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小耐儿心怀畏惧地站在一旁,抬头望着奎尔普先生看信时的神态。她的表情很清楚地表明:对眼前的这位小个子,她虽然感到畏怯,感到不可信赖,但是看他外表粗野、形容怪僻,又忍不住想笑。不过,孩子不安的表情也清晰可辨,她在焦急地等待他的答复。她意识到他有权,他的答复可以使人感到难过和沮丧。因此,想笑的念头就很不适宜了。她极力克制自己,不要因为自己有什么不恰当的举动而可能引起不良后果。
奎尔普先生对信的内容感到困惑,而且是极大的困惑,这是明摆着的事实。他看了两三行就瞪着骨碌碌的眼睛,皱着可怕的眉头;接下来的几行,他看了就抓头搔耳,露出非同一般的狰狞面目;等看完了信以后,他竟嘘嘘一长声哀叹,又是惊讶又是悲伤。他把信折叠起来放在一边,拼命地把十个指甲都咬个遍;接着他又恶狠狠地拿起信,又读了一遍。读第二遍和读第一遍一样,完全没有满意的地方。他陷入了迷离恍惚之中。清醒以后,他再次猛咬自己的指甲,目光一动不动地盯着孩子,孩子赶忙把眼睛看向地下,等着他下一步要干什么。
“啊哟,这儿!”他终于开了口,那声音来得很突然,孩子就像耳畔突然炸了一声大炮,吓了一大跳,“耐丽!”
“我在,先生。”
“耐儿,信里说些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先生!”
“你能肯定,你敢发誓,你非常肯定,十分确定,你真的不知道吗?”
“十分肯定,先生。”
“你要是知道你就会死,这话你愿意不愿意说,嗯?”侏儒还在问。“我的确不知道。”孩子回答。
“那好!”奎尔普已经注意到孩子一副诚实的样子,咕哝着说,“我相信你。什么话!全用光了,二十四小时花用得一干二净!他在搞邪门歪道,心术不正!”
奎尔普想到那种事,立刻就再次抓头皮咬指甲。在手和嘴忙了一阵以后,他的情绪渐渐平和下来,露出一种自己感觉中的愉快微笑,可是别人谁都会感到那是饱含痛苦的鬼的笑。孩子又抬起头,就见他正注视着她,那目光流露出特别的宠爱和得意。
“耐丽,今天你的模样很好看,好看得很迷人。你疲倦了吗,耐丽?”
“不,先生,我还要急着赶回家去。我离开家,他总是放不下心的。”
“不用急,小耐儿,根本不用急,”奎尔普说,“耐丽,叫你做我的老二,你可高兴?”
“做你的什么,先生?”
“我的老二,耐丽,我的第二个,我的奎尔普太太。”那侏儒说道。
孩子大惊失色,不过似乎还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奎尔普先生看出来了,急忙把自己的意思作了更清楚的解释。
“耐儿宝贝,这就是说,奎尔普太太死了以后,你就做第二个奎尔普太太。”奎尔普说,他眨巴眨巴着眼睛,用他那弯弯曲曲的手指在引诱耐儿往他跟前走,“做我的太太,樱桃小脸蛋,红嘴唇,我的太太。如果奎尔普太太还能活五年,也许只能活四年,到那时候,你再嫁给我年龄也正好。哈,哈!做个好姑娘,耐丽,做个非常好的姑娘,等到有那么一天,你会不会成为塔山上的奎尔普太太?”
孩子对这样美好的前景无法接受,也丝毫没有受到鼓舞,她急得要躲避他,全身筛糠不止。奎尔普先生要么因为吓唬人可以增加欢乐,要么因为想到头一房奎尔普太太要死,接着有第二个奎尔普太太填房而感到愉快,要么在这样特定的时刻他要开开心,寻点儿快乐,因此他只是开怀大笑,对于孩子的惶恐视若无睹。
“你一定要和我一道到塔山去,立刻见一见那个奎尔普太太,”侏儒说,“她虽然不能像我这样喜欢你,耐儿,可她也非常喜欢你呀。说什么也得和我一起回家。”
“我一定得赶回去,”孩子说,“他对我说过,一拿到回信就得尽快回去。”
“可是回信你还没有拿到,耐丽,”侏儒和她顶嘴,“除非我回到家里,否则你就拿不到,不可能拿到。所以你瞧,你要想办好事情,就一定要和我回家。亲爱的,快把那边的帽子递给我,我们马上就动身。”奎尔普先生说着就从办公桌上慢慢往下滚,直到那双短腿落下地。他一站直了身子就带路走出办公室。他们到了码头那儿,一眼就看到喜欢倒立的小伙计与另一个和他身材一般大的年轻人抱成一团,在泥地里打得不可开交。
“那是吉特!”耐儿惊叫了一声,双手紧捏在一起,“可怜的吉特,他是和我一起来的呀!啊,奎尔普先生,求求你,快叫他们别打了!”
