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公共马车载着我和其他乘客来到佛罗伦萨,将我们扔在阿尔诺河旁边的客栈,这段路程恍若隔世。这天是八月十五日。首次踏上欧洲大陆的游客里,没有谁能比我更受震撼。我们行经的道路、山坡、山谷和夜里住宿的城市——无论是法国的还是意大利的——全都千篇一律。到处肮脏不堪,害虫滋生,噪声几乎震耳欲聋。仆人都在钟楼下他们自己的住宿区休息,夜里悄无声息,只有风吹树叶的声音和西南风吹来的暴雨声,我习惯了近乎空荡荡的家里的安静,这异乡城市里无休止的喧嚣和骚动几乎让我不知所措。
睡觉是有的,二十四岁的年纪,长途劳顿之后,谁会不睡呢?但是各种杂音侵入了我的梦境:门的哐当声,人的尖叫声,窗外的脚步声,手推车车轮碾过鹅卵石路面的嘎吱声,还有每一刻钟就响一次的教堂钟声。或许,如果是因别的事务来到国外,我的心境会与现在大不相同。那样的话,我可能会在清晨心情舒畅地倚在窗前,看光脚的小孩子们在贫民窟里玩耍,朝他们扔几枚硬币,醉心地聆听所有新奇的声音;夜里漫步于狭窄蜿蜒的街道,享受这份悠闲。可眼下,我对目之所见只有漠然,乃至于厌恶。我迫切地想赶到安布罗斯身边,并且由于我知道他是在异国他乡病倒的,焦虑转变成了对一切外国事物的憎恨,甚至连土地也一并恨上了。
气温一天天地攀升。天空像斑驳的蓝釉,托斯卡纳百转千回的道路蒙着灰尘,仿佛太阳抽干了地面的湿气。山谷被炙烤成棕色,山坡上的小村庄被罩在热气蒸腾的薄雾里,显得干枯泛黄。找水喝的牛群缓缓走过,只只瘦得皮包骨头;山羊在路边蹒跚前行,看羊的小孩在马车走过时大喊大叫。怀着对安布罗斯的焦虑和担忧,我觉得这个国家的所有活物都极度缺水,一旦得不到水就会迅速衰亡。
到了佛罗伦萨,从马车上爬下来,将落满灰尘的行李卸下车送进客栈,我的第一个念头就是穿过鹅卵石铺就的街道,去河边站会儿。经过一路颠簸,我从头到脚全是土,精神疲乏。过去两天里,我宁愿到车厢外面跟车夫坐一起,也不愿在里面窒息而死;和路上那些可怜的牲畜一样,我也对水充满渴望。水就在我面前。它不是家乡的河口湾,微微泛着涟漪,咸得出奇,翻滚的海水拍出白沫,而是一条缓缓流动的、枯燥的小溪,棕色的溪水就像水下的河床,顺着桥洞缓慢流淌,平稳的水面时不时冒出水泡。废弃物顺流而下,有成捆的秸秆,有草木植物,可在我那因疲累和口渴而近乎发狂的想象里,这溪水正等着人去品尝,去狂饮,等着像灌一剂毒药那样被灌进喉咙里。
我心驰神往地站在那儿望着流动的溪水,强烈的阳光照在桥上,突然间,身后的城市里传来四点钟的沉重钟声,遥远而肃穆。其他教堂的钟声跟着响起,黏稠的棕色河水流经这里时拍打着石头,与钟声混为一体。
一个女人站到我身旁,一个孩子在她怀里呜咽,另一个拽着她破旧的裙子。她伸手向我乞求施舍,黑色的双眸与我对视,目光里尽是恳切。我给了她一枚硬币,转身要走,可她不停地触碰我的手肘,嘴里念念有词,直到有个仍站在马车旁的乘客冲她说了一连串意大利语,她才畏畏缩缩地退回原先躲藏的桥边。她年纪不大,顶多十九岁,但她的表情经久不变,令人难以忘怀,仿佛她那柔弱的身躯内附着一个永不灭亡的古老灵魂。那双眼睛透露出几个世纪的光阴流转,她凝视人生如此之久,以至于人生已经变得索然无味。后来,我走进客栈安排的房间,站在俯视广场的小阳台上,又看见她在等在那儿的车马之间蹒跚移动,隐秘得像夜间潜行的猫,肚子紧贴着地面。
