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每当夜幕降临,我常常到户外漫步。夏天,我往往清早就出门,在乡间田野、阡陌之间终日流连,甚至一连几天、几个星期都乐而忘返。但是,如果不是在乡间,天黑之前我就很少出门。感谢苍天,我像人间万物一样,热爱它赐予的光明,感受到光明普照的喜悦。
我不知不觉养成了这种习惯,因为这一方面有益于我多病的身子,另一方面这给了我一个更好的机会,使我对大街上芸芸众生的性格和职业作一番思索。做像我从事的这种无聊的研究工作,中午就很不合适,因为那时赤日炎炎,过客匆匆;晚间的路灯或商店橱窗的灯光更适合我的要求,因为那种光线是一闪一闪地映照行人的面影,不像白昼那样把人照得毕露无遗。再说,如果我迫不得已要修饰一点事实真相,那么在这方面夜晚比白昼要仁慈一些,因为在白昼,一个即将竣工的空中楼阁,毫不怜惜就横遭摧毁,简直司空见惯。
居住在小巷窄弄的人们,对于那种川流不息的踱步声,没完没了的骚动声以及永无止境、能使糙石磨平生光的践踏声,竟然能够忍受得住,这不能不说是一个奇迹!试想,有那么一个病人,住在像圣马丁场这一类的地方,他听到了这些脚步声,在身心交瘁的痛苦之中,还要(好像这是他必须要完成的任务)区分一下:孩子和大人的脚步声,褴褛的乞丐和脚蹬长靴的公子王孙的脚步声,闲逛的和疾走的脚步声,无家可归的流浪汉的沉重步履和一心指望寻欢作乐者的得意步伐。试想,他是何等的心境!再想想,那种嗡嗡的闹声和喧嚣声无时无刻不渗透他那清醒的自我意识,那生命的川流不停地灌注在他那惊魂不定的睡梦之中,仿佛他身死而不失去知觉,注定要躺在乱哄哄的教堂公墓里,永远别指望有宁静的一天!试想,他又是何等的心情!
现在我们来看看那些在大桥上来往不停的人群(至少是不用纳税的那些桥上)。在美好的黄昏,许多人停在桥上,懒洋洋地俯视流水,迷离恍惚地意识到:河水渐渐流淌,绿色的河岸越见拓宽,河水终究汇流到浩瀚的海洋。另外一些人,他们背着沉重的负荷,停在桥上是为了休息片刻。他们凭栏远眺,心生遐想:人的一生能抽抽烟,过得逍遥自在,在阳光下,躺在热烘烘的油布上睡觉,任凭小船滞缓而懒洋洋地流淌,那是何等的幸福啊!停在桥上的还有一部分人,属于完全不同的阶级,他们的心情更加沉重。此时此刻,他们想起了往日听人说过或是从什么书上看到过:溺水而死并非难事,在众多的自杀方式当中,是轻而易举的最佳选择。
科文特加登市场[1]那里也说一下。每当旭日东升,无论是春天还是秋天,空气中四处弥漫着扑鼻的花香,荡涤了头天晚上残留的污秽的酒肉气息;通宵悬挂在阁楼窗外面的画眉,已经萎靡不振,这时候也乐得像疯了似的,这可怜的鸟儿!对于周围许多别的小俘虏来说,它是它们唯一同病相怜的伙伴。在那些小俘虏当中,有的已经垂头丧气,把身子匍匐在地,想躲避醉汉买主那灼热的手;而另外一些挨在一起,由于挨得太挤,一个一个显得毫无生气,正等着浸水,振作起精神,好让比较清醒的伙伴心情舒畅一些。老店员上班路过这里,见到它们那副模样,不免奇怪:它们本来充满着对原野的憧憬,如今那胸膛里装的是什么呢?
但是,我现在并不想用过多的笔墨来详述我在散步中的见闻,只是我即将叙述的本书中的故事发端于我这样的一次漫游,因此我要有所交代,并以此作为本书故事的引言。
一天晚上,我漫步进了城里,像平常一样,我信步缓行,头脑里在思考着许多问题。突然,一个询问的声音引起了我的注意。询问的是什么内容,我一时并没有理会,但那询问的对象似乎是对着我,尤其是那声音听起来非常悦耳,又柔软又甜蜜。我赶紧转过身,只见身旁站着一个美丽的小姑娘。她要求我告诉她,怎么才能到达离当地很远的一条街道那里。的确,那条街位于城里另一个不同的街区。
“孩子,离这儿远着呢。”我说。
“先生,我知道,”姑娘说起话来有点胆怯,“恐怕是很远很远,因为我今天晚上就是从那儿来的。”
“就你一个人?”我不免有些诧异。
“唔,是我一个人,我并不在乎。可是这一下我有点害怕了,因为我迷了路。”
“你怎么想到要问我呢?要是我对你指错了路,那可怎么办哪?”
