关系,去了另一个女人的处所。夫人惊心起来,放下手中的书报,开始翻不下去。但是无论用从软到硬的各种方式来迫诱真相,对方都一口否定。无论外边有没有人,宁信丈夫说的话,夫人也就过一天看一天,一边想着对策。
男人在这一段非日非夜的暧昧时间究竟去了哪?
是这样的,办公室人员都离开,司机老张也被遣回家后,他稍作收拾,关上门,从自动电梯下楼,跟守门警卫说明天见后,就会投入一件工作。
便是寻找一位治疗黄昏症的医生。
有时坐公共汽车,有时坐计程车,步行的时间则更多,男子寻遍了城市的每个角落仍无着落。医生固然到处都有,要不是太忙无法听他倾诉,就是在检查之后心里认定他精神失常,因此将他送到医务室的门口时,都劝他黄昏时不妨多吃些甜点喝杯红茶或者交个女朋友之类。
凡遇疑难杂症城市医学界固然都归之于精神病科,说实在,就连知道男子历史或故事的我们,也无法在前边的叙述里找出致使他生病的原因呢。很遗憾的,我们不得不同意医生,不是来自遗传就是出于他自己,男子患上了神经病。
7
敲门的声音,他以为是隔壁办公室,再听却不错。请进,他说。
穿着白衬衫黑长裤的人走进来,站在他面前。他很吃惊,一时辨不出来客是谁,在心中怪责王小姐不曾先通报。
还记得我吗?来客笑着说。
他下意识拂了拂或许散漫的头发,推开椅子站起来,礼貌地以微笑回答,一边努力搜索记忆。
水纹渐静,映出越来越清楚的倒影。然后眉目、姿势、神情一一归位,完成图形。
不是敬爱的修士吗?他突然记起,不由得立刻趋前,紧紧用双手握住了对方的手。
这些年都好吗?修士说。一直惦记着你,特别过来看看。
请坐,男子说。
瞧你现在的模样,修士打量着他又环看办公室。这都是你的成绩。
我已经长大了,男子高兴地说,再不用你挂心了。
可不是呢,修士说。
你也好吧?男子诚恳地问。
也好,修士说。
没有预先通知的造访使男子又惊又喜。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吗?男子问。
一切都和以前一样,修士回答。两人一起愉快地想起了校园和公事房。
您是从什么地方来的呢?男子问。
修士抬起头,微笑地望着他,说:
我从你的过去来。
电话铃响。对不起,男子说,转过身接电话。
不是很重要的事,他把它转到秘书的线上,简单地吩咐了。当他放下话筒再抬头时,坐在面前的人却不见了。他以为或者客人在屋里浏览,于是用眼搜寻。
又大又空的办公室,没有别人,每一件家具,每一片墙,墙上每一张名家的字或画,每一张业绩成就证明和奖状,每一份桌上的资料或计划,以及自己的每一只手臂每一层皮肤,都浸融在一片黄色的光线里。
他传话叫进来王小姐,问她方才是否看见一位穿白衬衫黑长裤的先生走出去,王小姐说没看见任何人进出,事实上办公室的人都已下班,自己收拾一下也准备回家呢。
他怀疑起自己,在脑中回想方才的一幕,让它从头到尾再现一遍。需要我留下吗?一直站着的王小姐有点狐疑。
不用了,晚报拿进来吧,他说,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
对面的椅垫已经回弹,不露曾被坐过的迹印。难道方才是自己的幻觉吗?
王小姐敲门送来一杯热茶和晚报。回家去吧,他对她说。
很昏沉,也许自己不知觉地打了一个瞌睡,做了一个梦。他打开晚报,很快地看过大标题,一页页翻过去。在某版的下角留眼到一则消息:
“谢德维修士进入沉睡状态多年,似无回返的趋势,现移入市立医院特别病房。修士除沉睡外仍不显示任何病状,医学界仍在研讨以定病例,唯一可能作为参考线索的是,在入睡前,修士曾说:生活是多么的空虚和寂寞。”
他从抽屉找出刀片,割下这段消息,用回纹针别在日历上。
8
男子晚上倒是做了一个梦。
梦见一条红色的河水在两条街的中间流过去。
醒来他努力思索。红色的河水,红色的河水。在哪处有一条红色的河水?