我带着奇异的漠然洗了澡,换了衣服。行程到了尽头,心里竟生出无趣感,兴冲冲地启程、斗志昂扬的那个自我,消失不见了,取代他的是一个陌生人,一个垂头丧气、疲惫不堪的陌生人。兴奋感早已消散,连口袋里揉得皱巴巴的字条也丧失了意义。那是好几周前写的,这几周时间里世事难料。她或许已经带他离开了佛罗伦萨;他们可能去了罗马,去了威尼斯,我仿佛看见自己被迫爬上移动缓慢的马车,步他们的后尘而去。摇摇晃晃地走过一城又一城,丈量这可憎的城市的长度与宽度,却每每输给时间和这酷热而又尘土飞扬的道路,总也找不到他们。
又或者整件事都搞错了,潦草写就的书信是荒唐的玩笑,是安布罗斯早先爱玩的恶作剧之一,我小时候就常常陷入他设计的圈套。我现在跑到大宅去寻他,可能会撞见一场庆祝欢宴,高朋满座,灯光闪烁,乐声齐鸣;我会被领着面见众人,不给任何脱身的借口,而身体康泰的安布罗斯转身惊奇地看着我。
我从楼梯下了楼,走进广场,那儿等客人的四轮马车早已散去。午休时段结束,街上再次熙熙攘攘。人流裹挟之下,我立刻迷失了方向。周围是黑乎乎的庭院和街巷,高耸的建筑鳞次栉比,阳台往外伸着。我茫然地迈开步子,转过身,再走几步,门口的人眯眼看着我,路过的行人驻足凝视我,他们的脸上全蒙着经年累月受苦受难、激情全然磨灭留下的沧桑感,这种沧桑感,我从那个乞讨姑娘的脸上头一次注意到。有些人跟着我,朝我伸出手,嘴里像她那样念念有词,我回想起同车的乘客,大声呵斥,他们便退缩回去,身体紧贴着高耸建筑的墙壁,目视我郁结着满腔诡异的骄傲继续前行。教堂钟声重又响起,我路过一家挤满了人的大广场,他们三五成群,指手画脚,有说有笑。在我这异乡人的眼光看来,这些人与毗邻广场的朴素雅致的建筑没有一点联系,与远处对他们视若无睹的雕像没有一点联系,也跟在空气中回荡着不祥气息的钟声没有一点联系。
我拦住一辆路过的四轮马车,迟疑地说出“圣加利特庄园”,马车夫的回答我没听懂,但听出他点头挥鞭时说了“菲耶索莱”这个词。马车穿过行人拥挤的窄街,马车夫使唤着马儿,缰绳上挂的铃铛叮当作响,行人在我们经过时纷纷让路。教堂的钟声停止,响声逐渐减弱,可那回声似乎依然在我耳朵里共鸣,庄严肃穆,铿锵有力。那钟声不是为了我的使命而鸣响,因为我的使命微不足道;它也不是为了街上的芸芸众生而鸣响,它只为了早已逝去的灵魂、为来世而鸣响。
四轮马车沿着漫长蜿蜒的道路朝远山驶去,把佛罗伦萨抛在身后。一栋栋建筑急速退去。四周寂静无声,宁静祥和,似火骄阳暴晒了一整天,给天空画上釉彩,此刻突然变得温和宜人。刺目的阳光消散殆尽。黄色的房子,黄色的墙壁,就连棕色的尘土,都不像之前那样干燥。色彩重新回到房子上来,浓度或许有些淡薄,有些减弱,但阳光的鼎盛之时过去,换上了温柔的晚霞。静止的柏树罩在光幕里,变成了墨绿色。
马车夫把四轮马车停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前,大门所在的墙壁又高又长。他在车座上挪挪身,别过头看向我。“圣加利特庄园。”马车夫说。行程结束。
我打手势叫他稍等片刻,然后下车走向大门,拉了一下挂在墙上的门铃。我能听见门铃在院子里的聒噪声。马车夫把马赶到路边,从车座上爬下来站在水渠旁,扇帽子驱赶面前的苍蝇。马儿饿着肚子,在两根车辕之间萎靡不振,真是可怜的畜生。它跑去路边啃了青草,抖动耳朵打了一会儿盹,也没提起多少精神。门内毫无动静,我又拉了一下门铃。这次传来隐约的犬吠声,某扇门打开之后,犬吠声猛然大了起来;有个小孩放声大哭,一个女人怒气冲冲地厉声喝止,我听见那边的脚步声朝门边移动。门闩抽出时发出沉闷声响,接着大门也嘎吱乱响,因为它打开时刮擦到了下面的石头。一个村妇站在那儿眯眼看我。我向前一步,说道:“圣加利特庄园?阿什利先生?”
