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康妮总是有一种预感,感到她和米克——大家都这么叫他——的事情是没有希望的。然而,其他男人对她而言,似乎更是毫无意义了。她是属于克里福德的。他需要她生命中的很多东西,她都给予了他。而她也需要一个男人生命中的很多东西,但这些克里福德没有给她,也不可能给她。她不时和迈克利斯偷情作乐一番。但就像她所预感到的那样,这终究要结束。迈克利斯不可能长久保住任何东西。这是他天性的一部分,他生来就要和一切关系断绝,成为散漫的、与世隔绝的、绝对孤寂的人。这才是他的主要需求,尽管他总说:是她拒绝了我!
这个世界应该是充满种种可能性的,但是在多数的个人经验上,可能性却降到很小的程度。海里的好鱼很多……也许……但是大多数似乎只是鲭鱼和鲱鱼。如果你自己不是鲭鱼或鲱鱼,你可能会觉得海里的好鱼还是很少的。
克里福德正名声鹊起,收入也多了起来。人们都来看他。康妮几乎每天都要招待一些人。但是这些人不是鲭鱼就是鲱鱼,其中偶尔也会有些稀罕的鲇鱼或康吉鳗。
有些人是这里的常客,他们是克里福德在剑桥时的同学。其中有留在军队里的汤米·杜克斯,他现在是个陆军准将。他说:“军队生活给了我时间去思考,也使我从不得不面对的生活之战中解脱出来。”
还有查尔斯·梅,他是爱尔兰人,专门写些关于星辰的科学著作。还有一位哈蒙德,也是作家。他们都和克里福德年纪相仿,都是当时的青年知识分子。他们都信仰精神生活。精神生活之外的都是私事,无论你干什么都无关紧要。没有人会想起来问你什么时候上厕所。这种事除了自己外,谁也不会感兴趣的。
日常生活中大部分的事情也都是这样……你怎么挣钱,你爱不爱你妻子,你有没有外遇,所有这些事都是个人的事,就像上厕所一样,别人是不会有兴趣的。
哈蒙德是个又高又瘦的小伙子,他有妻子和两个孩子,但是和一个女打字员打得火热。“关于性这个问题,它的全部关键,”他说,“就在于它没有什么关键。严格地说,这不存在问题。我们不想跟着一个男人去上厕所,那为什么我们就要跟着他到床上去和女人睡觉呢?所以问题就在这里。如果我们不再注意一件事而忽视另一件事,那么就不会有什么问题。这完全是毫无意义的事情;这是好奇心用错了地方。”
“很对,哈蒙德,你说得很对!但是如果有人开始向朱丽亚求爱,你就会按捺不住;如果他再追求下去,你很快就会要发作。”……朱丽亚是哈蒙德的妻子。
“嘿,那当然!要是他在我的客厅角落里撒起尿来,我是定要发作的。所有这些事情都有一个适当的场合。”
“你的意思是如果他暗地里向朱丽亚求爱,你就不介意啦?”
查尔斯·梅有些嘲弄的意思,因为他曾和朱丽亚小小地调过一番情,哈蒙德就大发过一场脾气。
“我当然会介意。性爱是我和朱丽亚两人的私事。如果有人想插进来,我当然要介意的。”
“事实上,”清瘦而有雀斑的汤米·杜克斯说,比起苍白而相当肥胖的查尔斯·梅来,他看上去更像是爱尔兰人,“事实上,哈蒙德,你有种强烈的占有欲和自负感,你想获得成功。因为我确已置身军界,所以已从尘世中走出来,现在我才明白人们是多么强烈地渴望出人头地和成功。这些东西在过度地膨胀。我们所有的人都在朝这条路上走。当然,像你这样的人,认为有了女人的支持便更容易成功。这就是你会那么嫉妒的原因所在。那就是你认为的性爱……你和朱丽亚之间的一台有力的小发电机,它会带给你成功。如果你不成功,你就会像查尔斯一样开始去调情,他没有跟人结婚,不像你和朱丽亚这种结过婚的人,有着像旅客皮箱上一样的标签。朱丽亚的标签上写的‘哈蒙德太太’,好像列车上标示着属于某人的箱子似的。你的标签上写的则是‘哈蒙德,由哈蒙德太太转交’。哦,你是很对的,你是很对的!精神生活需要舒适的房子和像样的饭菜。你的确没错。精神生活甚至还需要子孙兴旺。但这一切都取决于对成功的需求本能。成功是一切事情的支点。”
哈蒙德看起来有些生气。他一向以自己思想的正直、不随波逐流而自豪。虽然如此,他确实是希望成功的。
“那确实是的,你没钱就不能生活。”梅说,“你得有相当一笔钱,才能够活下去……甚至想要自由地思考,都得先有相当一笔钱,否则你的肚子就不会答应。但是在我看来,在性的问题上,你得把标签除去。我们既可以自由地和任何人谈话,那么为什么我们不能向任何我们所喜欢的女子求爱呢?”