“我相信你不会干出那种事,”小姑娘说,“你年纪大,有身份,走路又那么斯文。”
姑娘的吁请,以及那聚精会神的姿势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我无法用语言描绘。她精力过于集中,那明亮的眸子里已闪动着泪珠。当她抬头仰望我的时候,那瘦弱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那好吧,我送你去。”我说。
她用手牵着我的手,对我那么信任,仿佛她从孩提时代就已经认识了我。我们俩一道,缓慢地向前走:她使自己的步子与我的相适应,那样子倒不像我在保护她,而是她在引导我、照顾我。我注意到,她不时地偷偷看我,挺好奇地打量我的表情,仿佛要完全弄明白:我不是在骗她。那种目光(也非常敏锐、非常热切)每重复一次,她的信心似乎便随之增强。
对我来说,我和孩子至少有着同样的好奇心和兴趣。她倒的确是个孩子,可是根据我的观察,尽管她生得瘦小纤弱,但那外表上却透露出一种独特的年轻人的气息。她身上穿的显得过于单薄,但非常整洁,没有任何迹象表明她很穷困或是无人照顾。
“你一个人走得这么远,谁叫你出来的?”
“先生,叫我出门的人对我非常慈爱。”
“你出来有什么事呢?”
“这个,我不能告诉你。”孩子说得很坚决。
这种回答的方式倒有些道理,我朝那个小友打量一下,不免有点诧异。因为我不知道她出门究竟为了什么差事,而且对我的询问回答得那么裕如。她那敏捷的目光似乎看透了我的心思,因为当我们的目光相触时,她就作了解释:她出门所干的事不是什么坏事,但却是个大秘密——连她自己也不清楚这秘密所在。
她的话没有丝毫的狡黠和欺骗,而是带着一种毋庸置疑的坦诚,表明她说的是实情。她还像先前一样继续往前走,一路上我们越走越亲热,谈话也非常愉快。但是,对于她家的情况,她不再提起,只是当我们走到一条完全陌生的道路时,她就提醒一下,还问那条路是不是很近。
我们就这样一面走一面聊,可是我头脑里老是转着一个谜,我对这个谜作了有一百种猜测,可是一个一个地我都作了否定。这孩子一片纯真,对我怀有感激之情,我竟利用这一点来使自己的好奇心得到满足,想到这里我不禁赧然羞愧。我热爱这些孩子,他们刚刚脱离上帝的怀抱,就热爱我们,这事儿实在非同小可。她一开始就信任了我,使我感到满心的喜悦,我决心不辜负她的信任,不辜负她对我相见以诚的那个好心眼。
那个打发她出来的人考虑实在欠周到,要她在晚上独自外出,还跑得那么远。我没有理由不去见一见那个人。就怕她一旦发现到了自家门口就会向我告别,剥夺了我的机会——这个可能性不是没有。因此,我回避走那些非常熟悉的街道,专拣迂回曲折的小径,一直走到她住处所在的街道上,她才知道我们到了什么地方。我的这位小相识高兴得直拍手,向前跑了一小段路就停在一家门口的台阶上,等我走到她跟前她才敲门。
门上有一部分嵌的是玻璃,没有百叶窗遮挡,不过一开始我并没有注意到,因为里面黑暗,静悄悄的,我又急等着(那女孩也在急等)里面的回应。她敲了两三声以后才听到有动静,里面像是有人在移动,后来透过玻璃才看到一线微弱的灯光。那灯光缓慢地向前移动,掌灯的人要在满地零星物件中行走,这就使我看清了向前走的是什么模样的人,他所经过的地方是什么样子的。
这是一位老人,小个子,满头斑白的长发,这时候,他把灯高擎在头上,眼睛打量前面的路,我能清清楚楚看到他的面孔,看到他的身姿。尽管岁月大大地改变了他的模样,但是从他那清癯而瘦弱的形象中,仍然使我辨认出女孩子身上所流露的那种秀丽风姿。他们都有着一样明亮的蓝眼睛。但是,他的脸上布满了深深的皱纹,看样子心事满腹。因此他们俩的所有相似之处也就全部消失。