这么思索了好几天,渐渐精神恍惚神不守舍,在无法界范的领域里漂浮,寻找一条红色的河水,无法专心工作。
有一天他喝一杯果汁。玻璃杯里浮沉着红色纤维使水呈现红色,一时间他心中沉闷了许久的疑团开解了。
可不是那条漂游着血丝虫的水沟吗?
他把王小姐叫进来,请她点查一下日程表和近期计划,推出假期空档。
王小姐提醒他,一个重大的商会还等他主持。
9
家事和公事都关照好,请夫人把简单的衣物收拾在一只旅行箱里,穿上口袋很多的出门装。
他婉拒了家人和友人送行的好意,叫司机把他开到飞机场后尽管回去。
选了候机至餐厅的一个较偏离的位置,叫了一杯果汁,慢慢用吸管吸,付了账。然后他提起旅行箱,一路顺着入境指标走出来,坐入一辆排队等在机场门口的计程车。
请往南区开,他吩咐司机。
10
站在路边他完全陌生了,感到时间的过去。预约电话曾指示从某条街拐到某条街后再进入某条街便能看到二楼阳台镶着铁条的公寓,但是一进入住宅区他就弄不清了方向,不得不再拦住一辆计程车。
是住家空出的一间后房,有自己的盥洗室,没有厨房倒无所谓,可以在外边吃。他付了必须付足半年一期的房租,道了谢,关上门,在床边坐下,听见墙的那边小便的声音,以及抽水马桶哗然的冲刷声。
男子试着熟悉租房的时间,外界开始变化;夜逐渐到临,城市的蜕变开始,污秽脏乱丑陋随白日的过去而隐去,机车群消失。艳丽的霓虹灯接续亮起,闪烁在黑暗的背景上,光辉照耀。
男子脱下多口袋的旅行装和皮鞋,换上轻松的运动服和球鞋,经过蜿蜒停着汽车的巷子,进入终于因进入夜而获得福赐的世界。
11
嘈杂的公立医院,就是到了晚上也一片混乱,外人在走道上厅堂上游荡来去,弥散着似药非药的气味,或是一种强要盖过以上气味的清洁剂的气味。在讯问台前几乎要吵起架来才被告诉在十一楼的精神病科。
他等到了第四或五批人众才勉强挤进电梯,被压在病人和非病人间,花束勉强护在胸前,十一楼到时他要扬声说对不起才挤得出去。
清静得多的专科,看来好像没人,工人在洗地,水花花的。沿墙他小心地走,以免踏到别人已费劲洗好的面积。
请问,他尽量礼貌。
坐在柜台后的护士抬起头,冷冷地望着他。
他说出修士的名字,和探访的意思。
访客时间已过,护士说,推了推眼镜,低下头继续填表格。
有点窘,他把花束拿低了,藏在柜台的底下,迟疑着。
是否应该跟她解释,自己从远处来,也许可以通融一下。或者——明天再来吧。
思索的时间对方始终低着头,不给予选择的机会。他转过身,准备从原路离开。
一地的水光使他分不出刚走过的路:以为电梯在左方,一拐弯,却见迎面的是两扇对关的门。
轻轻推开一扇,侧着身子走进。啊,总是在几近绝望的时刻,就会有惊喜的出现。
各个房门口站着人,走道上站着走着人,大家见他进来,都露出欢迎的笑容,如同盛会等到了主客的光临。先时在医院其他地方遭遇到的挫折感消失,他也露出了会心的微笑。
放缓了脚步,从人士的中间走过,点头握手寒暄,他放心了。
走道很长,慢慢走到底,充满信心。
最底的一扇门半开,在地面照出一柱光。
是的,他知道这扇门等着他。
12
人在睡眠时,尤其是仰卧的姿势,皱纹在脸上铺平而不见,是觉不出年纪的。
修士的沉睡,使二十年的时间消失,当男子坐在床前,面对这张脸时,难怪觉得如同昨日。
