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侮辱与被损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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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老人走进来。他好奇地,而且好像为什么事感到羞愧似的看看我们,皱着眉头,走到桌子跟前。

“茶炊怎么样啦?”他问,“难道到现在还不能拿来摆好?”

“就来啦,老爷子,就来啦。瞧,这不是拿来啦!”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张罗起来。

玛特辽娜一看见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马上就端着茶炊出来了,仿佛她一定要等他出来才送上茶炊。她是个忠诚可靠的老女仆,但却是世界上性情最为古怪的女仆,她爱唠叨,脾气又倔又固执。她害怕尼古拉·谢尔盖伊奇,在他面前总是缄口不语。不过她同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在一起时就完全得到了补偿。玛特辽娜对安娜·安德烈耶英娜总是很粗鲁无礼,公然企图对自己的女主人指手画脚,虽然与此同时她全心全意地、真诚地爱着女主人和娜塔莎。在伊赫缅涅夫卡的时候我就认识这个玛特辽娜。

“唉……浑身湿透了可真难受,可是到了家还不想给你茶喝。”老人低声嘟囔道。

安娜·安德烈耶芙娜立刻向我使了个眼色。他不能容忍这种神秘的互递眼色,虽然此刻他尽力不看我们,但从他的脸上可以看出,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刚才给我使眼色,他是完全知道的。

“我是去办那个案子,万尼亚。”他突然说道,“真是糟糕透顶。我对你说过了吧?完全是陷害我。你看,我没有证据。缺乏必要的文件,现有的证据又不可靠……哼!……”

他说的是和公爵打的那场官司。官司尚未了结,但是形势对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极为不利。我没有说话,因为我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他满脸疑惑地看了我一眼。

“官司打输了又怎么样?”他忽然说道,仿佛是我们的沉默激怒了他,“越快越好。他们不能把我打成坏人,即使判决我赔钱也行。我问心无愧,让他们判吧。不管怎样,起码案子可以结了,他们最终会解决的,他们要让我破产……到时候我就抛开一切去西伯利亚……”

“天啊,去哪儿?为什么非要去那么远的地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忍不住说道。

“这里就近了吗?”他粗声大气地反问,仿佛为有人反对他感到高兴。

“呐,不管怎样……离大家总近一点吧……”安娜·安德烈耶芙娜说,同时忧伤地看了我一眼。

“离谁近一点?”他喊道,不时把灼人的目光从我身上移到她身上,又从她身上移到我身上,“离谁近一点呀?强盗、诽谤者、叛徒吗?这种人哪儿都不少,你别担心,到西伯利亚也能找到。你如果不愿意和我一起走,那么你可以留下,我不勉强你。”

“老头子,尼古拉·谢尔盖伊奇,我留下跟谁过日子!”可怜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了起来,“你知道,除了你,在这个世界上我再也没有别的亲人……”

她结结巴巴地说,接着又沉默不语了,并把惊恐的目光转向我,仿佛在寻求保护和帮助。老人正在气头上,对什么事都吹毛求疵,反驳他恐怕行不通。

“得啦得啦,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我说,“西伯利亚根本不像你想象的那样坏。如果真的发生了不幸,你们就要卖掉伊赫缅涅夫卡,那样的话,尼古拉·谢尔盖伊奇的打算甚至还很好呢。在西伯利亚可以找一份体面的私人差事,那时……”

“对呀,至少你的话说得还有道理,伊万。我就是这么想的。我要抛开一切,到西伯利亚去。”

“噢,我可真不敢想!”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双手一拍叫道,“还有你,万尼亚,也这样!我可真没料到你,伊万·彼得罗维奇,你也这……好像我们一直都对你不薄,大家亲亲热热的,可现在……”

“哈哈哈!你又料到过什么!我们在这儿靠什么过活,你想想吧!我们的钱花光了,最后一个铜板都快花掉了!难道你要我去找彼得·亚历山大罗维奇公爵,求他宽恕?”

