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我一口气把我的小说给他们读完了。我们一喝完茶就开始读,一直坐到后半夜两点。老人起初皱着眉头。他原本以为这是一部无比崇高的作品,也许他自己不能理解,但肯定是崇高的;出乎意料的是他突然听到了一些平凡无奇而又司空见惯的事情,就同每天他身边发生的事情一模一样。如果主人公是个伟大的或有趣的人物,或是像罗斯拉夫列夫或尤里·米洛斯拉斯基[12]那样的历史人物就好了;没想到他写的却是一个渺小的、低声下气的,甚至还有点呆头呆脑的小官吏,他连制服上的扣子都掉光了;而且这一切又都是用最普通的口气写出来的,就跟咱们平常说话一样……真怪!老太太迷惑不解地看看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甚至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似的微微噘着嘴:“像这样胡说八道的东西难道真值得印出来念给人听,还得为这个付钱?”她脸上的表情分明是这种意思。娜塔莎则全神贯注,贪婪地听着,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的嘴唇,我的嘴唇吐出某个字的时候,她美丽的嘴唇便也随着我的嘴唇微微翕动。后来呢?在我还没读到一半的时候,我的三个听众便全都流起眼泪来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真心实意地哭着,她从心里可怜我的主人公,我从她的感叹中明白了,她非常天真地想在我主人公遭遇不幸时多多少少帮帮他。老人已经完全放弃了他那对崇高东西的所有幻想:“从第一部作品就看得出来,你是达不到最高峰的;你这不过是篇小故事,可它却能抓住人心,”他说,“能让人渐渐懂得并记住周围发生的事情;能让人明白,最受压迫、最卑微的人也是人,而且是我们的兄弟。”娜塔莎边听边哭,还偷偷地在桌子底下紧紧地握住了我的手。朗读结束了,她站了起来,双颊绯红,眼里含着泪花;她突然抓住我的手吻了一下,便跑出了房间。她的父母彼此面面相觑。
“唉!她怎么这样激动啊!”老人说,他对女儿的举动感到吃惊,“不过这没有什么,这是好事,是好事,是一种高尚的激情!她是个善良的姑娘……”他嘟囔着,斜眼望着妻子,仿佛想为娜塔莎辩护,同时不知为何也想为我辩护。
虽然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听我朗读时自己也颇受感动,可她现在的神气却仿佛想说:“马其顿的亚历山大当然是个英雄,可为什么要摔坏椅子呢?”[13]等等。
娜塔莎很快就回来了,她兴高采烈,喜气洋洋,走过我身边时还偷偷拧了我一下。老人本想再对我的小说“严格地”评论一番,可他高兴得没能坚持到底,他已经入迷了:
“哦,万尼亚老弟,好啊,好啊!你真让我高兴,我都没想到会这样高兴。它既不高超,也不伟大,这是显而易见的……瞧,我那边有本《莫斯科的解放》,那是在莫斯科写的——从头一行就可以看出,老弟,那作家可以说是像鹰一样高高飞起来了……不过你知道,万尼亚,你写的小说要简单一些,比较好懂一些。可我就因为它好懂才喜欢它!不知怎么它使人感到更亲切,仿佛这一切都是我亲身经历过的事情似的。而那高超的东西又怎样?恐怕连写它的人自己也弄不懂。不过要是我写的话,我会把文体改进一下,尽管我夸奖它,可不管怎么说,它毕竟不太高超……不过现在来不及了,书都印出来了。也许再版的时候可以改一下?老弟,说不定会再版吧?还要茶吗?那就又能赚钱了……嘿!”
“难道您果真拿到了那么多钱,伊万·彼得罗维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我瞧着您,总有点不信。啊,上帝,现如今为这种事都要付钱啦!”