“我来收拾他们,”奎尔普叫嚷着,急忙冲进办公室,取来一根粗棍棒,“我来收拾他们。瞧,小伙子们,你们打啊。我一个人揍你们俩,对付你们俩,来,两个一起来!”
侏儒既然要收拾他们,就挥舞粗棒,对两名斗士大打出手,棒头一会儿捅了这一个,一会儿又攻那一个,像疯了似的专拣他们的头上猛击,他下手那么狠毒,也只有他这样的小野兽才能干得出来。那两个斗士万万没有想到还有这么一招,双方很快就偃旗息鼓,都跌跌撞撞地爬起来,各自收兵。
“你们两个狗东西,我要把你们揍成肉饼肉果,”奎尔普说着还想逮住一个,专门痛打一顿,但一个也没有抓到,“我要把你们剁得血肉模糊,叫你们七窍生烟,我就做得到。”
“我说,快把那根棍子扔下,不然你要更加倒霉,”那个小伙计说,他在周围躲躲闪闪,要伺机冲上去,“快把那根棍子扔下。”
“你过来,靠近一点,看我叫你的脑壳开花,你这个狗东西,”奎尔普目光闪闪,说道,“靠近一点——再近一点。”
可是那小伙计没有那么听话,直到后来他的主人显然放松了警惕,他就突然冲了上去,一下抓住武器,想从他手里夺过去。奎尔普力大如狮,棒棍握在手里又稳又牢,小伙计拼命抢夺,他猛然一松手,弄得小伙子一个后仰,身子一滚,头朝地磕得很重,奎尔普先生成功地使了计,快乐得心花怒放,又是笑又是跺脚,好像他玩的把戏最能逗人乐。
“这倒无所谓,”小伙计又是点头又是摸头,说道,“往后,要是有人骂你是丑矮子,骂你比最不值钱的小丑还要丑,看我还会不会打他,拉倒吧。”
“你这个狗东西,你的意思是说我不丑?”奎尔普反问道。
“说你丑!”小伙计反驳。
“那你这个恶棍在码头上打架为了什么?”
“就因为他骂你是个丑矮子,倒不是因为你不丑。”小伙计说,手指着吉特。
吉特大声叫道:“他为什么要说耐儿小姐丑?他还说,我和耐儿的主人对他的主人要百依百顺,他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
“他那么说是因为他愚蠢,你这么说是因为你聪明伶俐——不过你可得当心,不要聪明过了头啊,吉特,”奎尔普尽管说话态度非常和蔼,可是眼睛嘴巴所流露的是恶毒,“吉特,这儿赏你六个便士,你要永远说老实话,时时处处说老实话,吉特。你这个狗东西,快把办公室锁上,钥匙交给我。”
他命令的那个小伙计照他的吩咐去做了。他对主人一片忠心,得到的奖赏是:主人把钥匙不偏不倚地捅了他的鼻梁,弄得眼睛发酸,眼泪都淌下来了。奎尔普先生接着就领了小女孩和吉特上了小船。他们在渡河那一段时间,小伙计就在码头河边上一直倒立着跳舞,以此来表示复仇雪恨。
奎尔普太太就一个人待在家里,没想到老爷这时候会回家。她在躺着休息,闭目养神,忽然被一阵脚步声吵醒,连忙拿起针线假装在干活都没来得及,他就进了门。女孩子跟着也进来了,让吉特在楼下等着。
“奎尔普太太,耐丽·吐伦特到这儿来了,”丈夫说,“亲爱的,倒杯酒,拿点饼干,因为她已经走了好长一段路。我要去写封回信,宝贝,叫她陪你一会儿。”
奎尔普太太浑身哆嗦,望着丈夫的面孔:他这么彬彬有礼,不知究竟要耍什么花招。她唯唯诺诺,顺着丈夫的指点跟着走进了隔壁房间。
“注意听我吩咐,”奎尔普小声说,“看看能不能从她嘴里打听一下:她外公的情况,他们干些什么,他们怎么过日子,他对她说些什么话,等等。如果我能知道这些情况的话,自然有些好处。你们女人家在一起谈话,总比同男人说话要随便些,尤其是你那么温柔,心肠那么好,准能赢得她的信任。听明白了吗?”
“明白了,奎尔普。”
“那好,你去吧。又怎么啦?”