听见提到公爵,老太太吓得直发抖。她手里的茶匙碰到茶碟上,叮当直响。

“是啊,说实在的,”伊赫缅涅夫老人接着说,一种恶意的、执拗的快感使他自己很激动,“你怎么想,万尼亚,要知道确实应该到他那儿去!干吗要去西伯利亚呢?最好是我明天就换上漂亮衣服,梳光抿平头发,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再给我准备好一件新胸衣(去拜访这样的大人物没有这东西可不行!)。为了百分之百地具备上流社会的文雅风度,我还要买一副手套,然后我就去拜访公爵大人,对他说:‘老爷,大人,恩人,亲爹!请饶恕我吧,可怜可怜我!赏我一口面包吧,我家里还有妻子孩子!……’是这样吗?安娜·安德烈耶芙娜?你是不是想这样?”

“老爷子……我什么都不想!我只是一时糊涂说了那句话。要是有什么让你难过的话,请你原谅我吧,只是你不要叫嚷。”她说,由于害怕浑身抖得更厉害了。

我确信,当他看到可怜的妻子泪流满面、吓得浑身发抖的样子,心里一定忐忑不安、非常痛苦。我相信,他一定比她更痛苦,但他却控制不住自己。那些生性极其善良、但又神经脆弱的人往往会这样:他们虽然心地善良、忠厚,却常常被自己的痛苦和愤怒迷住了心窍,难以自拔;他们无论如何要找人发泄一下,哪怕这会伤害另一个清白无辜的人,而受到伤害的多半总是他们最亲近的人。譬如说女人,她有时需要感到自己很不幸、很委屈,虽然她并没有什么不幸,也没有什么委屈。在这点上,许多男人很像女人,甚至那些性格坚强、完全没有女人味儿的男人也是如此。老人感到需要和人争吵,虽然他自己也因这种需要而痛苦。

我记得,当时我头脑中曾闪过一个念头:他是否果真像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所猜测的那样,在此前真的有过什么出格的举动!或许上帝指点了他,他本来想要去找娜塔莎,但路上改了主意,或者是什么事情没办妥,使得他打消了原来的念头(这种情况肯定会有的),于是怒气冲冲地回到家里,备感羞辱,为自己刚才的愿望和感情惭愧,他要找人发泄一下因自己软弱所感到的愤怒心情,他选择的正是那些他非常怀疑和他怀有同样的心愿与情感的人。也许在他想要宽恕女儿的时候,他曾想象过他那可怜的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激动、欣喜若狂的样子,而当这件事毫无结果时,当然她要首当其冲为此吃苦头。

可是她在他面前吓得发抖时,那种完全绝望的神情打动了他。他似乎为自己的愤怒感到羞愧,暂时控制住了自己。我们全都沉默着,我竭力不去看他。然而这样的好景持续不长。无论如何他非得发泄出来不可,或者大闹一通,或者至少也要诅咒几句。

“你瞧,万尼亚,”他突然说,“我很抱歉,我本来不想说什么的,可是时候到了,我应该坦率地、毫不隐瞒地说出来,就像一个正直的人所应当做的那样……你懂吗,万尼亚?我很高兴你来了,所以我要当面跟你大声说说,让别人也都听听:我对这一切废话、眼泪、叹息和不幸厌烦透了。我流血、忍痛强迫自己忘掉的东西,也许永远不会再重返我心头了。是的!我这样说了就要这样去做。我说的是半年前发生的事,你明白,万尼亚!这件事我说得如此坦白、直率,就是为了使你对我的话不会产生误解。”他补充说,同时用发红的眼睛瞅着我,显然是有意要避开妻子惊恐不安的目光。“我再说一遍,这是胡闹,我可不愿意这样!……大家都认为我有这么下贱、这么脆弱的感情,好像我是傻子,是个最卑鄙的坏蛋,这真把我气坏了……他们以为我会悲伤得发疯……胡说!我已经抛开了,我已经忘却了过去的感情!我没有回忆……是的!是的!是的!就是没有!……”

他从椅子上一跃而起,狠狠地一拳打在桌子上,把茶杯震得叮当作响。

“尼古拉·谢尔盖伊奇!难道您一点儿也不可怜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您瞧瞧,您对她都干了些什么?”我简直无法控制自己,几乎是满脸怒容地看着他说,但我这只不过是火上浇油。

“不可怜!”他浑身哆嗦,脸色苍白地喊道,“不可怜,因为别人也不可怜我!不可怜,因为就在我自己家里就有人搞阴谋来侮辱我,袒护那个伤风败俗、应该受到诅咒和一切惩罚的女儿……”