他走着从容的步子,那行走的地方就像是个收容所。这种收容所收藏的都是古旧而珍奇的东西。它们似乎蜷伏在这个城市的零星角落里,隐藏着各种各样陈腐的珍宝,以躲避带有嫉妒和怀疑的大众的目光。这里收藏的有:一套一套的甲胄,像全身戎装的鬼魅,比比皆是;从寺庙里收来的荒诞雕刻品;各种各样生了锈的兵器;残缺不全的瓷器、木器、铁器以及象牙制品;还有锦毯以及可能在梦幻中设计出来的奇怪的家具。奇妙的是,小老头的憔悴容貌和这块地方的模样可以说是以类相从。他可能从古老的教堂和坟墓里,从废弃的住宅中,蹑手蹑脚搜寻了这些东西。他收藏的这些奇货,没有一件可以和他相比,没有一件能比得上他那么古老、那么衰颓。
他用钥匙开锁的时候,有些惊奇地看着我,并且以同样惊奇的目光转而看着我的小伙伴。门开了,女孩子叫了他一声“外公”,就把她和我相识的简单经过告诉了他。
“孩子,上帝哪会不保佑你呀,”老人一面说一面拍拍她的头,“你怎么可能会迷了路呢?耐儿,你想想,要是没有你那可怎么办哪?”
“我肯定会找到路,回到你的身边,外公,千万别担心。”孩子说话很有胆量。
老人吻了孩子以后就来招呼我,请我进屋里,我照办了。门关好又锁上。他掌着灯在前面给我领路,穿过了我在门外已经看过的那块地方,来到后面的小客厅。厅里另有一扇门,通往像是内室的房间。那里面有一张小床,简直是小神仙睡觉的地方,因为那内室虽小,可是装饰得十分精美。小女孩点燃了蜡烛,轻捷地进了小室,让我和老人单独待在厅里。
“阁下,真是辛苦你了,”他说着就搬了一把椅子放在火炉旁,“怎么谢你才好呢?”
“我的好朋友,往后对你的外孙女要多多关心一些才是啊。”我回答说。
“你说什么!”老人尖叫起来,“多多关心耐丽[2]!怎么啦,谁能像我那么疼爱耐儿?”
他说话时,明显地带着惊异,倒使我感到局促不安,不知怎么说才好,再加上他那某种脆弱而又恍惚的神态,越发使我感到窘惑。他的表情既包含着深思又带有焦虑。我起初以为他昏庸或老朽,现在看来,他还并没有进入那样的暮境。
“我觉得,你没有想到——”我开了口。
“我没有想到!”老人尖叫着打断了我的话,“我没有想到她!啊,你哪儿知道什么真实情况啊!小耐丽!小耐丽!”
任何人,无论以什么方式说话,都不可能表达这位古玩商人在说“我没有想到她”这句话时所能表达的感情。我等待他继续往下说,可是他手托下巴,接连摇了摇头,两眼死死地盯着炉火。
我们就这么坐在那儿,彼此默不作声,忽见内室的门儿打开,小女孩走了出来。她那淡淡的棕色头发,松散地披落到脖子上,由于赶着出来照应我们,她的脸涨得绯红。她立即动手忙着准备晚餐。就在她忙着活儿的时候,我注意到了:那位老人乘机在打量我,比他先前对我的观察更加仔细。令人不解的是,这期间所有的活儿全由孩子一人在承担,家中除了我们以外似乎也没有什么别的人。乘她不在我们身边的时候,我冒昧地就此作了暗示性的提问。老人回答说,像她那么可靠、那么细心,就是大人也很少能够做到。
“有件事总使我感到难过,”我认为他私心太重,激起我要说几句话,“孩子们差不多还在吃奶的时候就面对着这种种的生活磨难,想到这里不能不使我心情难受。上帝赐予他们的两种优良品德,即信心和纯朴,不仅遭到了扼杀,而且他们还要分担我们的忧患,根本不能享受到我们的欢乐。”
“可是,她身上的优良品德绝不会改变的,”老人说话时,目光一刻不停地紧盯住我,“因为那太根深蒂固了。再说,贫穷的孩子也不懂得什么享乐。就连儿童玩具再便宜的也得要买,也得要花钱。”
“不过——请原谅我直说吧——像你这样,说实在的,也不是很穷吧。”我说。
“她并不是我的孩子,阁下,”老人回答说,“她母亲是我的孩子,她很穷。别看我过着这种生活,可我并没有什么积蓄,连一个便士的积蓄也没有。不过,”说到这儿他把手放到我的胳膊上,欠着身子悄悄地说,“她总有一天会发财,会成为一位高贵的小姐。你不要因为我使唤她,就以为我心肠不好。你看看,她干起活儿来多么高兴。如果她知道我要找别人来,干她所能干的活儿,她一定会心如刀割似的难过。我没有想到她!”他说着又突然大声开始抱怨,“你瞧,上帝知道,我这一生想的是这孩子,我的人生目的也是为了这孩子。可是他从来没有保佑我发财——没有,从来没有!”