拴在女人住的门房里的那条狗这会儿比刚才叫得更凶了。一条林荫道在我面前铺展开,尽头便是庄园,那儿被遮得严严实实,毫无生气。狗还在狂吠,那小孩仍在哭闹,村妇打算把我关在门外。她的半边脸肿胀,好像患了牙疼病,一直用披肩的边角压着止痛。
我从她身边挤进大门,重复了一遍“阿什利先生”。这一次她露出惊讶的神色,仿佛头一回看见我的面容,然后双手指着庄园,紧张又激动地蹦出一大串话。紧接着,她迅速回头,冲身后的门房喊了一声。一个男人——大概是她丈夫——从敞开的门里出来,肩上还背着个孩子。他喝止吠叫的狗,一边询问妻子,一边朝我走来。她继续连珠炮似的说个不停,我先听见她几次提到“阿什利”,后来又提到“英国人”[1],这下子换成那男子站住脚盯着我了。他比女人稍好一点,身上较为整洁,一双眼睛透着敦厚,盯着我看的时候,脸上露出了深切的忧虑,嘴里跟他妻子嘟囔了几句。妻子把孩子领到门房入口,站在那儿看着我们,披肩的边角仍按在肿胀的脸蛋上。
“先生,我会一点儿英语,”他说,“您有什么事吗?”
“我来看看阿什利先生,”我说,“他和阿什利夫人在大宅里吗?”
他脸上的忧虑更浓一分,怯生生地吞了下口水。“先生,您是阿什利先生的儿子吗?”他问道。
“不是,”我不耐烦地说道,“我是他堂弟。他们在家吗?”
他痛苦地摇摇头。“看来您是打英国来的,先生,还没收到消息吧?我该说什么好呢?这事太叫人伤心,我不知该怎么开口。阿什利先生,他三周前去世了。走得很突然。真让人痛惜。他刚下葬,女伯爵就把宅门一锁,一走了之。走了几乎两周啦,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狗又吠叫起来,他转身喝止它。
我感觉脸上的血一下子被抽干,变得毫无血色。我愣愣地站在那儿。男子满怀同情地看着我,然后对他妻子说了些什么,她搬来一条凳子,他接过去摆在我旁边。
“坐吧,先生,”他说,“世事无常,节哀顺变。”
我摇了摇头。我说不出话来。我无话可说。男子紧张地对妻子大吼大叫,借此缓解自己的情绪。吼叫一通之后,他又转身面向我。“先生,”他说道,“如果您想去一趟大宅,我可以给您开门。您可以去看看阿什利先生去世的地方。”我不在乎去哪儿,也不在乎做什么,我脑子里一片空白,无法专心思考。他开始朝停马车的地方走去,边走边从兜里掏出一堆钥匙,我走在他旁边,双腿突然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女人和孩子在后面跟着。
柏树越来越近,装有百叶窗的大宅像一座坟墓,在远处等待着。走近之后,我发现宅子很大,窗户很多,全都缺乏活力,关得严严实实。车道在入口前绕了一圈,方便马车转弯。茂密的柏树之间矗立着带基座的雕像。男子用钥匙打开大门,示意我进去。女子和孩子也跟了过来,两人急急忙忙地一起打开百叶窗,让阳光照进空寂的大厅。他们走在我前面,一间一间地打开百叶窗,心怀善意地相信:打开百叶窗就能减轻我的痛苦。房间互相连通,宽敞、空旷,天花顶上绘有壁画,地板用石头铺就,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中世纪霉味。有些房间的墙壁毫无装饰,有些则悬着挂毯,其中一间比其他的更阴暗、更压抑,里面摆着一张长条餐桌,两侧配有马赛克雕饰的椅子,两头立着精美的铁质烛台。
