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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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艾格庄

第一部 有土地,就有争讼

给纳当[11]先生的信

一八二三年八月六日,从艾格庄发

“亲爱的纳当,你以奇思妙想使读者做一些甜蜜的梦,我要用真情实事使你遐想。请你告诉我,目前这个时代能否将类似的美梦留下给一九二三年的纳当和勃龙德[12]呢?十八世纪的佛洛林[13]一觉醒来,在一个婚约里面得到一座像艾格庄那样的庄院,请你估量一下,我们离开那个时代有多远?”

“十分亲爱的朋友,假如你在早上收到我的信的话,你会不会从床上看见,离开巴黎五十里左右,刚刚踏进布尔戈尼[14]境内,在王家大道路旁,有两座红砖小楼呢?有一个绿色栅栏把这两座小楼连接起来,也可以说把它们隔开……邮车就把你的朋友送到这个地方。”

“小楼两侧各有一排青篱,蜿蜒曲折,荆棘像乱发一般从青篱钻出来。这里那里,有一枝嫩条峭然矗立,旁若无人。在壕堑的斜坡上,万紫千红,根儿浸入一片绿色的死水里。青篱左右都通到树林的边缘,环抱着两片草地,这两片草地无疑是开垦出来的。”

“走过这两座没有人住和封满尘土的小楼,就是一条路旁植着百年的榆树的平坦大道,修剪得像阳伞的树尖,枝叶交复,搭成一个气象万千的绿廊。马路上野草丛生,使人难以认出马车的轮辙。百年的榆树、宽广的侧道、古色古香的红楼、棕色的基石,一切都说明我们正在走近一座可以媲美王侯第宅的庄院。”

“行至栅栏之前,有一个丘陵,我们这些爱讲面子的法国人把它称作一座山,丘陵下面便是固兹乡,这是最后的驿站。我在丘陵上眺见艾格乡狭长的山谷,王家大道在山谷尽头转一个弯,直奔维勒·奥·斐伊县城,咱们的朋友德·吕葆的侄儿就在那里当县太爷。天边有一座开豁的小山,绿水萦绕,山上林木葱郁,一望无际,俯瞰着这个肥沃的山谷,有小瑞士之称的莫尔旺山脉在远处形成一道屏障。这些茂密的森林归艾格庄、德·隆克洛儿侯爵和德·梭朗日伯爵三家所有。他们的庄院和园林,他们的村落,登高远望,仿佛柔媚的勃吕日尔[15]奇幻的山水画就在眼前。”

“你曾经渴望在法国建造一些空中楼阁,这些景物一定会使你想起它们,不然的话我这个眼花缭乱的巴黎人的笔墨对你就是白费了。我终于看见了一片村野风光,艺术与自然在那里融合在一起,而各不相碍,艺术仿佛是天成的,而自然却是巧匠。我们过去读了几本小说,便缅想一片绿洲,现在却亲眼看见了。这是一片葱茏多彩的景色,地势起伏而层次分明,有几分野趣,有几分蓬乱,藏而不露,不同凡响。请你迈过那座栅栏,咱们前进吧。”

“只有朝旭或落晖才照到马路上面,彩色斑斓,掩映地上。我顺着马路极目张望,视线被一个高地挡住;绕过高地,那条长的马路又被一片小树林切断,我们到了一个十字路口,中央立着一条方形尖顶柱,完全像一个永远摆在那里的惊叹符号。石柱顶端有一只带刺的圆球(妙想!妙想!),石墩之间,倒垂着几朵鲜花,或紫或黄,因季节而异。不用说,艾格庄是一个女子盖的,或是盖给一个女子住的,男人不会有这么精巧的意趣,一定有人给建筑师出主意的。”

“小树林摆在那里活像一个哨兵,穿过树林,我走到一片赏心悦目的洼地,下面一带清溪,滔滔汩汩,走过一座石拱桥,石上苔藓斑驳,确是时间制作的最精巧的镶嵌细工。马路顺着一道徐缓的斜坡直奔溪水上游。远远可以看见一片景物:第一座磨坊和它的坝堰、堤岸和岸边的树木、鸭子、晒晾的衣裳、茅顶的房屋、渔网和渔船、还有一个磨坊工人,这磨坊工人已经审度着我了。在乡间你无论走到什么地方,当你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的时候,总有一双用棉便帽遮住的眼睛盯着你。雇农放下锄头,葡萄园工人直起弯下来的背,放山羊、放小牛或绵羊的小女孩爬到一株柳树上来侦察你。”