这时候,我们谈论的对象又来到厅里,老人摆摆手,示意我到餐桌那边去。我们的谈话中断,谁也就不再说什么。
我们正要吃晚饭,忽然听到有人在敲我先前进来的大门。耐儿不由得开心地哈哈大笑。听到她的笑声我也很高兴,因为那是一种孩子的笑声,充满了欢乐。她说,肯定是亲爱的老朋友吉特,他终于回来了。
“傻耐儿,”老人一面说一面抚摸着她的头发,“她总是拿可怜的吉特来取笑。”
孩子又笑了,而且笑得更欢。我忍不住也跟着笑了,那纯粹是出于表示同情。小老头拿起了蜡烛,出去开门。他回来时,吉特跟在他的后面。
吉特是个蓬头乱发的小伙子,走起路来歪三倒四,动作笨拙,嘴巴出奇地大,两颊通红,还生一副翘鼻子——我生平还从来没有见过这副滑稽模样的面孔。他看到厅里有个陌生人,就立即在门口停下来,手里旋动一顶没有帽檐的破圆帽。他一只脚支撑着身子,两只脚不停地换来换去。他在门口站着不动,目光注视着客厅,我从来也没有见过像他那样奇特的眼神。打这儿起,我对这孩子就滋生了一种好感,因为我感觉到:他是这小女孩生活中喜剧的一面。
“路很远吧,吉特?”小老头儿问。
“可不是吗,挺远的一段路呢,老板。”吉特说。
“找那栋房子不容易吧?”
“可不是吗,也不能算那么挺容易,老板。”
“回来时,肚子饿了吧?”
“可不是吗,我真的觉得饿得慌,老板。”
这位小伙子有个与众不同的神态,说起话来身子老向一边倾斜,头伸出了肩膀,仿佛没有这些伴随动作就无法控制自己的声音。但是,小女孩极其欣赏他那副怪模样完全顺理成章;在这样一个显然不适合她待的地方,她能找到一些乐趣,她的心里不可避免地产生一种慰藉。还有一点也非常重要:吉特因为能渲染一种感人的气氛,自己也洋洋得意。他几次三番地保持自己的严肃气氛,可是到后来终于忍不住放声大叫,张着大嘴,眼睛眯成了一线,笑得前俯后仰。
老人又恢复了先前那副样子,显得若有所思。对于刚才发生的一切,他根本没有在意。可是我却注意到了:小女孩在欢笑一阵以后,那双明亮的眼睛已为泪水所模糊。原因是她那天晚上犯了一点愁,现在又对自己那位笨拙的心上人倾注了满腔的感情。而吉特本人(这期间他的笑声几乎变了调,像是在哭)却拿着一大块面包和一大块肉,带上一杯啤酒,挪到了拐角处,尽情地狼吞虎咽去了。
“啊!”老人把身子转向我,还叹了一口气,就好像那一会儿我对他说了什么话,“你说我没有想到她,你哪儿明白你这是什么话啊。”
“我的朋友,初次见面说那么一句话,你哪儿能这么老压在心上呢。”我说。
“话不能那么说,”老人若有所思,“不能那么说。耐儿,到这儿来。”
小女孩赶紧过来,胳膊搂住他的脖子。
“耐儿,我爱你吗?”他说,“你说呀,耐儿,我是爱你啦,还是不爱你?”