“你知道,万尼亚,”老人越说越来劲儿,“这虽然不是当官,可也是一条门路。就是那些大人物也要读它的。正像你说过的,果戈理有年俸,还被派出国了。你是不是也能这样?嗯?或许为时尚早?还得再写点什么?那你就写吧,老弟,尽快地写!你可别躺在荣誉上睡大觉。干吗还要犹豫呢!”
他说这话时带着深信不疑的表情,而且又是出于一片好心,我实在不忍打断他的话,不忍给他的幻想泼冷水。
“说不定也会奖给你一个,譬如说,鼻烟壶呢……不是吗?仁慈是无边的。他们要鼓励你嘛。谁知道呢,也许你还会被召到宫庭去当官呢!”他放低声音补充了一句,眯着左眼,满脸意味深长的表情,“也许不会吧?入朝做官是不是也太早了?”
“哼,都要入朝做官了!”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仿佛不高兴似的说道。
“再过一会儿您就要把我提升为将军了。”我由衷地笑着回答。
老人也笑了起来。他非常满意。
“阁下,您不想吃点东西吗?”淘气的娜塔莎叫道,她已经把晚餐给我准备好了。
她哈哈大笑起来,跑到父亲身边,用热乎乎的双臂紧紧地拥抱他。
“我亲爱的,亲爱的好爸爸!”
老人深为感动。
“噢,噢,好了,好了,我只是随便说说罢了。什么将军不将军的,咱们还是吃晚饭吧。你真是个多情的姑娘!”他补充一句,轻轻地拍了拍娜塔莎绯红的脸颊,每当有适当的机会他都爱这样做。“你看,万尼亚,我说这些是对你的爱护。啊,就算当不上将军(离将军还远着呢!)你也是一个名人,作者嘛!”
“爸爸,现在都叫作家。”
“不叫作者了?我可不知道。那么就叫作家好啦,可我想说的是:写了一部长篇小说自然当不上朝廷的高级侍从——这个连想都不要想;不过总还可以扬扬名,当一个外交官之类的官儿。会派你到国外,去意大利休养休养,或者派你去那里深造一番,还要给你一笔津贴。当然,你自己也要体体面面地尽职尽力,你得工作,靠真正的工作去获得金钱和荣誉,而不要找靠山,托人情……”
“到那时你可别骄傲啊,伊万·彼得罗维奇。”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笑着补充道。
“你不如快点给他一枚星形勋章,爸爸,否则,光当个外交官又有什么了不起的!”
她又拧了一下我的手臂。
“这丫头总是拿我开心!”老人高兴地看着娜塔莎嚷道,娜塔莎满面绯红,双眼像星星般闪烁着愉快的光芒。“孩子们,我好像真的有些离题太远了,成了阿尔纳斯卡罗夫[14]式的人物了。我老是这样……可你知道,万尼亚,瞧着你我总觉得你太平凡了……”
“啊,我的天!他又能是什么样呢,爸爸?”
“不,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只是说,万尼亚,你的面孔……根本不像一个诗人的面孔……你知道,据说他们,诗人们,都是面色苍白,蓄着长发,眼睛里有那么一种……就像歌德或者别的诗人一样,你知道的。这我在《阿巴顿纳》[15]里读到过……怎么了,我又说错了吗?瞧这个调皮丫头,笑我都笑成这样了!我,朋友们,我不是什么有学问的人,不过我能感觉到。,什么面孔不面孔的,这都没什么要紧:我觉得你的面孔也不错,我很喜欢……我要说的可不是这个……只是做人要正直,万尼亚,要老老实实,这是主要的;要老老实实地过日子,别想入非非!你前途远大。要诚实地工作,这就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就是这个!”