“不久,马路尽头,变为一条豆球花小径,直达一座铁门,铸造这座铁门的时代,铁工还会做玲珑的金丝细工,颇类书法家的样子上的花体字。铁门两侧各有一条壕沟,栏墙墙头插着非常可怕的枪矛。铁门每边有一间看门人住的小楼,与凡尔赛宫[16]的门房相似,房顶装饰着巨大的瓶子。这道门称为‘马路大门’,是王太子[17]给艾格庄造的,可以看出王太子的排场;阿拉伯花纹的金色已经发红,铁锈的色调融到里面,我觉得它更加古色古香了。壕沟两端一带围墙,没有白粉涂饰,石头抹上一层殷红灰泥,色调斑驳:有燧石的黄褐色,有白垩石的白色,有砂石的棕红色,式样千变万化。一眼望去,园林一片幽暗,墙壁被藤葛和树木遮住。五十年来,这些树木没有听到过斧头的声音。这个园子仿佛又变为一片未开垦的树林,这是森林特有的现象。树干牵藤引蔓,从这一棵树爬到另一棵树上,油绿的宿木倒垂在枝丫潮湿的地方。我又看见巨大的常春藤,野生的藤葛,只有离开巴黎五十里之外,这些草木才能够生长出来,因为那里的地价贱,用不着爱惜土地。要在这些地方讲究就需要很多土地。在这儿,没有经过修剪的草木,看不见耙齿的痕迹,轮辙里注满了水,青蛙在那里自由自在地产卵育子,森林里盛开着奇花异卉,那里的灌木和正月里你的壁炉上在佛洛林送给你的考究的花座里养着的灌木一样翠绿。这片神秘气氛使人陶醉,撩起朦胧的欲望。骚人墨客醉心林间的清香、无害的苔藓、最有毒的隐花植物、湿土、垂柳、香草、乌梅、池塘的绿水、水莲的圆盖;这些欣欣向荣的草木都香气扑鼻,向你吐露一种心意,或许就是它们的灵魂。我当时想到一件粉红色袍子,在这条弯曲的小道上蹁跹飞舞。”

“小道尽头突然出现最后一片小树林,桦树、白杨和种种树干修挺、聪明灵秀、婀娜多姿、有灵性的树木,这些树木使人联想到自由的爱情!亲爱的朋友,我在那里看见一口池塘,开满荷花和各种花木,其叶或宽大、或细小,池塘上有一叶小舟,涂上黑白两色,正在腐朽,其精巧处不让塞纳河上游人泛棹的小船,轻盈细小又像一只核桃壳子。池塘后面耸立着一座用深红色砖盖造的庄院,刻着一五六〇年。墙基一排砌石,窗户带壁角的窗棂子依然嵌着小块玻璃(凡尔赛宫啊!)。基石凿出的棱角,却是阴文,跟威尼斯行政官府邸临着断肠桥的那一面一样。这座庄院只有正中的大楼还算整齐,前面有一个有两排盘旋台阶的壮观的平台,圆栏杆底细中肥。主楼附有几个尖塔,塔上有画花铅片的小镜,几间现代化的楼阁都有走廊和带点希腊风味的瓶子。这儿,亲爱的朋友,不讲究什么对称。这些拼凑起来的房舍仿佛是用绿树包裹起来的,叶子像千千百百棕色针尖,在屋顶上面枝叶婆娑,滋润着苔藓,使墙上的小缝饶有生意,令人赏心悦目。这里有意大利的红皮松,亭亭如华盖;有一株二百年的柏树,有几弯垂柳,有一株北方的枞树,有一棵高出它们之上的橡树;在正中的尖塔前面,有千奇万状的小树,有一棵修剪过的水松,使人想起一座荒废了的旧日法国花园的玉兰花、紫阳花。总之,这是花卉中英雄的荣誉军人院[18],它们也和别的英雄一样,一下子出尽风头,一下子又被人遗忘了。”