仍旧是很俊美的眉目、很黑的发,似乎永远微笑着的唇,也是滋润的。
他就这么坐在床边,直到旅游者的倦意雾气一样地弥漫上来。恍惚他又梦见一条水流,血丝虫在接近岸边的地方艳红地漂游。没有一种红色能比这种红色更美丽。
醒过来时他发现自己仍坐在椅上,窗帘背后透着对街商店的霓虹灯的红光,节奏性地闪着。
13
灰闷的早晨,太阳现不出形状。早饭的摊子已经摆出。他随便吃了点东西,回来租房,洗脸刷牙洗澡后上床睡觉。
睡到不知时候的时候,隔墙的活动弄醒了他。菜扔进油锅,铁勺敲击着铁锅,斥喝孩子。抽水马桶的水从他的头顶哗然地冲刷下来。
天花板逐渐退入晕暗,他翻起身,坐在床沿,用手指梳着发根,落发纠缠在手指间。男人的声音和女人的声音不知是在对话还是在争吵。盘子碰到盘子或碗,喝汤还是在吃汤面,一口口哗然地吸进去;他觉得有点饿起来。
夜已到临,如前所述,霓虹灯艳丽闪烁。男子在这时出门,进入光辉灿烂的世界。
14
从电梯出来他不再先去柜台通报。闪身转到这一边,推开对关的门。
啊,多么温馨的聚会。如同昨日,走道上站着蹲着走动着三五成群等待着的人士,友善地迎接他。如同进入晚到的派对,向众人一一问好或握手,心情比昨天更舒爽,当他走完过道站在半开的最后一扇门前时,已经有如归故乡的感觉。
现在来到沉睡者的房间。桌面椅面薄薄有层灰,他想起昨夜在他守候的时间不曾有任何护理人员进来。从厕所水池底下的小柜,他找出一块干硬的海绵,搓洗干净了,拿过来。
仔细抹过每种可能招尘的面,包括了床的铁条铁杆。越发放轻手势,当手接近人体时,沉睡的人微微动了一下身体——他停住了手。不,是自己的心理作用,他想。脸上也可能落了一层灰;用手指轻抹,指与指间果然有沙沙的感觉。他到浴室再找,找到一块干得可以脆开的毛巾。用肥皂正反面彻底地洗,扭干了,仍是硬的。他放弃毛巾,用玻璃杯接了一点温水,从自己口袋拿出洁净的手绢,绢角沾了点温水,包着食指,抹去脸上的灰尘。
再下来是擦地板的工作。没有合适的用具,只好重用方才用过的海绵。不够大,又时时须清水,花去了几乎整晚的时间。
一切似乎都干净许多,他环看房间,比较满意了。把用具放回厕所后,坐回昨日的位置,窗上透出天光,它的光度已能和整夜定时闪耀的霓虹灯匹及。
15
该早一点起床,以便做另一件事,于是把闹钟拨前了三小时。
在一个醒不过来的梦里醒过来,日光照不透污秽的窗玻璃,揣摩不出天花板上天光的时间,闹钟没响,不知掉去了床头哪里。他伸长手臂摸索,摸到一手的蜘蛛网。
电视连续剧在隔墙进行,说不完的如泣如诉山誓海盟。
他叫住一辆计程车,辗转在下午的塞车阵中来到地区。一个十字路口他请司机停住,付了钱,跨出车门,站在黄昏的街头。
16
男子来到地区想做什么呢?啊,是这样的,他之所以拿假期,除了是为造访沉睡的修士外,还为了寻找一条叫作琉公圳的水沟。
但是男子显然忘记了一件历史,琉公圳早就不见了。
新生南路现在已是一条东西六条车道往来对开的宽平大道,上面穿梭着各种族群人类飞驰着国际性车辆,景象多么欢腾飞跃。男子若不是忘记了历史,就是历史忘记了男子。