“圣加利特大宅非常漂亮,先生,很古老,”男子说道,“阿什利先生,在外面阳光太毒的时候常坐在这儿。这是他的专座。”
他指指桌旁一张高背椅,动作几乎充满敬意。我如梦如幻地看着他。这一切都不真实。我无法想象安布罗斯待在这栋宅子里,也无法想象他在这个房间里过日子。他不可能以我所熟悉的步伐在这里走动,吹着口哨,聊着天,把拐杖放到椅子边、桌子旁。夫妇两人没有丝毫懈怠,重复着满屋子跑来跑去推开百叶窗的单调动作。门外有个小院子,呈一种封闭的四边形,露天但晒不到太阳。庭院中央有座喷泉和一个铜制男孩雕像,他双手捧着一枚贝壳。越过喷泉,铺路的石子中间种了棵金链花树,华盖自成一片阴凉。金色的花朵早已萎落,花苞散落一地,灰扑扑的。男子冲女子窃窃私语,女子走到四边形庭院的角落,转动了一下把手。水从铜制男孩雕像手中捧的贝壳缓缓滴出,轻轻落下,溅到下边的水池里。
“阿什利先生,”男子说,“他每天都坐这儿看喷泉。他喜欢看水。他坐在那儿,就在树荫里。在春天,这儿很漂亮。女伯爵啊,会从楼上的房间里喊他。”
他指指栏杆的石柱。女子走进房子,过了一时半会儿,她出现在男子所指的阳台上,抬手推开那间屋子的百叶窗。水仍在从贝壳里往外滴落,不急不缓,轻轻地溅到小池子里。
“夏天,总坐这儿,”男子接着说道,“阿什利先生和女伯爵,他们吃饭,听喷泉奏乐。我候着他们。我端出两个托盘,摆在这儿,就这张桌上。”他指指静静立着的石桌和两把椅子。“他们晚饭后喝大麦茶,”他继续说着,“每天都喝,从没断过。”
他顿了顿,伸手抚弄椅子。压抑感涌上我的心头。庭院里凉风刺骨,冷得几如坟墓,可是空气仍像未打开百叶窗的房间里那样污浊。
我想起安布罗斯在家时的情景。夏日里,他会光着膀子在花圃里闲逛,只戴一顶草帽遮阳。我眼前浮现出那顶帽子的模样,斜斜地挡在他面前;我眼前浮现出他的模样,他站在船上,衬衫袖子卷到胳膊肘上方,指着海里远处的某个东西。我想起他伸出长胳膊,在我跟着船游泳的时候把我从水里拉上来。
“是的,”男子仿佛自言自语道,“阿什利先生坐在这儿的椅子上看水。”
女子穿过庭院,回来转了下把手。水停止滴溅。铜像男孩低头看着空空如也的贝壳。万物陷入沉静,死寂。小男孩一直瞪大双眼看着喷泉,此时突然弯腰,开始在一堆铺路鹅卵石中间扒拉,用小手捧着金链花瓣,扔进水池里。女子呵斥他,把他推到墙边,抓起靠墙的扫帚开始打扫庭院。她的动作打破了沉寂,她丈夫碰了碰我的胳膊。
“您想去看看先生去世的房间吗?”他柔声问道。
虚幻感驱使我跟着他爬上宽敞的楼梯,来到上方的楼梯平台。我们一起穿过比楼下家具装饰更少的房间,其中一间朝北俯瞰着柏树林荫道,布置简单,光秃秃的,像修道士的小单间。一个朴素的铁床架靠墙而立,床边放着一个壶罐、一个大口水罐和一道屏风。壁炉上方悬着挂毯,一处壁龛里摆着小小的跪姿圣母像,双手呈祈祷状。