一支雕刻得十分别致的烟囱在庄院的一角黑烟缭绕,向我证实这一片清幽的景物不是舞台上的布景。哪里有炊烟,哪里就有人居住。我,勃龙德,到了圣·克卢[19]就以为到了北极地带,你能够想象我现在置身在布尔戈尼的炽热的山川里吗?骄阳似火,灼人肌肤,翠鸟伫立池畔,蝉唱虫鸣,种子外壳爆裂,吗啡籽像泪水般从罂花流下来,在蔚蓝的太空里一切都玲珑浮突。台阶上淡红色泥土升起一阵阵天然五味酒的欢乐的火焰,使昆虫和花卉为之陶醉,刺痛我们的眼睛,熏黑我们的脸庞。葡萄变成圆溜溜的珍珠,藤蔓结成一张白线网,其细致之处花边工人也自愧不如。还有那蓝色的飞燕草,深黄色的金莲花、豌豆花,在庄院四周争妍斗丽。远远的夜来香和橘子树清香四溢。闻过了林间的芬芳,现在嗅到这个百花的后宫里的扑鼻的异香,就容易习惯了。最后,请你想象一个妇人站在台阶上,有如百花的王后,打着白绸衬里的阳伞,穿着白衣,露出头发。这个妇人比白绸还白,比她脚下的百合花还白,比钻到栏杆中间的轻狂的茉莉花还白,她是一个在俄国诞生的法国女子,她对我说:‘我以为您不来了!’她在道路转弯的地方已经瞧见了我。女子们,即使是最天真的女子,都善于布置周围的环境。仆人们正在忙着开早点,这些声音使我知道主人把早点挪后了,等候邮车到达。她不好意思前来迎接我。

“难道这不是我们的美梦吗?难道这不是一切爱好千殊万类的美,爱好吕意尼[20]在萨罗诺画的壁画《圣母的婚礼》所表现的玉洁冰清的美,芮宾斯[21]画《蒂母东之役》的混战所表现的美,赛维尔[22]和米兰两处大教堂五个世纪惨淡经营的美,萨拉逊建造的格朗奈德宫的美,路易十四建造的凡尔赛宫的美,阿尔卑斯山[23]的美,里玛奈平原的美的人的美梦吗?”

“这片产业并没有任何过分的富贵气象,可是国王和财务大臣都在那儿住过,这就足以说明它的情况了。这片产业拥有两千厄克达儿[24]森林,一个九百亚旁的园林,一个磨坊,三块分成制租田,在固兹乡置有一个广大的田庄和几个葡萄园,每年有七万二千法郎收入。亲爱的朋友,这就是艾格庄的情况了。庄院主人们在两年前就邀请我来这里做客,我现在就在那间招待知心朋友的蓝室里面给你写信。”

“园林高处,靠近固兹乡那边,有十来道从莫尔旺流过来的明亮、澄澈的泉水,它们的清流激湍映带着园林里的山谷和它的富丽的花园,然后注入池塘里面。艾格乡因这些清冽的泉水而得名。艾格的意义就是水,在旧日的地契上,这块地叫作活水,与死水对称,现在人们把活字删去。池水由一条宽广笔直的沟渠引入马路旁边的水道,水渠沿岸一带垂柳,这样就使它更显得妩媚动人了。坐在小船的长椅上放乎中流,便仿佛置身在一座廓落无比的大教堂正厅之内,水渠尽头庄院的楼阁就是歌唱队席。落日橙黄色的余晖被阴影间断,洒在庄院上面,照亮了窗口的玻璃,这时你仿佛看见玻璃在吐出火焰。在水渠尽头,可以望见一个村庄,卜朗支乡,村里约莫有六十户人家,一座法国教堂,其实那只是一间日久失修的房子,配上一个破瓦房顶的木头盖的钟楼。村里还有一间相当富裕的房子和一所教区神父住宅。这个乡的面积也相当广阔,另外还有二百户人家分散各处,以这个镇作为市集。乡里疏疏落落有一些小园子,路旁种着果树。农家园子的本色就是应有尽有:花卉、胡葱、白菜、葡萄棚、醋栗、大量粪肥。村落一派天然,有田野风味,朴素中仍见整饰,正是画家刻意追求的题材。远处,可以望见梭朗日小城矗立在一个广阔的池塘边上,仿佛都纳湖[25]上的亭台楼阁。”