很多年前,新生南路曾是一条简单的双行道,两边生长着茂郁的千层树和亚麻黄,中间流着一条深入路面的水沟,清澈见底,缓慢流行,沟边的浮草和石块之间漂游着一团团的血丝虫。
当黄昏到来,晚霞满天,艳丽的夕阳倒映在水中,和血丝虫交辉成红艳艳的一片光时,世界上真是再也没有一条街或一条水比它更美丽了。
后来之所以填平,据当时交通工程局登在日报上的告示,是为了改善市容以及交通流量,使地区能以崭新的姿态与城市的腾跃同步调,然而背后却有一则为我们都知晓的不便道出的原因。
是个晴朗的早晨,一位中学生如常地骑着脚踏车上学,经过琉公圳的木板桥,从新生南路的这一边单行道愉快地过到另一边时,突然看见沟水里浮沉着一截手臂。
起先他以为是玩腻了的洋娃娃给扔进了水,随即又觉得可疑。已经过了桥的他下车,推车走回想看个究竟。
一件令人无法想象的,和这美丽的世界无法关联起来的谋杀案暴露了。
那是一个听到领袖的名字便自动起立写到领袖名字便自动空格的祥和时代,案子自然引起轰动。警察局、公安局、区公所、消防局、警备司令部、安全局、防务部、保密部、情报处(你不能否认它有匪谍案的可能)、对外事务部、礼宾部、外贸局(你也不能否认它可能是件国际阴谋)都出动了人员设立了专号。报纸全天候追踪,收音机随时截断节目报告最新发现,全城亢奋。
线索层层揭示,侦察步步进逼,复杂紧张刺激,比蓝皮书还精彩。终于,某将军的大名呼之欲出了。传言是这样的,手臂可能属于将军说是回娘家其实是失踪了的第二位夫人,也可能属于据说忌妒心颇重的第一位夫人,或可能属于和某人沾有暧昧关系的侍从官,更可能属于久不见媒体上的将军本人。至于最后一种可能则可能牵涉到高阶层权力斗争。手臂泡水过久使人无法辨识出性别不免加重了案情的悬疑性。
社会耸动人心惶惶,在这即将真相大白的关键时刻,某日突然案情直下,以上所有列名单位联合公告了侦察结果,不过是醉汉午夜落水断了一条手臂在水中的意外事件,随即宣告案子结束。
挑逗起来的想象力亢奋起来了的人心怎能被这么简单的结局满足呢?有人前去测探水流的深度和宽度,散出话来,说是三岁小孩的手都是跌不断的。
不久城市工务局发出布告,为了前已提到的改良市容及交通的理由,地区将推行现代化,并且以空前的速度开始了填河的工程。从来没见过一项工务进行得这般快速,又证实了彻底消灭现场以免日后翻案的谣言呢。
无论如何,当时还是少年的男子因为沉湎在前述的自我寻找中,没有注意到这件(或任何一件)社会大事,以至于历史从身边经过也不知晓呢。
现在站在路中央,设法想象水渠潺潺流动的景象。天明以前的时刻只有货车偶然经过,打着黄色的头灯,发出沉重的轮胎贴住柏油路面走动的声音。
一切都成为平坦的笔直的明确的肯定的坚硬的公路。
终于他等到一辆计程车。
17
坐下在食摊的小桌边,叫了份早餐。吃的时间机车渐成群,贴着桌边窜过,喷出黑色的尾烟沉落在结着痂边的豆浆锅里。日光已经燥热,预告了燥热的一天。他站起来,付了钱,把找钱放回口袋,回到开始湿闷的租屋,在炒菜声和抽水马桶声里入睡。
18
带来红色的玫瑰。把旧了的花用报纸包好放在一边,等走时带出去。暂充为花瓶的玻璃杯洗干净换上新水,玫瑰放在重新透亮的杯水中,室内顿时再一次香起。
他把毛毯往上拉近颔底,环颈的地方捺好,抚平以下的部分,脚底剩出的毯边压去床垫下。