“好色的凯尔特人说话了。”克里福德说。
“好色!哼!为什么不可以?我不觉得和一个女人睡觉,比和她跳舞,或者甚至说谈天说地,会对她产生什么更大的害处。那只不过是感觉的交换取代思想的交换罢了,为什么不可以呢?”
“像兔子一样随便吗?”哈蒙德说。
“为什么不可以?兔子怎么啦?它们就比那些神经过敏的、革命的、充满仇恨的人类更糟糕么?”
“就算是这样,可我们不是兔子呀。”哈蒙德说。
“正是!我有头脑:我有那些关于天文学的问题要去计算,这问题于我而言几乎比生死还重要。有时消化不良会干扰我。饥饿会可怕地干扰我。同样,性的饥渴也会干扰我。那会怎么样呢?”
“我想还是你纵欲过度,造成性的问题上消化不良,更让你受到严重干扰吧。”哈蒙德讥讽地说。
“不是!我自己吃得不过度,房事也不过度。你可以选择不要吃得太多。但是绝对没得吃,就只好饿死了。”
“一点也不!你可以结婚呀?”
“你怎么知道我可以结婚?结婚也许不适合我的心理程序。结婚也许会……会……使我的心理程序失效。我是不适合受那种束缚的……那我就必须像和尚似的把自己囚在狗窝里吗?这纯粹是种陈腐不堪的愚蠢念头,我的朋友。我必须生活,必须做我的计算。我有时候需要女人。我决不把这种事情看得有多么了不得,我决不理睬那些道德谴责和禁律。如果我看到一个女人,像个衣箱似的,贴着我的名签,以及住址和火车站的名称,在到处乱跑,我会觉得羞耻的。”
因为和朱丽亚调情的事,这两个男人还在互相记恨。
“查理,这倒是个有趣的想法。”杜克斯说,“房事只是交谈的另一种形式,你不过是用行为表达了这些字句,而不是把它们说出来。我觉得这是很正确的。我们既可以和女人们交换关于天气和其他事情的想法,也同样可以和她们交换性欲的感觉和情绪。房事也是男女间一种正常的、肉体的谈话。假如你和一个女人没有共同兴趣,你不会跟她谈话,谈起来也会是索然无味的。同样的道理,假如你和一个女子没有共同的情感或感应,你就不会跟她睡觉。但你若是……”
“你如果和一个女人有了相当的情感或感应,你就应该和她睡觉,”梅说,“和她上床,这唯一可干的正经事。就像你有兴趣和人谈话时,你唯一可做的事就是谈个痛快。你不会装模作样地咬着舌头不说。你只会把你想说的全说了。和女人睡觉也是一样。”
“不,”哈蒙德说,“这话不对。拿你自己来说,梅,你耗费了一半的精力在女人身上。你固然才思敏捷,但从来没有真正干你想干的事。你太多的心思用在了另一方面。”
“也许是这样……不过,亲爱的哈蒙德,不管你是否结婚,你这方面的事做得太少了。你可以保持你心灵的纯洁和正直,但是它正在他妈的干枯。在我看来,你那纯洁的心灵正在变得像琴弓一样干巴巴的。你简直就是用高谈阔论淹没了它。”
汤米·杜克斯不禁爆发出一阵大笑。
“加油啊,你们这两个思想家!”他说,“看我……我并不干什么高尚纯洁的脑力劳动,我只草草记下一些想法。而我既不结婚,也不追逐女人。我觉得查理是很对的;如果他想去追逐女人,他尽可以不要追得那么勤。但是我决不会禁止他去追。至于哈蒙德,他有对财产的直觉,所以直路窄门自然很适合他。[5]你们瞧着吧,他最终会成为一位英国文人。从头到脚都是A、B、C的字母。[6]至于我呢,我什么都不是,我只是个信口胡说的人。你是什么看法,克里福德?你认为性爱是帮助一个男人在世上成功的发电机吗?”