“这园林有四座门,每座门都造得十分精巧。当你在园林里散步的时候,神话里的阿嘉迪[26]就显得和博斯[27]一样平淡无奇了。阿嘉迪就在布尔戈尼,不在希腊,阿嘉迪就是艾格乡,不是别的地方。许多溪流汇成小河,迂回曲折,流经园林低洼的地方,使草木生凉,恬静清幽。在一座人工的岛上,有一所隐士住宅,更使人联想到一座修道院。那隐士住宅外表颓败不堪,但室内陈设精致,真堪作为设计这所住宅的风流财政家的寓所。亲爱的朋友,艾格庄曾经是布雷的产业,他花过二百万法郎迎接路易十五的圣驾。修盖一个美丽动人的地方,需要有多少奔放的热情、出色的人物、顺利的境况呢?亨利四世的一个情妇在现在的院址重建了这座庄院,并且把附近的森林也买了过来。王太子把艾格庄赐给他的一个宠妇素莺小姐,素莺小姐添置了几个田庄。布雷为了歌剧院的一个名女角,仿照巴黎小公馆的种种排场把这座庄院布置起来。他按照路易十五时代的风格重修了艾格庄庄院的底层。”

“饭厅的华丽使我目瞪口呆。我的眼睛首先注意到绘了意大利风味的壁画的天花板,上面有着飞龙走凤的花纹。画在墙上的女子,顶上是树叶,每隔一段距离就托着一只果篮,果篮承着装饰天花板的叶饰。护壁板把女子隔开,板上有无名画家绘成的精美油画,画着山珍海错:鲑鱼、野猪头、蛤蜊,总之一切可以吃的东西,都是用异想天开的形象,使人会联想到一个男人,或联想到一个女子,或联想到一个小孩,可以和中国人的奇怪的想象媲美,据我看,中国人是世界上最懂得装饰的。女主人脚下装着一把弹簧铃子,不用中断一段谈话,或改换一个姿势,就可以随时叫唤仆人。每道门顶上都绘有香艳的图画。窗棂子都用小块大理石镶嵌成细致的花纹。饭厅是从地板下面烤暖的。从每个窗口望出去,都看到使人心旷神怡的景致。”

“饭厅一边通到浴室,另一边通到一个在客厅旁边的绣房。浴室的塞夫[28]砖墁壁绘有单色画,地下是镶嵌细工,浴盆是大理石做的。凹室用一幅绘在铜板上的画遮住,系以平衡锤,扯起铜板画,便是一张庞巴杜式的镂金木床,大青石天花板金星闪闪。单色画是按照布塞[29]的素描做的。这么一来,浴室、饮食和爱情都结合在一起了。”

“亲爱的朋友,客厅里富丽堂皇,一色路易十四式的陈设,跟着就是一间华美的桌球室,我在巴黎看见的桌球室都不及它。底层的进口是一个半圆形的门厅,门厅里有一座盖得十分精巧的、光线从上头照下来的楼梯,通到建筑在不同时代的寓所。亲爱的朋友,在一七九三年他们还砍了几个财务大臣的头呢!我的天!他们怎么会不明白,没有巨富的人家,没有稳定的富豪生活,怎么能产生华贵的艺术品呢?假如左派人士一定要把国王杀掉的话,请他们留下几个微不足道的王孙公子吧。”

“现在,这些积聚起来的财宝都掌握在一个懂得艺术的娇贵妇人手里,她不仅把这些东西修复得富丽堂皇,还全心全意地保护它们。艾格庄还保存着亨利四世、路易十四、路易十五朝代的流风余韵。有些冒牌哲学家,表面上关心人类,其实是关心自己,管这些美丽的东西叫作铺张浪费。他们对于棉织品和现代工业恶俗的新玩意儿赞不绝日,好像我们现在要比亨利四世、路易十四、路易十五的时代更加伟大、更加幸福似的。我们将会留下什么宫殿、行宫、房屋、艺术品和金线织成的锦绣呢?我们祖母穿的裙子现在也有人搜求,拿来铺饰安乐椅。我们是自私和吝啬的衣租食税的人,把什么都加以毁坏,在名胜古迹的旧址栽上白菜。昨天,犁耙才耕种过贝桑的土地,这个地方曾经散尽掌玺大臣芒珀乌[30]的私囊,锤子捣毁了拿破仑左右的一个意大利人为它花了无数钱财的蒙莫朗西,此外,还有吕奴·圣·让·当哲利手建的瓦尔庄院,龚提亲王给他的一个情妇盖的嘉桑庄院,仅仅瓦兹流域一个地方就失去了四座王侯第宅。我们在巴黎四周收拾好一片罗马原野[31],准备在将来暴风雨从北方袭来,打坏了我们灰泥的庄院和纸板的装饰之后,在那里寄生的地方。”