三个小时以后他想可以帮睡着的人翻个身,于是把前时铺好的毯子撩开,一半折到另一半的上边,露出穿着旧睡衣的身体,整个自己的胸腔都匍匐在人体上,两只手臂尽量延伸,拥抱住柔软的骨骼和肌肉。他嗅到了轻微的呼吸。
19
来到幸福百货公司的男装部,挑选一件合适的睡衣,不能在颜色和尺寸上做决定。服务小姐劝他不妨都试穿一下。他走到布帘的后边,把睡衣上下都套在自己衣服的外头。小姐站在帘子的那边,一件件从帘隙递给他不同的尺寸和样式,殷殷问着合适不合适,服务态度良好。最后选了一件全棉红格子的。他再坐自动电梯到地下室的家用品部门,买了一块品质极好的肥皂,两条全棉白毛巾,两个水盆。
20
先用肥皂洗手,把冷热水调到舒服的热度,两个水盆盛到七分满,一一端过来,放在床边的小几上。
肥皂放入水,用手掌打出一些皂沫,调匀了,毛巾中的一块浸入水,另一块干着备用。
被单小心折到脚底,解开衣服的扣子,褪下睡衣和内衣。
白皙的肉体,沉睡的胸和腹和腿,沉睡的性器官。
他把肥皂水里的毛巾拿起来,拧干到还有点湿润的程度,折成容易拿在手中使用的大小。
轻轻地擦拭,从耳后开始。时常在清水盆里净一净。重复地擦拭。再用另块柔软的干毛巾仔细抹干水分。
工作持续,秩序而缓慢,必须注意三件事,一是手要尽量轻;一是隐藏的部位,例如耳后颈后腋下腿侧等,要特别小心地洗到不易触及的地方;一是水要保持恒温,就是说,你得不时更换新水,同时又不能让身体冷着了。
虽然单调又重复,其实是件费心又费力的工作。这面洗完后得转过那面洗,得翻过来背面洗。
终于完成之后,他撕开包装,拿出新睡衣,替睡着的人穿上,再把肢体尽量舒适地展放开来,毯子拉盖过来,各个角落都捺平挪好。
天暗时开始,天明时结束,他撩开窗,没有和不须月光的城市,规律性的霓虹灯迷媚地闪烁着。
这样过去了七天和七夜,觉得自己终于能为修士做件事,不知觉地心情舒快了。
21
男子和修士的故事说到这里,从开始到后来断断续续前后经过了三十年,比四分之一世纪还长,也算难得。
自从男子离开家和办公室去度假后,两处都失去了他的音讯。大家都了解旅行慌乱可能难以照顾,何况预定的行程也很紧促,无须站站时时都要通报。
七天后不见男子回来,没有行踪消息,打电话给航空公司或铁路局也没有误机误点的情况,众人不免紧张起来,意外绑架政治失踪等等一时都浮现到眼前。
职员们惶惶不安,担心公司关门,家人们烧香卜卦念佛,还不好——按照警察局的告诫——立刻公开寻找或者赏金求人,商会则继续延期。
就在这悬疑又紧张的时间,一日男子办公室的传真机突然叮叮地响起,大家追随在王小姐的后边涌进,围住机器看它一分分吐出纸。
荒原里的一座古建筑具有奇异的历史价值和神秘力量,也许因为位置偏远游客并不多,自己倒很想前去探访。为此将延长假期以便长程旅行。延长到什么时候现在还无法决定,不过在全城商会庆典举行前是一定会回来的。
机器传出讯息的同时,家人也收到一封信。水渍了的邮戳看不出由哪儿寄出,信上的内容和传真相同,只是信封内多附了张照片。
黑白照,宏伟的建筑,矗立在辽旷的野地上。不知是岩石还是木材建成,已经磨蚀了残缺了,然而荒芜之中却隐藏不了一种与天地同存的盛容。