在这种时候,克里福德是不太说话的。他向来不是滔滔不绝的人。他的思想实在不够活跃,不足以滔滔不绝,他太困惑而且太情绪化了。现在他脸红起来,看上去很不安。
“唔!”克里福德说,“我自己已hors de combat(法文:丧失战斗能力),我想在这个问题上我没什么好说的。”
“完全不是这样的,”杜克斯说道,“你的上半身绝对没有hors de combat。你有健全完好的精神生活。让我们听听你的看法吧。”
“唔,”克里福德支支吾吾,“我觉得我没有什么想法……我想,‘结婚就把事情了了’很代表我的想法。虽然,在相爱的男女之间,性爱是一件重要的事,这是当然。”
“是怎样重要的事呢?”杜克斯问道。
“啊……那可以使人更亲密。”克里福德说话的时候,就好像女人在这种谈话中一样不安。
“好,查理和我都相信性是一种交流,就像说话一样。要是一个女人和我开始性的谈话,自然时机成熟的时候,我就会把这种谈话同她到床上去完成。不幸的是没有女人跟我开始过这种特别的谈话,所以我只好自己上床;而且也没有什么不好……至少我希望这样,因为我怎么会知道呢?无论如何,我没有什么天文计算会被干扰,也没有什么不朽的著作要写。我只是个躲进军队求清净的家伙罢了。”
房子里安静下来了。四个男子在抽着烟。康妮坐在那儿,一针一针地做活儿……是的,她坐在那儿,她得一声不响地坐在那儿。她得像只老鼠那么安静地坐着,不去干扰这些高智商的绅士们无限重要的思辨。但是她一定得坐在那儿。没有她,他们的谈话便没有这么起劲。他们的想法便不会这样自由地涌现。康妮不在的时候,克里福德便会焦躁不安得多。他的怯懦会来得快得多,谈话也就进行不下去。汤米·杜克斯表现最为出色,因为康妮的在场,他更有灵感。康妮不太喜欢哈蒙德,她觉得他在心智上很自私。至于查尔斯·梅,她虽然喜欢他的某些方面,但他看起来有些不讨人喜欢,尽管他要计算星星,却没有什么章法。
多少个晚上,康妮坐在这里听着这四个男人的表白!他们,还有一两个别的人!他们看来从未探讨出个什么名堂来,这没有让她觉得深深困扰。她喜欢听他们说,特别是汤米在的时候。那是一种乐趣。这些男人们不会吻你,和你进行身体的接触,但他们却向你展示出他们的心思。这真是很有趣。然而他们的心思又是多么的冷酷!
有时她也会有点恼怒。她很敬重迈克利斯,然而他们在说到迈克利斯的时候,却把所有的鄙夷都倾泻到他身上,他是他们眼中的杂种暴发户,最没有教养、最糟糕的俗人。杂种也罢,俗人也罢,他很快得出了自己的结论。他不是仅仅用无尽的言辞,用精神生活的展示来兜圈子,而得不出什么结论。
康妮很喜欢精神生活,并从中得到极大的快乐。但是她确实认为精神生活被说得有些过度了。她喜欢待在那儿,喜欢和这些老朋友在烟草的烟雾之中度过的精彩夜晚——她私下里这么称呼这些夜晚。她觉得很有趣,而且很自豪,没有她默默的出席,他们甚至连谈话都不能进行。她十分尊重思想……而这些人,至少是试图诚实地思考。但无论如何,总有那么一个秘密,不能被道破。他们都好像在影射某件事情,但这是什么事情,她死活也说不清楚。这是米克也没有澄清的事情。
但是这时候米克并不设法做任何事情,他只想消磨人生,别人怎么竭力对待他,他就怎么对人。他确实是离群索居的,克里福德的他的老朋友们因此而反对他。克里福德和他的朋友们不是离群索居的;他们或多或少致力于拯救人类,或者至少说,想教育人类。
星期天晚上有个精彩的聚谈,话柄又一次转到爱情上。
“祝福这将我们的心联结成
这样那样亲属关系的纽带”
汤米·杜克斯说:“我很知道这纽带到底是什么……刚才把我们系在一起的是相互间的思想摩擦。除此以外,我们之间没有他妈的什么纽带。我们四分五裂,文人相轻,全世界该死的文人都是这样。每个人都该死,就其本身而言,所有的人都是这么干的。要不然,我们四分五裂,却掩盖起我们心中互相感到的怨恨,说些虚伪的甜言蜜语。精神生活似乎能在怨恨,在那种难以描述的、深不可测的怨恨根基上繁盛,这真是奇怪。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看看柏拉图著作中的苏格拉底和他周围那帮人!那种对一切的绝对怨恨,那样津津乐道于将别人撕成碎片……不论是普罗泰哥拉[7]还是其他任何人!还有亚西比德[8],和其他所有加入争论的狗弟子们!我必须说,这使人宁可做个佛陀,安宁地坐在菩提树下,或者做个耶稣,平静地给门徒们讲主日故事,而不是精神上噼噼啪啪地来一通。不,精神生活出了毛病,根本性的毛病。它植根于仇恨与嫉妒、嫉妒与仇恨之中。从树上的果实你就能了解这棵树。”
“我不觉得大家都是这么仇恨。”克里福德提出异议。
“亲爱的克里福德,想想我们彼此之间强词夺理的样子,我们所有的人。我自己比任何人都坏。因为我无限喜欢那自发的怨恨,而不是那编造的甜言蜜语;那是些毒药。当我开始说克里福德这个人多么不错及诸如此类的时候,那可怜的克里福德就要被人同情了。看在上帝的分上,你们所有的人,请务必说我的坏话,这一来我就知道我在你们心中占有分量。不要讲甜言蜜语,否则我便完了!”