“你瞧,十分亲爱的朋友,这就是惯常在报纸上舞文弄墨的后果了,我现在不是在做文章么。思想是不是也跟道路一样,也有辙迹呢?我住笔了,因为我浪费了政府的时间,也浪费了我自己的时间,而你呢,你也许要打呵欠了。明天再写。”

“我听到第二次钟响,这是告诉人吃早点了,巴黎的饭厅很久就吃不到这样丰富的早点了,当然,我是指日常生活来说。”

“现在告诉你刚才提到的阿嘉迪的历史。一八一五年,上世纪一个最著名的‘邪道’在艾格庄去世。这是一个女歌唱家,她曾和金融界、文学界、贵族一度相好,也险些上了断头台,后来又被断头台、贵族、文学界和金融界忘掉了。她和许多风骚老妇人一样,跑到乡下去偿还青春时代的风流孽债,用另一种爱情来代替那失去了的爱情,用大自然来代替男人。她们和花卉、树林的芬芳、天空、闪烁的阳光做伴,和一切歌唱、蹦跳和茁长的东西:飞鸟、壁虎、花卉和青草为伍。她们对于这些东西毫无所知,自己也莫名其妙,可是她们究竟未能忘情;而且一往情深,竟把公爵、元帅、谗言妒意、财务大臣,他们一掷千金的豪举,人造宝石和金刚钻、高跟鞋和口红,一股脑儿忘掉,单单赏识乡间的鸟语花香、风晨月夕。”

“亲爱的朋友,关于拉盖尔姑娘[32]的晚年生活,我收集了不少材料,因为像佛洛林、玛丽艾特、苏珊·兑·瓦尔-诺布、杜丽亚[33]一流的女子的晚年生活,时不时会引起我的忧心,跟某个孩子担心疏星残月的归宿一样。”

“一七九〇年,拉盖尔姑娘被时局的变化吓坏了,搬到艾格庄居住。布雷给她购置了这个庄院,跟她一起在那里度过一些美好的日子;兑巴蕾[34]夫人的下场使她怕得发抖,她把她的金刚钻埋在地下。她当时只有五十三岁,据她的女仆说:‘太太当时比任何时候都要俏丽。’这女仆后来嫁给一个宪兵,大家都奉承这个苏德利太太,赶着叫她市长夫人。亲爱的朋友,大自然对这类尤物骄纵溺爱,想必定有缘故的,她们的放荡行为不仅对她们没有损害,反而使她们长胖、长春不老;她们外表柔弱,其实是精力饱满,足以支持她们不平常的体格;有种原因使她们永远标致,同样原因却使有德行的妇人长得奇丑。真的,命运不是奖善惩恶的。”

拉盖尔姑娘在乡间所过的生活没有什么可以非议的地方,她以前有过一段出名的夤夜私奔的逸事,现在难道不能够说她过着一个圣女的生活么?有一天晚上,由于情场失意,她穿着戏服从歌剧院逃出来,跑到乡下,在路旁哭了一夜(在路易十五时代,爱情所受的委屈还会少吗?),她很久没有看见黎明了,她唱了一支最动听的歌来迎接黎明。不仅她的姿态,还有她的镶金嵌银的服饰,都引动了乡下人,她的手势、歌喉、姿色使他们大为惊奇,把她当作一个天使,在她周围跪倒下来。假如没有伏尔泰[35]的话,在巴诺莱又出现一次奇迹了。这个女子在晚年能洁身自好,我不知道天主会不会对她另眼相看,可是对于从前歌剧院的一个邪道那样在情场中曾经沧海的妇人来说,爱情实在是十分恶心的。拉盖尔姑娘生于一七四〇年,一七六〇年是她的全盛时代,就在这个时候,大家赶着把……

先生(我想不起他的名字了)叫作军务大臣[36],因为他和拉盖尔姑娘相好。她放弃了这个当地人完全不知道的名字,自称德·艾格夫人,精心刻意,维持保护她的庄院,指望在此地终老。拿破仑当了第一总裁的时候,她把变卖金刚钻所得的款项购得教会房产,扩大了她的庄院。她本来是一个歌剧院女歌唱家,不会管理房产的,她把房产交给一个管家照顾,自己只管栽花种果,收拾园林。