沉厚的造型猜想源自心灵的宗教感,秩序和庄严的结构或者来自对条理的尊敬。已被时间蚀化了的梁柱的顶端,有一种婉转流畅灵活妩媚的线条稍纵即逝,却透露了远古人类的绮丽心思,传真讯息里令人读着不觉一惊的所谓神秘力量,也许就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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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对男子都极具信心,相信他会如期地回来,在等待的时间,被世界忘了的修士一天醒过来。
修士的醒来就像他的睡去一样地原因不明。当被问及和病情有关的事项时,一头雪白发的修士说什么都记不得,除非依稀仿佛曾经做过一个梦,梦里自己在水似的质体里漂浮,水搓抚着搓抚着偎抱着,从来没有这么地觉得舒服和安心。
三、鹤的意志
一个女孩和一位男子搬来公寓。
男子中年,头顶开始秃,穿着整齐的灰西装,拿着公事小皮箱早出晚归。女孩七八岁左右,散乱的刘海,底下有一双忧郁的眼睛,每天一个人白着脸站在阳台上。
阳台前边有一片工程预定地,浅浅的沼泽长着长长的芦草,开着淡黄色的花。女孩站在阳台上,两只手肘枕着阳台的水泥边,看芦花顺风一时这边一时那边地弯倒。
一天飞来一只大鸟,停在沼地的中央。雪白的身子,颈上一圈丹红色,嘴和脚都又细又长,巨大的翅膀展开时,翅边镶着金色的羽毛。
女孩从来没见过这么美丽的鸟。
小小年纪并不知道,她见到的是只鹤呐。
鹤在我们的世界消失,从前可繁荣过呢。你看汉朝的帛画或砖画上不是常常出现一只侧身展翅的大鸟吗?谨慎的学者们不敢妄为它定名,称它为“神秘之鸟”,我们细细核对形状,却可以肯定地说它就是鹤。
丰腴富足的唐朝妇人用华丽的金丝和银丝在服装上络出鹤的美姿,曾经震惊了从河西走廊,从东印度洋和太平洋等各种方向来到中国的域外人士;若数鹤的黄金时代,那又非宋朝莫属了。
据说宋徽宗赵佶政和壬辰,也就是西元一一一二年,上元节第二天的黄昏,祥云低拂着宫殿的正门,倏忽一群白鹤飞来,翱翔在空中,时又停伫在檐的鸱尾上,如同追随着某种奇妙的韵律或节奏。往来没有人不抬起头来瞻望,发出了赞美叹息,数一数,竟有二十只之多呢。鹤群久久不散,终于迤逦着队伍向西北方远去。
为了记录这一鹤的盛会,徽宗画下了《瑞鹤图》。
精致的工笔,描绘出典丽的殿檐,浮现在低低的云层中。二十只白鹤中的两只,停歇在檐两端的鱼尾饰上,其余愉快地翱旋着。虽然是简单的黑白复印,我们仍能读出上元节次夕,当晚空呈现银灰蓝色,一群白鹤飞来时,从来没有一位皇帝没有一位画家的心灵能比他更绮丽更忧郁的徽宗的感动呢。
同生活在宋朝的苏轼有天和两位朋友同游赤壁,放船在水的中流,想到了生命的倏忽和虚无。夜半时,寂寥的江面飞来一只鹤。
鹤也曾飞来红楼梦中,那是贾府的一次中秋夜宴,大观园的离散已经开始,情景不如往日,虽然勉强欢笑仍有些凄清寂寞。
林黛玉和史湘云两人来到近水处赏月联诗,黛玉的语句越联越悲凉。如同响应呼唤,黑夜的湖面飞起了一只鹤。
不要忘记,多情的贾宝玉住着的怡红院的前庭,也饲养着鹤呢。