孩子只是对他表示亲昵,头贴在他怀里。
“你怎么哭了?”外公说着把她搂得更紧,把目光投向了我,“是不是因为你明白我很爱你,不愿意我提这样的问题,这一问反倒好像有什么怀疑似的?好了,好了,那我就说我非常非常爱你就行了。”
“真的,你真的疼爱我,”孩子说得很实在,“连吉特也知道,你疼爱我。”
吉特正在对付面包和肉,每吞一口,刀子就有三分之二塞进了嘴里,而且像个魔术师一样,非常沉着冷静。听到耐儿向他呼吁,他立即停止了吃喝,大声嚷道:“哪儿找到个傻瓜蛋,说他不爱你。”他说完咬了一大口三明治,话也就说不出来了。
“她现在是很穷,”老人边说边拍拍她的脸,“但是我还得说一说,总有一天她会富起来。到这一天可能要等很久,但总归会有那么一天。长尽管长,但肯定能等到。那些好逸恶劳、歪门邪道的人都盼到了好日子,我什么时候才能有那么一天呢?”
“我现在就过得很幸福,外公。”孩子说。
“你多什么嘴!你不懂——你怎么能懂呢!”老人接着咕咕哝哝,话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似的,“会有那么一天,肯定有那一天。晚来一点或许会更好。”说到这儿他叹了一口气,又像先前那样陷入了沉思,仍然把孩子搂在膝下,对周围的一切好像完全失去了知觉。这时候,已接近午夜,我起身告辞,这才使他又恢复过来。
“等一等,阁下,”他说,“喂,吉特,小家伙,都深更半夜了,你还没走哇!快回家,快回家,明早要按时来,有活儿干,晚安!耐儿,向他道声晚安,让他回家吧!”
“晚安,吉特。”女孩子说,那眼睛里闪烁着喜悦之光,充满着善良之意。
“晚安,耐儿小姐。”小伙子说。
“还要多谢这位先生呢。”老人插了话,“要不是他的关照,我差点儿就失去了小姑娘。”
“不会,根本不会,老板,”吉特说,“哪会丢掉呢,哪会有那样的事。”
“这话什么意思?”老人叫着问。
“我会找到她,老板,”吉特说,“我会找到她。我敢打赌,只要她在这块大地上,我一定能找到她。我决不会比任何人慢,准会尽快找到她,老板。哈哈哈!”
吉特又张开了口,眼睛又眯成了一条线,笑得像斯腾托耳[3]。渐渐地,他退到了门口,笑声朗朗地出了门。
小伙子一出门,就加快脚步走了。他走了以后,小女孩便收拾餐桌。老人说话了:
“阁下,你今天晚上帮了我们的忙,我好像还没有向你好好答谢呢。可是,我从内心里在感谢你,她也是这样。她的谢意比我的更有意义。你要是就这么走了,还以为我对你的一片好心没有在意,或者以为我对孩子马马虎虎,那真会使我感到难过——因为我实在不是那样的啊。”
我说,从我刚才的亲眼所见,我相信你的话:“不过,我可不可以问你个问题?”
“行啊,阁下,什么问题?”
“这样的黄花闺女,长得又美丽又聪明,除你以外就没有别人来照料她吗?她有没有什么别的伴儿,或是什么别的人教导她?”
“没有,”他答道,带着不安的神色望着我,“没有,她没有那样的需要。”
“但是,”我说,“孩子这么娇嫩,你挑着这样的担子,就不担心可能有误解她的地方吗?我相信,你心地善良,可是对于这样的重托,你敢担保能胜任得了吗?我像你一样,也是上了年纪的人。老年人总是关心年轻人,总是关心有作为的下一代,在我身上也还深深萌动着这种感情。你总不至于觉得:我今天晚上目睹你和孩子的一切,完全是出于一种兴趣而不带一点痛苦吧?”