“拉盖尔姑娘在卜朗支乡去世,在本乡埋葬了,在维勒·奥·斐伊县城与卜朗支乡之间的梭朗日小城的公证人,替她做了一份详细的财产清单。那女歌唱家在生前不知道有什么继承人,她死后这个证人却终于给她找到了。阿眠城郊外有十一家贫苦庄稼汉,夜里还睡在破布堆上面,有一天早上醒来却遍身绫罗了。那公证人只好把艾格庄拍卖出去。蒙戈奈将军在西班牙和波米拉尼驻军司令官任内有些积蓄,足够把这片产业购买下来,连家具在内约值一百一十万法郎。这个胜地始终属于一个军务大臣。蒙戈奈将军大概也受了这个销魂醉魄的底层的影响,昨天我还对伯爵夫人指出过,伯爵夫人的婚事是由艾格庄决定的。”

亲爱的朋友,如果你想认识伯爵夫人的为人,必须首先认识蒙戈奈将军。他是一个烈性子的人,脸色红润,身高一米八五,腰粗背阔,脖子健壮,有一对铁匠的肩膀,穿上甲胄一定是威严英武。蒙戈奈在厄斯陵[37](奥国人管这个地方叫作大阿斯配)指挥装甲骑兵作战,当这支骁勇善战的骑兵被逼向多瑙河[38]畔退却的时候,他跨着一块大木头渡过了多瑙河,仅以身免。那些装甲骑兵看见桥梁已断,听到蒙戈奈振臂一呼,勇气百倍,回师与整个奥地利军队作战。第二天,奥地利军队运走了满满的三十多车铁甲。德国人创造了一个字来形容这些装甲骑兵,意思就是‘铁军’[39]。蒙戈奈将军有一个古代英雄的英姿。他的胳臂粗大壮健,胸膛宽阔,声音洪亮,狮形的头惹人注目,他的声音可以在百万军中指挥军队冲锋陷阵。但他只是一个火性汉子的勇敢,却缺乏机智和见识。许多将官具有军人的明敏,有一个不断出生入死的人自然有的机警,和发号施令的习惯,似乎高人一等,蒙戈奈也是这样,所以使人望而生畏。你以为他是一个巨人,但骨子里他是矮子,好像站在凯尼尔沃思[40]庄院进口迎接伊丽莎白的那个纸皮做的巨人一样。容易发怒,性格驯良,把帝国看得很高,他有军人的尖利口吻,嘴快,手更快。在战场上他是一个杰出的军人,夫妇之间却使人受不了。他只懂得戍地的爱情,创造神话的心思巧妙的古人给这种军人的爱情想出了一个祖师,那就是战神和爱神的儿子:爱罗斯。这些醒人脾胃的宗教野史家搜集了十来种各不相同的爱情。细考这些爱情的来源和性质,可以发现社会的形形色色非常完备的爱情典型,而我们还以为发明过什么来呢!当地球像一个正在做梦的病人翻转身来,当海洋变成陆地的时候,那个时代的法国人就会在现在海岸的海底看见一座蒸汽机、一尊大炮、一份报纸和一部宪章,夹在一丛珊瑚中间。

“亲爱的朋友,蒙戈奈伯爵夫人却是一个纤弱、娇贵、羞怯的妇人。你对于这段婚姻怎样看呢?在见过世面的人来说,这些事情是常见的,称心如意的夫妻倒是例外。我到这儿来是要看看这个娇弱的妇人怎样安排她的线索来摆布这个粗壮、高大、宽膀的将军,正如将军摆布他的装甲骑兵一样。”

“如果蒙戈奈在他的维芝妮面前说话声高了,夫人就把一个指头放在嘴唇边,他便不作声。那军人便走到一个在庄院五十步以外的亭子里抽烟斗或抽雪茄,回来的时候香气扑鼻。他很乐意听太太的话,如果有人建议他做什么事情,他就像一只闻到葡萄香味眼馋骨软的熊一样,转过身去对太太说:‘我听夫人的吩咐。’他走到太太的房门外,沉重的脚步把石块震动得像木板震动一样响,假如太太用颤巍巍的声音对他嚷道:‘别进来啊!’他便像军人一样从右面往后转,恭恭敬敬地说:‘我能见您的时候,请您叫人通知我。’他的嗓音如同在多瑙河畔向装甲骑兵说话的时候一样响亮:‘小子们,现在只有牺牲,只有英勇牺牲了,我们没有别的路可走!’我听到他提到他的妻子时,说过这句动人的话:‘我不仅爱她,我还敬重她。’有时他大发雷霆,什么防闲都没有,像奔腾的瀑布一样,那娇嫩妇人便回到自己房里,留下他一个人大吵大嚷。四五天后,她才对他说:‘请您不要发怒,您可能把肺部的血管喊破的,慢说还会把我吓死呢。’于是那厄斯陵的雄狮便走开擦干眼泪。有时他走到客厅,我们正在那里聊天,她说‘不要打扰我们,他正在给我读些什么呢’,他就走开了。”