世界上再也没有一种鸟能比鹤更柔美更典雅更细腻更尊贵,和人的关系更亲密了。
小女孩站在阳台上,看见大白鸟亭亭立在水沼中,弯下修长的头颈,形成圆弧;或者曲起一只脚,把丹红色的脖子藏去翅下;又或昂首,挺直了身体,发出低低的鸣叫;最好看的莫过于起飞和下降的姿势了;雪白的翅展开,在空中缓缓滑行,金边划出闪闪的S形。
聪明的女孩默默观察,不久便明白了鹤的言语。试着用自己的肢体练习,不久,也能像鹤一样地亭立,一样地展臂如展翅,一样用小小的脖子配合着手脚,给出各种讯息。
男子很担心,这种年龄别的孩子都进学校了,偏到现在连话都还不会讲。搬到这里来又发展出鸟似的怪动作。男子真是愁,不住地摸脑顶,头发又掉下很多。
寂寞又无趣的每一天,终于有了谈话的对象,女孩倒高兴起来。
于是阳台上的一个小女孩和沼地里的一只鹤,每天面对面,做出同一或类近的连续动作,似乎是在相互接应,交换着只有两者才明白的消息或默契。
男子找不出原因,准备再一次搬家。
这一次却遇到了抵抗,紧紧抓住阳台栏杆的手怎么也不肯放,又哭又闹僵持不下。
一位女士出现在公寓,和女孩一同站在阳台上。
女士牵着孩子的小手望着前方,用温柔的声音说:
多么美丽的沼地,多么美丽的鸟啊。
女孩抬起头,用一双忧郁的眼睛从蓬松的刘海后边望着她,手紧紧捏着她的手。
女士有柔软的手指、暖和的掌心、美丽的腰身和头发。
眼前吹起了一点风,淡黄色的芦花向一边弯腰,云重叠在地平线的边缘,起伏着的矮山也随着动移了。
受到风的邀请,鹤缓缓抬起双翼,排出雪白的扇形结构,展开羽的金边在日光下闪烁。女孩缓缓抬起她的手臂,举到过眼的地方,保持了手臂和手腕一直线,手指并拢,七十五度的弧度。
多么优美的身姿啊,女士用温柔的声音说。
后来每一天,女士和女孩都会出现在阳台,牵着手。沼地里的鹤等待着,变化出各种姿态,打出会意的讯号。
小女孩的头发编成整齐的辫子,衣服穿干净了,脸红润起来了。
男子和女孩和女士一齐搬出了公寓。女孩仍由女士牵着手,男子提着箱子跟在后边走。
鹤不见了,其他的水鸟一群群飞过来飞过去,发出啾嘈的叫声。沼地开始了工程,据说是超国际水准的高楼将矗立在它的上边呢。
一对年轻的夫妇搬进来,常常大打出手到阳台上,女的显然力气比较大;黄昏时在阳台上拥抱的时候也颇多,两件事都做得像是旁边没人看见。推土机运来一车车的垃圾,倾倒在沼泽里,引来无数计的麻雀,黑压压一片又一片,哗然降落又飞起,水面越来越小了。
后来只剩下一块泥塘局促在公路和高楼的中间,你从公路开车过去,水塘跳进你的眼,闪动如小小的镜子。
秋天时,候鸟仍旧过境,一种白肚灰身的鸟,一点也不受车辆飞驰在周身的影响,三两成双结伍,静静地掠过水面,或者停在水央啄食。据说这是种原生在东北亚和西伯利亚地区的鸟,古时由涉过北亚大陆的印第安人——我们是印第安人的后裔还是印第安人是我们的后裔仍是个未能沌清的人类学上的谜——带过来。
它们立下南飞的志愿,在完成飞行前,遥路上,常在温暖的台湾停歇。
原载《中国时报·人间副刊》,
1993年2月23日至3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