贝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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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译本序

译罢《贝姨》,照例要写几句,谈谈对这部作品的理解和体会。平时做的大都是论文,按照现在学术刊物的规范要求,论文要配摘要,还要写几个关键词,概括论文的内容。我想,如果要试着用三五个关键词来概括《贝姨》一书的内容的话,那我选择的恐怕会是这么几个词:情欲,金钱,复仇,腐朽,悲剧。

几年前,为译林出版社译过巴尔扎克的《邦斯舅舅》,《贝姨》是《邦斯舅舅》的姊妹篇,或更确切地说,《邦斯舅舅》是《贝姨》的姊妹篇,同为《人间喜剧》的“巴黎生活场景”的穷亲戚系列。世界公认的巴尔扎克研究专家,前苏联的奥勃洛米耶夫斯基认为,在巴尔扎克四十年代的作品中,《贝姨》应该作为最优秀的长篇小说之一受到重视。这部小说于一八四六年动笔,同年十、十一、十二月发表在《宪政报》上,一八四七年至一八四八年间出过单行本,一八四八年被收入《人间喜剧》第十七卷《巴黎生活场景》。

小说《贝姨》中,贝姨算不上是传统小说中的“主人公”。故事围绕于洛·德·埃尔维男爵一家的命运展开。小说一开始便作了交代,故事发生的时间为一八三八年,地点在巴黎。男爵“在共和时代曾任军费审核官,也当过军需总监,如今是陆军部一个最重要部门的头儿,又是国务参事,获得荣誉团二等勋位”。小说没有着力表现他在帝国禁卫军华沙军需总监任内的耿耿忠心,也没有渲染他在一八一五年为拿破仑临时征募大军,承担各部组织事宜的卓越表现,也很少描述他在陆军部和贵族院与各派势力的斗争与斡旋,而是摄取了他个人生活的一个基本方面,叙述了他如何在失去理智、丧失道德的疯狂情欲的驱动下,一步步败坏家族的名声、军队的荣誉,走上投机诈骗、侵吞军款的犯罪道路,最后身败名裂的整个过程。于洛这个人物是富有象征性的,他的堕落意味着旧时代辉煌的终结,折射了整个上层社会的道德腐败,如恩格斯所说,是上流社会必然崩溃的一曲无情的挽歌。

人有七情六欲,然而情欲一旦失去了理智的控制,丧失了道德的基础,一旦抽去了人性中美好的一面,就成了一种罪恶。在这一点上说,于洛男爵的家庭爱情悲剧是必然的,在小说中,男爵所追求的不是纯洁的爱,而是畸形的色,无论是歌女若赛花,贞妮·凯迪娜,还是小市民玛纳弗太太,她们付出的是色,换取的是金钱。然而,颇有象征意味的是,小说中另一个主要人物克勒维尔是以于洛男爵的情敌的身份出现的。克勒维尔以前是一位化妆品商,发了大财,飞黄腾达,当上了国民自卫军军官,巴黎某区的区长,还当上了塞纳省的议员。他代表着新生的资产阶级,在他看来,金钱有着至高无上的力量,甚至可以凌驾于王权和法律之上。克勒维尔与男爵之间在情场上的较量,实际上是一种金钱的较量。斗争的结果可想而知,男爵的失败是不可避免的。然而,克勒维尔的胜利是暂时的,面对道德和圣洁的爱,金钱是无能为力的。克勒维尔依靠金钱虽然与玛纳弗太太结了婚,但并没有得到她真正的爱,他们双双“烂”死在病床上,是一个很有讽刺意味的结局。克勒维尔与于洛男爵夫人之间的几次交锋,都以克勒维尔的失败而告终。这是金钱与道德之间的斗争,而金钱的失败在巴尔扎克看来,是资产阶级不可避免的道德沦丧的一个兆示。

贝姨是小说中一个穿针引线的人物,她是从孚日山区来,到巴黎投靠亲戚的乡下姑娘,被人瞧不起,生活艰辛,为此,她经常感叹上帝不公,从小就在心底埋下了复仇的种子。贝姨这个人物性格十分复杂,善良的外表与仇恨的内心在她身上形成了鲜明的对照,在巴尔扎克的笔下,贝姨成了一个无所不知无所不在的人物,在任何关键的时刻都少不了她的出场,小说中许多人的命运仿佛都捏在她的手中。她对克勒维尔那种会心的微笑,给玛纳弗太太出谋划策的那份殷勤,对艺术家万塞斯拉斯近乎母性的爱(虽然十分霸道),对于洛元帅的百般照顾,无不是为她最终复仇作一种铺垫。她要改变自己的命运,然而,可悲的是,眼看着自己的元帅夫人梦就要实现的时刻,铁杆的共和派、拿破仑的一代骁将于洛元帅却因胞弟的丑闻暴露而自杀,最后贝姨一病不起,撒手人寰。值得读者注意的是,贝姨的复仇心理是一个不断膨胀扩张的过程。这里有巴黎上流社会的腐朽与卑鄙对她的心灵所起的腐蚀作用,也有新兴的资产阶级对金钱、对权利地位的极度欲望对她的恶性影响。贝姨梦想的破灭,在某种意义上,是她精心编织的一个复仇网在整个资产阶级社会的现存秩序中的毁灭。

读《贝姨》,我们特别注意到了巴尔扎克所使用的象征与比较手法。我们刚才谈到,无论是于洛这个人物的悲剧,还是玛纳弗太太的死,或贝姨梦想的破灭,都有一种象征的意义。对于洛家客厅的描写,对玛纳弗太太最终死于一种“怪病”,成了一堆腐烂的肉的交代,或对巴黎心脏地带那个毒瘤似的贫民窟满目疮痍的景象的渲染,都可以看到作者所揭示的社会腐朽的征兆。也许我们通常所说的巴尔扎克的现实批判意义就表现在此。至于对比,无论是人物的对比,还是场景的对比,巴尔扎克都无不追求一种内在的深刻性和必然性。克勒维尔的无耻与于洛太太的圣洁,于洛男爵的怯懦与于洛元帅的勇敢,玛纳弗太太的邪恶与奥丹丝小姐的天真,强烈的对比往往产生一种震撼心灵的力量,一种道德的警示作用,巴尔扎克的用意恐怕可用小说中的一个小标题加以概括:对不道德的道德思考。

作为《人间喜剧》的一部分,《贝姨》确实是当作一部戏来写的,不过在我看来,这是一部悲剧,是一个家庭的悲剧,更是一个社会的悲剧,一个时代的悲剧,而且这个悲剧恐怕还将不断延续下去,小说出人意外而又意味深长的结尾就是个证明,有心的读者定会得出自己的看法。

1998年9月27日

于南京玄武湖畔南京大学公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