“亲爱的奎尔普,”妻子支支吾吾,“我喜欢这孩子——恳求你不要让我欺骗她——”
侏儒咕哝了一声可怕的咒骂,同时四处张望,好像要寻找什么武器,来惩罚大逆不道的婆娘。小妇人一向逆来顺受,赶紧请他别动怒,保证照他的吩咐去办。
“你给我听清楚,”奎尔普说着,把她的胳膊拧来扭去,“钻到她的肚子里,把秘密打听出来,我知道你有这个本事。注意,我在听你们谈话。你要是下不了狠心,我就轧门;要是老让我轧门,你就等着吃苦头好了。快去!”
奎尔普太太乖乖地离开了,那位和蔼可亲的丈夫就躲在半开半掩的门背后,带着满脸的狡黠,把耳朵紧贴在门上,全神贯注地在倾听。
可是,好心的奎尔普太太却正在思考,她怎么打开话匣子,问女孩子什么样的问题,直到门那里咯吱咯吱的响声很紧,催她别再犹豫,她才开了口。
“亲爱的,最近你来来往往到奎尔普先生这儿,跑的趟数真不少啊。”
“是啊,我同外公说了一百遍了。”耐儿答得很天真。
“他说些什么呢?”
“只是唉声叹气,耷拉着脑袋,好伤心,好可怜,你要是见到了肯定会淌眼泪的。我知道,你的忍耐不比我强。你听那门怎么咯吱咯吱地响!”
“老是那个样子,”奎尔普太太望着门,心神不定地说,“可是你外公,他往常不像那样啊?”
“啊,往常是不那样!”孩子说得很恳切,“完全两样。有一段时期,我们很幸福,他也知足常乐。可是你想象不到,我们后来变得好惨啊!”
“亲爱的,听了你的话我心里真是非常非常难过!”奎尔普太太实打实地说。
“多谢你了,”孩子回答,还吻吻她的脸,“你对我一向心肠好,和你一起谈心叫人好愉快。关于他的事,我除了吉特以外,没有人可以聊一聊。不过我仍然感到幸福,我也许应该感到更幸福一些才对。不过有时候,见到他变化那么大,说什么心里总是很难过。”
“他还会变化的,耐丽,”奎尔普太太说,“还会变得就跟往常一样。”
“啊,但愿上帝让我们再恢复那种好日子!”孩子说,那眼睛里充满了泪水,“可是,这么多日子以来,他早就过着——我觉得那门在移动呢!”
“是风吹的,”奎尔普太太说话显得有气无力,“接着说,他早就过着——?”
“过着心事重重的日子,悲观失望。往日我们消磨漫长的黄昏,那些老习惯他统统给忘了,”女孩子说,“那时光我们常常坐在火炉旁,我读书,他在一边听。不读书的时候,我们就在一起闲谈。他给我谈起我母亲的情况,说她小时候,她的相貌和她的说话和我多么一样,他还常常把我抱在膝上,尽量要让我明白:母亲不是躺在坟墓里,而是飞到了天外,飞到了一个美丽的国家,那儿万物长生不死,也长生不老——那时候我们多么幸福啊!”
“耐丽,耐丽!”可怜的女人说,“你这么小小的年纪,这么伤心,我真不忍心看到你是这个样子。你可千万别哭呀。”
“我很少难过,”耐儿说,“可是我这么多日子一直憋在心里。我想,我身体不大好,泪水涌到了眼里,我就忍不住,不能不淌下来。我把难过的心里话告诉你,我一点也不介意,因为我相信你,你不会又去告诉别人。”
奎尔普太太转过头,说不出话来。
“那时候,”孩子接着说,“我们常常在田野里、在绿树林里散步,到了晚上就回家,因为走累了,感到家更加可爱,我们还说,家是多么幸福的地方啊!如果家里黑下来,比较沉闷,我们常常说,这对我们有什么关系,因为那反而使我们记得这一次散步充满着更多的乐趣,期待着再有下一次。可是现在,尽管家还是那个老样子,但是那种散步的乐趣再也没有了,而且那地方比以往更加黑暗,更加沉闷,我说的都是千真万确的呀!”
孩子说到这儿停了下来。那门虽然咯吱咯吱响了不止一次,可是奎尔普太太什么话也没说。
“可是你不要以为,”孩子挺认真地说,“外公不像往常那样对我好。我感到,他爱我,舍不得我,疼我,一天胜似一天。你不知道,他多么喜欢我啊!”
“我相信,他十分疼爱你。”奎尔普太太说。
“真的,他真的爱我!”耐儿叫了起来,“就像我真的爱他一样。可是,最大的变化我还没告诉你呢,你可千万别同任何人讲。他变得不睡觉、不休息,只是白天在椅子上休息一会,一到晚上他天天都几乎整夜待在外面。”
“耐丽!”