我的目光转到床铺上。毯子叠得整整齐齐,摆在床尾。两个枕头被抽掉了枕套,摞放在床头。
“死亡,”男子用肃穆的语气说道,“来得非常突然,您知道的。他身体虚弱,对,发烧导致的,但之前的一天,他还拖着身体坐到喷泉旁边。‘不行,不行,’女伯爵说,‘病会加重的,你必须好好休息。’可是他很顽固,不肯听她的。医生们来了又去。拉伊纳尔迪先生也来过,跟他聊天,劝他,可是他从来不听,他大喊大叫,乱发脾气,之后又像个小孩子,一句话都不说。那么坚强的人变成这样,真让人揪心。后来,第二天一早,女伯爵匆忙来门房找我。我当时正在屋里睡觉,先生。她脸色白得像那堵墙,嘴里说着‘他快死了,吉塞佩,我知道,他快死了’。我跟着她走进他的房间,他躺在床上,双眼紧闭,还有呼吸,但很沉重,你知道,没睡踏实。我们派人去叫医生,可是阿什利先生啊,他再也没醒过来,他昏迷了,睡死过去了。我跟女伯爵一起点蜡烛,修女来的时候,我去看了看他。他的坏脾气全没了,脸上很平静。真希望您能见到,先生。”
男子眼里忍着泪水。我把目光从他身上移开,重新看向空荡荡的床铺。不知怎么的,我心里空落落的。麻木感早已退去,只剩下冰冷和僵硬。
“什么意思,”我问道,“你说他脾气暴躁?”
“发烧引起的脾气暴躁,”男子答道,“有那么两三回,他发作之后,我得把他摁到床上。发作完了,里面就虚弱,就这儿。”他用手按按肚子,“他遭了不少疼。疼劲一过去,他就精神恍惚,昏昏沉沉,总爱走神。我跟您说,先生,太揪心了。看着那么大一个人没了希望,揪心啊。”
我转身从那空荡荡的坟墓一样的房间里走出来,听见男子关上百叶窗和房门。“为什么没人帮忙?”我问道,“那些医生,他们怎么没给他止痛?还有阿什利夫人,她就眼睁睁看着他死吗?”
男子一脸迷茫。“先生,您说什么?”他问道。
“他得了什么病,持续了多久?”我问道。
“我跟您说了,到最后的时候,非常突然,”男子说,“但是之前发作了一两回。整个冬天,先生都身体不好,心情低落,不在状态。跟前一年差别很大。第一次来大宅的时候,阿什利先生很幸福,很快乐。”
他边说边继续开窗,我们一起走到外面,来到一处大阶梯看台,上面四处摆着雕像。远端立着一道长长的石栏杆。我们穿过看台,在栏杆旁站定,俯视下面的花园。花园修建得整整齐齐,玫瑰花和夏季茉莉花的香味扑鼻而来,远处是另一个喷泉,再往远处还有一个,宽阔的石阶通往各个花园,整体铺陈开来,层层叠叠,直至远端两侧种着柏树的高墙,把全院围绕起来。
我们向西沉的太阳望去,看台和静谧的花园笼罩着一层霞光;连那些雕像也蒙在玫瑰色的光彩里,我手扶栏杆站在那儿,恍惚间觉得四周前所未有的平静。
手下的石头泛着暖意,一只蜥蜴从缝隙中钻出,扭动身躯爬向下方的墙壁。
“在安静的晚上,”男子站在我身后大概一步的位置,仿佛是以表敬意,“圣加利特大宅的花园,先生,会非常漂亮。有时候女伯爵叫我们打开喷泉,满月的日子里,她和阿什利先生吃过晚饭,常常出来,到这里的看台上。这是去年的事,在他生病之前。”