“阁下,”老人沉默了一会,接着回答说,“对于你所说的话,我没有权利感到难过。说实在的,在许多方面我是孩子,她是大人——这个情况你已亲眼所见。但是,我无论是睡着还是醒着,是在白天还是在夜晚,身体是好还是坏,我关心的只有她。我对她操心到什么程度,你要是有所了解,准会对我另眼相看,这是一定的。啊!老年人的日子过得很无聊——真是一种疲惫、困乏的生活——但是,我还有个伟大目标要达到,我把这个目标时时摆在自己的面前。”
我看到,他已经情绪激动,失去了耐心,就转过身,把进门时脱下的外衣披到身上,打定主意不再说话了。没想到,小女孩很耐心地站在旁边,臂上搭着斗篷,手里拿着帽子和拐杖。
“亲爱的,这些东西不是我的。”我说。
“对,不是你的。”孩子说话的口气很平静,“都是我外公的。”
“他晚上可是不出门的呀。”
“啊,不,他要出去的。”孩子笑盈盈地说。
“那你可怎么办呢,我可爱的小姑娘?”
“我!我当然待在家里,我一向就这样。”
我心里一惊,向老人看去,只见他正忙着,或者是假装在忙着整理衣服。我看看他,然后又看看纤细娇嫩的小女孩。孤单一人!就在那种阴暗的地方度过死气沉沉的漫漫长夜!
我感到吃惊,可她并没有注意到,反倒兴致勃勃地为老人披斗篷。老人准备停当以后,她擎着蜡烛照引我们出门。她发现我们并没有像她期待的那样跟在她后面走,就转过了身子在那里等我们,脸上挂着微笑。我犹豫着不肯举步,老人显然知道这其中的原因,这从他的表情便可得知。但是他只是示意一下,要我走在他前面,仍然默不作声。我没法,只好从命。
走到门口,孩子放下了蜡烛,向我道了声“晚安”就仰起脸来吻我,接着跑到了老人那儿。他把她抱在怀里,愿上帝向她祝福。
“耐儿,要好好睡觉,”他说得轻声细语,“天使就守卫在你的床边!别忘了做祷告,我的小宝贝。”
“不会的,不会忘记,”女孩子热情洋溢地答道,“我一做祷告,心里就感到幸福!”
“那好啊,我知道做祷告使你幸福,祷告本该就是这样,”老人说,“一百次地祝福你,明天早上我就回家了。”
“按门铃不用按两次,”孩子说,“听到铃响我就会醒,就是在做梦也会醒过来。”
他们说完就分了手。孩子开了门(门上已经加了百叶窗,我听到是那小伙子加了窗以后才离开房子),又一次向我道别,她那清晰而又柔和的声音后来千百次地在我脑海里回荡。孩子拉着门,一直等我们走出去。老人在外面停了片刻,等到门轻轻关好,里面上了锁,这才放了心,慢慢地向前走。到了街道拐弯的地方他停了步,面带为难的神情望着我。他说,我们走的路大相径庭,他得告辞了。我本来也想说几句话,没想到他陡然焕发了精神,急急忙忙走开了。我看到他接二连三地回头,仿佛要断定一下我是不是还在注意看他,要么可能是想证实:我并没有在远处跟着他。在夜色朦胧中,他想躲避是很方便的,不一会儿,他的身影就从我的视线中消失了。
对于我们分手的那块地方,我舍不得离开,仍然站在那儿。至于为什么要在那里勾留,我自己也说不出什么道理。望着刚刚走过的那条街道,我若有所思,过了一会终于回到了原道上。在那幢房子一带,我逡巡徘徊,还在门口停一停,听听里面可有什么动静;那里面就像坟墓一样,黑暗而寂静。
我仍然在那儿流连,舍不得走,想到小女孩说不定会遭到失火、抢劫甚至凶杀等一切可能发生的灾难。我还有这样一种感觉:如果我一走,那里仿佛一定会发生什么不测。听到大街上的关窗闭门的响声,我又一次来到了古玩商人的门口。我过了马路以后就抬头朝房子上面看,好使自己弄明白:那声音是不是来自这栋房子。不是,这儿如同先前一样:冷清黑暗,一片死气沉沉。
大街上几乎听不到行人的动静,一幅凄凄惨惨的景象,我有点形单影孤的感觉。一些浪荡哥儿看完了戏,慌慌张张走过我的身边;我还不时地碰到酒鬼,他们吵吵嚷嚷,拖着踉踉跄跄的步子往家走,我还得给他们让路。幸好这样的情况并不持久,很快就没有了。报时钟敲了一响,已经是深夜一点钟了,而我还在踱来踱去。每一次我都暗自许诺,这是踱最后一趟了,可是每一次我都以新的借口而违背了自己的诺言。