“只有强健、伟大和热血奔流的人,叱咤风云的战士,剑眉星目的外交家,这些高瞻远瞩的人物,才能够对于弱者抱着这种无保留的信任,怀着这种慷慨的心情,对妇人永远爱护备至,一点嫉妒都没有,心地善良,和蔼可亲。不瞒您说,我把伯爵夫人的世情看得比那些枯燥乖戾的品德还要高,正如那张供谈心用的靠背椅的缎子,要比一张粗俗的普通长椅的乌特里克[41]的天鹅绒好些一样。”

“亲爱的朋友,我来到这个名乡胜境已经有六天了,园林之上森林葱郁苍茂,溪流两岸小径蜿蜒曲折,园林里的美景佳色使我百看不厌。大自然和它的寂静,闲适的享受,这里悠然自得的生活,使我着了迷。嘿!这就是真正的文学了,在一片草地里永远找不到风格上的缺点。能在这里忘怀一切,连《评议报》[42]都忘掉,这就是幸福了。你也许猜到,这两天早上都下雨。伯爵夫人正在睡觉,蒙戈奈在他的地里东奔西跑,我只好利用这段时间来履行我不小心许下的诺言:给你写信。”

“直到现在为止,虽然我在阿朗松诞生,父亲是一个老裁判官,又据说是一个省长,对草场也还熟识,可是世上却有这样的土地,每个月可以从它得到四五千法郎的出息,我却认为是海外奇谈了。对我来说,金钱就是这句可怕的话:工作和书商,报纸和政治……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得到一块土地,金钱会在一片清幽的景致里长出来呢?这就是我希望借重戏剧、报纸和作品能够得到的东西。但望天从人愿。”

“佛洛林一定要嫉妒先前的拉盖尔姑娘了。我们的布雷现在再找不到法国贵族教会他们怎样生活了,他们要在歌剧院里三个人合租一个包厢,大伙儿凑钱来玩一玩,他们也不再裁开四开本的书籍,把它们装订得很精致,使它们合着书房里的八开本的尺度;他们只会偶然买几本平装书籍看看!我们往哪里走呢?哥儿大姐,再见吧!愿你们永远想念着。”

你们的温和的勃龙德。

这封当代最懒惰的文人偶然写成的信,由于一个非常凑巧的机会才保存下来,不然的话,艾格庄的风光就几乎无法描写了。没有这段描写,在那里发生的从两方面来说都非常可怕的故事,也许就不会那么引人入胜了。不用说,许多人都以为会看见一线光辉照射到那旧日帝国禁卫军军官的铁甲上面,将军激起了的怒气像一阵旋风那样袭击到这个娇弱妇人身上,这样在这个故事的结局就会出现当代不少小说里面所发生的事情,也就是一出床笫间的惨剧。现代的惨剧能够在这间精致的客厅里展开吗?这里面,每道门顶上都有淡蓝色的单色画,神话里的柔情缱绻的画面在那里层出不穷,天花板和百叶窗上绘有珍禽异鸟,奇形怪状的中国瓷人蹲在壁炉上开怀大笑,金色和蓝色的龙的尾巴盘绕着华贵的花瓶直到瓶口,日本艺人的奇思妙想用鲜艳的色彩装饰着瓶口的边缘,安乐椅、长椅、沙发、壁桌、架子,都使人娇慵困倦,沉思默想,一切精力都松弛了。不,在这儿发生的惨剧不局限在私生活里,它或者高出私生活之上,或者落在私生活之下。读者不要希望看到什么情欲,真情真事就够悲惨的了。此外,历史家也不应该忘记,他的使命就是不偏不倚:不幸的人和有钱的人在他的笔下都应该一视同仁;据他看来,农民的贫苦是伟大的,财主的乖僻只显出他们的卑鄙;还有,财主有喜怒哀乐,农民只想到柴米油盐,因此农民的贫乏是两方面的;而且虽然从政治方面说,农民的挑衅必须予以无情的镇压,从人道和宗教来说,农民是神圣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