“哦!但我确实认为我们都真诚地彼此喜欢。”哈蒙德说。
“我告诉你们,我们必须……我们背地里都在说彼此的坏话!我是最坏的。”
“我想你把精神生活和批评行为混淆了。我同意,苏格拉底确实是批评活动的始作俑者,但是他所做的并不止于此。”查理·梅煞有介事地说。这帮老朋友们,在他们谦虚的表面下,都有种奇怪的高傲。他们都那样自命不凡,却都装得那样谦卑。
杜克斯不愿再谈苏格拉底了。
“的确,批评和学问是两回事。”哈蒙德说。
“当然不是一回事。”贝里附和道。他是个害羞的年轻人,深色皮肤。他来这儿看杜克斯,那天晚上待着过夜。
大家都看着他,好像听见驴子开口说话了。[9]
“我并不是在讨论学问……我是在讨论精神生活。”杜克斯笑了,“真正的学问来自于有意识的整个身体;来自于你的头脑和思想,也来自于你的肚子和小弟。头脑只能分析和推理。一旦让思想和推理占了其他一切的上风,这两者就只会批评而抹杀一切了。我是说它们所能做的就是这些。这非常重要。我的上帝,如今世界需要批评……极其需要。所以还是让我们过精神生活,为我们的怨恨而自豪,撕碎老朽的旧把戏。但是,你得留意,事情是这样的:尽管你过你的生活,可是从某种意义上讲,你和总体生命是一个有机整体。而一旦你开始了精神生活,你就是把苹果从树上摘了下来。你切断了苹果和树之间的联系:一种有机的联系。如果你的生命中除了精神生活外一无所有,那么你自己就是一个被摘下的苹果……你已经从树上掉下来了。那么自然地你便会怨恨起来,就像摘下的苹果自然地会要变坏一样。”
克里福德睁大了双眼:这些话对他而言全是一派胡言。康妮暗自窃笑。
“那这样的话,我们都是摘下的苹果了。”哈蒙德悻悻然、很是刻薄地说。
“那我们把自己做成苹果酒好了。”查理说。
“可是你对布尔什维主义怎么看?”深色皮肤的贝里插了进来,好像大家谈论的一切都同这个问题有关联。
“妙!”查理高叫道,“你怎么看布尔什维主义?”