“老爷子,尼古拉·谢尔盖伊奇,你别骂了!……你想怎样就怎样,只是别咒骂女儿!”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大声喊起来。

“我就是要骂她!”老人用比刚才高一倍的嗓音叫道,“因为有人要我这个受尽侮辱与欺凌的人去找那个该诅咒的女儿并请求她宽恕我!是的,是的,就是这样!有人就是这样每天、不分昼夜地折磨我,在我自己的家里,用眼泪、叹息和愚蠢的暗示!想从此获得我的怜悯……你看,你看,万尼亚,”他补充说,同时急急忙忙地用颤抖的双手从侧面衣袋里掏出几张纸来,“这就是我们案子的摘录!按上面的说法,我就成了窃贼,成了骗子,我偷窃了我的恩人!……我为他受尽了侮辱!喏,喏,看吧,看吧!……”

于是他开始从礼服侧面的衣袋里把各种文件一张接一张地掏出来扔在桌子上,急不可耐地在里面寻找他想给我看的那张;可是仿佛有意似的,他需要的那张文件却偏偏找不到。情急之中他把衣袋里所有的东西都攥在手里一把掏了出来,突然有件东西当的一声,重重地掉在桌子上……安娜·安德烈耶芙娜惊叫了一声。原来是那只丢失的小金盒。

我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血一下子涌上了老人的头部,涨红了双颊。他浑身颤抖了一下。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双手迭握着站在那里,用哀求的目光看着他。她的脸因希望而放射出明亮、喜悦的光辉。老人的赧颜,老人在我们面前的尴尬样子都说明……是的,她没有猜错,现在她明白了她的小盒子是怎么丢的了!

她现在明白了:他找到了它,对自己的发现高兴极了,也许还激动得发抖,唯恐他人发现,悄悄地把它珍藏起来不让任何人看见,然后找个地方,独自一人偷偷地无限怜爱地看着自己心爱孩子的小脸儿,怎么看也看不够。也许他也像那可怜的母亲一样,躲开众人把自己一个人锁在屋里,和自己的宝贝娜塔莎说话,想象着她该怎样回答,然后自己再作出答复;深夜他无限悲痛地强忍住胸中的啜泣爱抚着、亲吻着那张可爱的画像,不再是诅咒,而是宽恕和祝福他不想见到的、当着众人面加以诅咒的女儿。

“我亲爱的,这么说你还在爱她!”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叫道,在刚才还诅咒自己女儿娜塔莎的那个严父面前,她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了。

但是一听到她的叫喊,他的双眼立刻就闪现出疯狂的怒火。他一把抓起小盒子,猛地把它摔到地上,然后发疯似的用脚去踩它。

“我要永远永远地诅咒你!”他喘着粗气用嘶哑的嗓子吼道,“永远,永远!”

“我的主啊!”老太太叫道,“她,她!我的娜塔莎!她的小脸儿……你用脚踩它!用脚踩它……暴君!你这冷酷无情、铁石心肠、爱面子的自大狂!”

听到妻子的哭叫,发了疯的老人停了下来,他被自己所做的事吓坏了。突然他从地上捡起小盒子,向屋外奔去,但是刚迈了两步,他就摔倒了,双膝跪着,双手扶着面前的沙发,精疲力尽地垂下了脑袋。

他像孩子、像女人一样号啕大哭。痛哭使他胸口一阵阵发紧,仿佛要撕裂他的胸膛。威严的老人一瞬间变得比婴儿还孱弱。啊,他现在再也不能咒骂她了,他在我们任何人面前都不再害羞了,一阵猛然爆发的爱的冲动,使他当着我们的面,再次把无数的热吻印满一分钟前他曾用脚践踏过的画像上。他的一片柔情,他对女儿全部的爱,被长期压抑在心底,现在仿佛以不可遏制的力量迸发出来,这种力量似乎要把他的整个躯体击成齑粉。

“宽恕她,宽恕她吧!”安娜·安德烈耶芙娜大声说,她痛哭流涕,弯下身去拥抱他,“把她带回家来吧,亲爱的,在最后审判的时候,上帝也会奖赏你的谦卑和善心的!……”

“不,不,决不,永远不宽恕!”他用沙哑的、哽咽的声音叫道,“永远不!永远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