多么美好的时光!每天晚上,每个空闲时刻,我都是在他们那里度过的。我给老人带来文艺界和文学家们的消息,也不知什么缘故,他忽然对文学家们发生了异常浓厚的兴趣;他甚至已经开始阅读Б的评论文章,我对他说了许多有关Б的情况,虽然他对Б几乎一无所知,但却对他倍加赞颂,而且还痛骂那些在《北方雄蜂报》上舞文弄墨的Б的论敌。老太太紧紧盯着我和娜塔莎,可她还是看不住我们。我们之间已经说出了那句话,我也终于听到了娜塔莎低着头、半张着嘴、几乎是耳语般地对我说:好的。可是两位老人后来也知道了。他们猜测着、考虑着: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一直摇头,她觉得又奇怪,又可怕。她对我没有信心。
“要知道,您如果干得好,那当然不错,伊万·彼得罗维奇。”她说,“不过要是突然失败了,或是出了别的什么事,那可怎么办?您要是在什么地方找个事做做也好啊!”
“我有话对你说,万尼亚。”老人考虑良久,终于下定了决心,“我自己也看到了,我已经注意到了,而且我承认,我甚至很高兴,你和娜塔莎……你明白我的意思!你看,万尼亚,你们俩都还年轻,我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得对。再等等吧。即便你很有才华,甚至是才华横溢,可你并不是天才,并不像他们开头评论你时叫嚷的那样,只不过是有点才能而已(我今天还在《雄蜂报》上读到一篇批评你的文章,他们对你的态度太坏了;这算一份什么报纸!)。是的,你瞧,才华毕竟不是当铺里的钱;你们俩又都很穷。咱们还是等等吧,等上一年半或者起码一年,若是你干得不错,站稳了脚跟,娜塔莎就是你的;假如你不行——那你自己看着办吧!……你是个正直的人,你想想吧!……”
我们的事就到此为止了。一年以后发生了下面的事。
是的,几乎整整过了一年!在九月一个晴朗的日子里,傍晚我带病来到两位老人那里,心情非常紧张,一进门几乎昏倒在椅子里,他们见到我的样子,简直吓坏了。当时我头晕目眩,忧心忡忡,在我走进他们家之前,有十次走到他们的门口,十次都退了回去。这并不是因为我的事业没有成功,既没有获得荣誉也没有金钱,并不是因为我尚未当上什么“外交官”,并且还远远不够资格被派往意大利去休养;而是因为这一年对我而言就像十年那么长,我的娜塔莎度过的这一年似乎也比十年长。一段漫长、无尽无休的时日横亘在我们之间……我记得,我坐在老人面前,默默无语,心不在焉地用手揉着我那本来就揉皱了的帽檐;我坐在那儿,也不知为什么,等着娜塔莎出来。我的衣服既破旧又不合体;脸色憔悴,又瘦又黄——但仍然不像个诗人,我的眼里依然没有一点儿好心的尼古拉·谢尔盖伊奇过去曾祈求的那种伟大的神情。老太太带着真挚的,过早表现出来的怜悯之情注视着我,暗自思忖道:
“就是这么一个人竟险些成了娜塔莎的未婚夫,上帝保佑!”