我仍旧站在那儿,俯瞰着喷泉和种着睡莲的水池。
“我觉得啊,”男子缓缓说道,“女伯爵不会再回来了。她太伤心了。这里有太多记忆。拉伊纳尔迪先生告诉我们,宅子要租出去,可能会卖掉。”
他的话把我拽回现实。静谧的花园、玫瑰的花香和落日的余晖只让我失神了一小会儿,但现在全都消散了。
“拉伊纳尔迪先生是谁?”我问道。
男子和我转身朝大宅走去。“拉伊纳尔迪先生啊,他给女伯爵全都安排好了,”他答道,“公事啊,钱的事啊,好多事情。他跟女伯爵认识很久了。”他皱皱眉,冲他妻子挥挥手,他妻子正抱着孩子在看台上走动。这情景惹得他不高兴,他们不该到这儿来。她返回大宅,开始关紧百叶窗。
“我想见见他,拉伊纳尔迪先生。”我说道。
“我把他的地址给您,”男子答道,“他英语说得很好。”
我们走进大宅,路过一个个房间往大厅走去时,百叶窗在我身后被逐一关上。我从口袋里摸出来一些钱。我仿佛摇身一变,成了这个欧洲大陆上的普通游客,怀抱着购置的心态,出于好奇心来参观这么一处宅子。我不是我自己,也不是第一次和最后一次来探望安布罗斯生活过并去世的地方。
“谢谢你为阿什利先生所做的一切。”我说着把硬币放进男子手中。
他眼里再次充溢着泪水。“我真的好伤心,先生,”他说道,“伤心透了。”
最后几扇百叶窗也关上了。女人和孩子跟我们一起站在大厅,通往空房间和楼梯的拱门再次变得一片黑暗,就像保险库的入口。
“他的衣服呢?”我问道,“还有财物、书籍和文件呢?”
男子面露不安。他转身看向妻子,两人说了一会儿话,问答了几个回合。她一脸茫然,耸了耸肩。
“先生,”男子说道,“女伯爵走的时候,我老婆帮了帮忙。可是她说女伯爵把东西全带走了。阿什利先生的所有衣服全给装进一个大行李箱,还有他的书,全都收拾走了。啥都没留下。”
我凝视两人的眼睛。他俩没有一丝异样。我知道他们说的是实话。“你也不知道,”我问道,“阿什利夫人去哪里了吗?”
男子摇摇头。“她离开了佛罗伦萨,我们只知道这个,”他说,“葬礼后的第二天,女伯爵就走了。”
他打开沉重的前门,我迈步出去。
“他葬在哪儿了?”我淡淡地问道,像个事不关己的陌生人。
“佛罗伦萨,先生,新设的新教徒公墓。许多英国人都埋在那儿。阿什利先生,他不孤单。”
男子的话似乎是要我安心,安布罗斯有伴儿,在那坟墓之外的黑暗世界,英国同胞能给他带来慰藉。
我第一次不敢与男子对视。他的双目像狗的眼睛,敦厚、忠诚。
我转过身,却听见女子突然对她丈夫惊叫起来。男子还没顾上关门,她就再次冲进大宅,打开靠着墙边的大号橡树柜子。她手里拿着某样物事走回来,递给丈夫,她丈夫又交给我。他皱缩的脸庞放松下来,宽慰得绽开了花。
“女伯爵,”他说,“她落下一样东西。拿去吧,先生,这是专给您的。”
那是安布罗斯的帽子,一顶宽边翘檐的帽子。他在家里经常戴着遮阳的帽子。别的人谁戴都不合尺寸,它太大了。我手里翻弄着帽子,感觉到他们急切的目光,等着我说些什么。
[1]此处为意大利语Ingles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