“嘘!”孩子把手指头压在嘴上,四周打量一下,说,“他回家时,总是天刚亮,我就去开门。昨天夜里回到家已经很迟,已经天大亮了。我见他脸色惨白,眼睛充血,走起路来两腿直哆嗦。我又上床睡觉去,就听到他在呻吟。我下床跑去看他。他还不知道我就在他身边,自言自语在说:这种日子他没法忍受下去,要不是因为孩子,还不如死了的好。我可怎么办呢?啊!我可怎么办呢?”
孩子的心扉已经敞开。她心情凄苦,焦虑不安,思想负担很重,同别人谈知心话还是第一次,而且因为自己的小小身世还得到了对方的同情,就情不自禁地偎依到无能为力的朋友的怀抱里,眼泪扑簌簌地落了下来。
不一会儿,奎尔普先生走了进来,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出现眼前的这幅情景。不过,对于这种场面他已经司空见惯,有过长期的实践体会,因此处理起来驾轻就熟,卓有成效。
“奎尔普太太,你看她很累了,”侏儒说,那可怕的目光斜视着,意思是要老婆照他的吩咐去做,“她离家走了很长的路到了码头,在码头那儿看到了两个小恶棍打架,受了恐吓,然后乘船又受到风浪的惊骇,这些事儿一件接一件,她哪儿受得了。可怜的耐儿!”
奎尔普先生不假思索就使出了拿手好戏,用手拍拍小客人的头,就使她恢复了正常的精神状态。这种方法要是出自别人,或许达不到明显的效果,可是那孩子生怕他碰她,迫不及待地、本能地要躲避他,立即就站了起来,明白表示想要回家。
“不过你最好还是等一会,跟我和奎尔普太太一起吃完饭再走吧。”侏儒说。
“先生,我离家出门,在外面已待了很长时间了。”耐儿擦干了眼泪,回答说。
“那好,”奎尔普先生说,“如果你一定要走,就走吧,耐丽。回信就在这儿,我在信里只是说:我明天或许后天去看他,这个小忙我今天上午帮不了他了。再见吧,耐丽。喂,你老兄要当心照顾好她,听清了吗?”
吉特听到招呼就露了面,并不想回答那种毫无必要的嘱咐,而且以跃跃欲试的姿态怒目而视奎尔普,仿佛在怀疑:耐丽流泪是不是因为他引起的。尽管这仅仅是一种怀疑,他也很想报一下仇。这时候,他的小主人已经辞别了奎尔普太太,走开了,他才转身跟她走了。
他们一走,侏儒就转向太太,说道:“你盘问别人,真有两下子,是吗,奎尔普太太?”
“不这样我还能怎么办呢?”太太回答得小心翼翼。
“你还能怎么办呢?”奎尔普话中夹着讥讽,“你就不能少出点力吗?你为什么不做应该做的,而偏偏要流鳄鱼的眼泪,假惺惺地讨人家好,你这个荡妇?”
“奎尔普,我对那孩子心里很难过,”太太说,“我的确尽了力,我已经引导她说出了秘密情况,当时她还以为就我和她两个人,可是你就在一旁听着。上帝宽恕我。”
“你引导她说出了秘密!真是的,你出了多大的力啊!”奎尔普说,“我开始怎么向你交代的?不是说不要让我轧门吗?从她嘴里总算掏了一点东西,得到了我要的线索,算你运气,否则的话,什么收获也没有,我非得找你算账不可。”
这番话把奎尔普太太完全威慑住了,她无言以对。她丈夫还在洋洋得意,接着说:
“你倒要感谢高照你的福星——就是让你走运当了奎尔普太太的那些福星——你倒要感谢那些福星,使我对老头儿的行动有了底,有了新的认识。这件事就到此为止,现在不谈它了,以后任何时候也别提。今天中午我不回家吃饭,你就凑合着吃点,别太讲究了。”
奎尔普先生说完就戴上帽子出了门。奎尔普太太想到自己刚才扮演的角色,内心的痛苦到了无以复加的程度。她把自己关在闺房里,拿被子捂住头,为自己的过错暗暗气恼。有许多人心肠比她硬,犯的罪过比她更加严重,可是并不像她那样感到痛心。因为在对待许多事情上,良心这个东西很有弹性,很柔软,它能够延伸,从而能适应多种多样的情况变化。有些人很会安排,能把良心一点一点地丢掉,就像天热了脱下一件法兰绒背心一样,甚至在需要的时候还想方设法全部脱光;但是还有一些人,他们能穿上这件外衣,只要高兴就把它扔掉,时下流行的正是这种方法,因为这种方法最伟大,使用也最方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