我尽量回想老人所说的话,回想他的表情和举止,可是我越想就越对自己看到和听到的不能理解。我满腹狐疑,觉得他晚上出门决不会有什么良好的动机。甚至小女孩对他的行迹都一无所知,仅从这一点我就明白了事实的真相。还有,老人当时自己也在场,看到我明明白白所表示的惊讶,他仍然很奇怪地讳莫如深,对我提的问题没有片言只语的解释。先前他那憔悴的面容、彷徨不安的举止以及焦急不安的神态自然又在我脑海里回旋,而且回旋得更加激烈。他对女孩子的疼爱和恶劣的行径可能是两回事,就是那种疼爱其本身就非常矛盾,否则他怎么能自己出门让孩子待在家里?但是,我尽管觉得他这个人很坏,可我决不怀疑他对孩子的爱完全一片至诚。想起我们之间的谈话,想到他称呼孩子名字的那种声调,我实在不能否认他对孩子的爱心。
“我当然待在家里,我一向就这样!”在回答我的问题时孩子就这么说的。什么样的事要他夜里出门,而且天天夜里如此!我不禁回想起往日所听到的形形色色的传闻:在大城市里发生的犯罪行为,阴暗而又诡秘,长年都不能破案。这样的传闻我听到很多,也很荒诞,可是没有一件和这宗神秘的事儿有相似之处。我越是想弄个水落石出,就越是捉摸不透。
我头脑里转的不仅是这些念头,而且连别的许多事儿也一股脑儿涌了上来。我在大街上继续漫步,长达两小时之久。后来哗啦哗啦地下起了大雨,我虽然思考这些事的兴趣不减,但我终究感到十分疲惫。我就近雇了辆马车,回到了家里。熊熊的炉火燃得那么欢腾,灯光也那么明亮,时钟以它那熟悉的响声欢迎我的归来。家里处处充满了宁静、温暖和惬意,同刚才我所处的阴郁黑暗一对照,我感到很幸福。
我在安乐椅上坐了下来,靠在舒适的厚垫上,不由得想到睡眠中的小女孩子:她孤单一人,无人关心,无人照护(除了天使),但是她睡得很安宁。她那么年幼,那么有灵性,那么像仙子一般的纤小人儿,却在那种格格不入的地方苦度长夜——那情景始终使我萦怀。
我们都深有这样的习惯:对于外界事物仅靠回想便在心中产生印象,可是没有这种视觉相助,那些外界事物常常不能引起我们的注意。在古玩商的货栈里,我如果没有亲眼看到那些稀奇古怪、堆得乱七八糟的东西,那就很难说我会深深陷入这个问题的思考之中。聚集在小女孩身边的有关事物,一股脑儿涌进了我的脑海,她的境况也就清晰地展现在我的眼前。我无需费力想象就对她的形象有所了解:围困在她周围的东西都很莫名其妙,与她的性别和年龄风马牛不相及。如果我缺少这些想象力,而以为她睡在普通的卧室里,看不到什么特殊而粗劣的东西,那么她的奇特而孤寂的处境,我也许不会产生像现在这种强烈的印象。然而,她实际上似乎生活在寓言的世界里,周围是那些形形色色的东西,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兴趣,因此(正如我在上文所说的)无论如何也不能使她从我的印象中排除。
我心绪不得安宁,在房间里踱来踱去,自个儿说道:“她的周围全是粗野不堪的杂物,只有她傲然孤寂,玉洁冰清,年幼纯真,她的前程或许会很奇妙,令人难测。如果能——”
我制止了自己,不再往下想了,因为我对这样的问题已想得太远。其实我已经看到了前面有个我并不想涉足的领域。我自己也认为,我这些思考的东西很无聊,就定下心去睡觉,但愿把这一切统统忘掉。
可是这一整夜,睡着也好,醒着也好,这些念头以及这些形象始终盘踞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古老而阴暗的房间;默不作声带有鬼一般狰狞面目的甲胄;木雕石刻龇牙咧嘴的可怕面孔;灰尘满积、铁锈斑斑以及木头上的蠹虫等等无时无刻不闪现在我的眼前。就在这一堆腐朽破烂、老掉牙的废物之中,那个美丽的小女孩孤孤单单地睡着,睡得又香又甜,正做着轻松愉快的美梦,整个脸上都洋溢着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