“算了吧!让布尔什维主义见鬼去吧!”杜克斯说。
“恐怕布尔什维主义是个大问题呢。”哈蒙德严肃地摇着头说。
“布尔什维主义在我看来,”查理说,“就是对他们所谓的资产阶级的深仇大恨;至于什么是资产阶级,却没有明确的界说。总而言之,它是资本主义。感情和情绪断然也是资产阶级的,所以你得发明出一个不带任何感情和情绪的人才行——然后是个人,尤其是个别的男人,也是资产阶级的:所以他必须受压制。你们得让自己沉浸到更伟大的事业中去,到苏维埃社会中去。甚至连有机体也是资产阶级的:所以理想必须是实现机械化。一个无机的单位,由许多不同的然而同样重要的部分构成,这只能是一部机械。每个人都是机械的一部分,而机械的驱动力则是仇恨……对资产阶级的仇恨。这就是我对布尔什维主义的看法。”
“的确!”汤米说,“但是这些话,我认为同样也是对整个工业理想的绝好描绘。简括地说,这是种工厂主的理想;只是工厂主会否认仇恨是驱动力。仇恨就是仇恨,就是这么回事;对于生活本身的仇恨。瞧瞧英国中部这些地方,那仇恨不是昭然在目吗……但那些都是精神生活的一部分,是逻辑的发展。”
“我不觉得布尔什维主义是合乎逻辑的,它否认前提的主要部分。”哈蒙德说。
“亲爱的老兄,它承认物质前提;纯粹的精神也是这样的……只接受物质前提。”
“至少布尔什维主义已经是强弩之末了。”查理说。
“强弩之末!它绝对没有走到尽头!布尔什维主义者很快就会拥有世界上最优秀的军队了,装备最精良的机械设备。”
“但这是不能持续太久的……这种仇恨。必定会有反作用力……”哈蒙德说。
“可是,我们已经等了很多年了……我们还会再等。仇恨就像其他事物一样,是会发展的。这是我们把观念强加于生活,强暴我们最深厚的天性而不可避免的后果;我们逼迫我们最内在的情感去适合某些观念。我们用程式驱动我们自己,如同一台机器。富有逻辑的思想自命主宰一切,而所有的一切却变成纯粹的仇恨。我们都是布尔什维克分子,不过我们更虚伪罢了。俄国人并不是伪善的布尔什维克分子。”
“但是除了苏维埃这条道路以外,还有很多其他的道路啊,”哈蒙德说,“布尔什维克分子们并不真正明智。”
“当然不明智,但是有时愚蠢也是一种明智。如果你想达到你的目的的话。从个人角度讲,我认为布尔什维克分子是弱智的;可是我把我们西方的社会生活也看作弱智的。我甚至认为我们这些声名远扬的精神生活也是弱智的。我们都像白痴那样冷漠,我们都如同傻子那样缺乏激情。我们这些人都是布尔什维克分子,只不过我们给了它另外一个名称。我们认为我们都是神……像神一样的人!这和布尔什维克分子没有什么两样。一个人若是打算避免成为神或布尔什维克分子,他就必须要有人性,有感情,有情欲……因为这两者是一回事:因为神和布尔什维克分子都太好了,好得都不真实了。”
大家以沉默表示不赞成这样的看法。这时,贝里焦虑不安的问题打破了沉默:
“那你肯定相信爱吧,汤米,是吗?”
“可爱的年轻人,”汤米说,“不,我的小天使,十有八九我是不相信的,不相信!爱情在今天也不过是众多弱智表演中的一种罢了。一些扭动着腰部的家伙操一些爵士小妞,她们那种小男孩一样的屁股小得就像两颗衣领纽扣。你是指那种爱情呢?还是指那种分享财产、发家致富、夫唱妻随式的爱情呢?不,我的好伙伴,我根本不相信这些!”
“但是你总得相信点什么吧?”
“我?啊,理智上我相信要拥有一颗好心肠,一个闲不住的小弟弟,一种充满活力的智慧,以及敢于在女人面前说‘狗屎!’的勇气。”
“那你已经都全了。”贝里说。
汤米·杜克斯爆发出大笑。“你这个小天使,要有就好了!要有就好了!不,我的心如同土豆一样麻木,我的小弟弟总是萎垂着,从没有抬起过头,我要敢在我的母亲和姑母面前说‘狗屎!’,我宁可把这小弟弟割得一干二净……说真的,她们是真正的贵妇人。我不是真正有灵性的人,我只是附庸风雅。要有灵性真是太好了:那你身体中的所有部分,已经说到和不便说出的各个部分,就都是活泛的。小弟弟抬起头来,对任何真正有灵性的人说:你好!雷诺阿[10]说过他用小弟弟来做画……他的确这样做了,多可爱的画啊!但愿我也能用我的小弟弟干些什么,上帝啊!无奈一个人只能这么说说而已!这是地狱里的又一种酷刑啊!是苏格拉底开了头。”
“但世界上也有不错的女子呢。”康妮终于抬起头来说。
男人们对此很是不满……她应该装聋作哑的。他们不喜欢她承认她如此专心地听到这种谈话。
我的上帝——假如她们对我来说并不好,
我又何必在乎她们有多好?
“不,那是没有希望的!我就是不能和女人产生共鸣。没有一个女人能使我在面对她的时候觉得真正需要她,我也不打算强迫我自己这样……上帝,不!我将依然故我,过精神生活。这是我能做的唯一的正经事。我可以很快活地和女人们谈天;但那完全是纯洁的!无望的纯洁!无望的纯洁!你怎么看的,希尔德布兰德[11],我的小伙子?”
“如果一个人保持纯洁的话,事情就不那么复杂了。”贝里说。
“是的,生活就是再简单不过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