“怎么,伊万·彼得罗维奇,不喝点茶吗?(桌上的茶炊已经开了)老弟,您过得怎么样?您好像病得很重。”她语调哀婉地问道,我至今仿佛还听得见她的声音。
我现在似乎还能看见当时的那幅景象:她在对我说话,而她的眼神却显露出她正在为另一件事操心,她的老伴儿也在为这件事忧虑,他坐在那里对着一杯渐渐凉下去的茶水想着他的心事。我知道,当时他们正和瓦尔科夫斯基打官司,这场对他们极为不利的官司使他们十分担心,而且他们还遇到了一些新的不快,这使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心神不安,最后终于病倒了。引起这场官司的小公爵大约五个月以前找到一个机会前来探望伊赫缅涅夫夫妇。老人像疼爱自己亲生儿子一样疼爱他心爱的阿辽沙,几乎天天都要念叨他,这次也高高兴兴地接待了他。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想起了瓦西里耶夫斯科耶,难过得哭了起来。阿辽沙瞒着他父亲,越来越频繁地跑来看望他们。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为人坦荡,诚实正直,别人劝他应多加防范,他却愤然地予以拒绝。出于他的高傲矜持,他想都不愿去想,若是公爵得知他的儿子又在伊赫缅涅夫家中受到接待,会怎么说,而且他心里也很鄙视公爵那种荒唐之极的怀疑。但是,老人并不知道他是否经受得住新的侮辱。小公爵几乎每天都到他们家去。两位老人觉得和他在一起很快活。他整晚整晚地待在他们家,甚至常常坐到后半夜。当然这一切后来他爸爸终于都知道了。不堪入耳的谣言随即又传开了。公爵写了一封可怕的信侮辱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仍然是拿先前的题目大做文章,并且断然禁止儿子去看望伊赫缅涅夫夫妇。这事发生在我去拜访他们前两星期。老人愁闷极了。怎么,他的娜塔莎,他的无辜的高尚的女儿又被扯进那肮脏的谣言、卑鄙的诽谤中去啦!以前侮辱过他的人现在又来糟蹋他女儿的名声了……对这一切岂能不闻不问,不思报仇雪耻?最初几天他一直绝望地躺在床上。这一切我全都知道,甚至每一个细节我都很清楚,尽管我最近三周来一直病恹恹的,垂头丧气,躺在我的寓所里没有去看望他们。然而我还知道……不!我当时还只是预感,我虽预感到了却不愿相信,那就是除了这件事之外,他们还碰到了另一件事,后者给他们带来的烦恼肯定超过了世上的一切,我也正痛苦地注视着这件事的发展。是的,我很痛苦,我害怕不幸而猜中,怕相信它,我尽一切力量想避开这个不祥的时刻。同时我又是专为这个时刻而来的。那天晚上我似乎是身不由己地去了他们家!
“噢,万尼亚,”老人仿佛蓦地清醒过来似的突然问道,“你不是生病了吧?你怎么老没来啊?我该请你原谅:我早就想去看你,可不知怎么总是……”他又陷入了沉思。
“我有点不舒服。”我说。
“哼,不舒服!”过了五分钟他才重复道,“真不舒服啦!我早就说过,警告过你——可你不听!哼,不,万尼亚老弟,诗神看来自古就是饿着肚子坐在阁楼上过日子的,而且还将这样坐下去。就是这么回事!”
是的,老人心情不好。如果没有心灵上的伤痛,他不会跟我提起忍饥挨饿的诗神。我凝视着他的脸:他面色枯黄,眼中露出困惑的神情,像是有什么难以解答的疑问。他有点感情冲动,而且异常暴躁。妻子心神不安地看着他,不住地摇头。当他转过身去的时候,她眼睛瞧着他,偷偷地对我点头示意。
“娜塔莉娅·尼古拉耶芙娜身体可好?她在家吗?”我向心事重重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询问道。
“在家,孩子,在家。”她回答,似乎对我的问题感到有些为难,“她马上就会出来见您。这可不是开玩笑!三个星期没看到您啦!她变得有点儿……简直认不出来了:不知道她是好好的呢还是得了什么病,上帝保佑她吧!”
然后她怯生生地看着丈夫。
“什么?她什么事儿也没有。”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不大乐意地、生硬地答道,“她很健康,姑娘大了,不再是小娃娃了,就这么回事。谁知道姑娘家的这种烦恼和怪脾气呢?”
“可真是怪脾气!”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用埋怨的口吻附和道。
老人一声不响,只用手指敲打着桌子。
“天啊,莫非他们之间已经发生了什么事吗?”我满心恐惧地想着。
“喂,你们那儿怎么样?”他又说起来,“Б还在写评论吗?”
“是的,还在写。”我答。
“哎呀,万尼亚,万尼亚!”他挥了一下手,接着说,“现在评论还有什么用呢!”
这时门开了,娜塔莎走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