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一七七一年五月四日
我走了,我多么高兴!我的好友,人心真是难以捉摸!我是那么爱你,一刻也离不开你,如今离开了你,我竟然会很高兴!难道不正是命运为我安排了同他人的交谊,让我这颗心焦虑不安?可怜的莱奥诺拉!但这不是我的过错。她妹妹的绝代美色使我愉悦,而在她那可怜的心里却滋生了对我的恋情,难道这能怨我吗?然而,我就一点儿过错也没有吗?我不曾助长她的感情?她的天性的真实流露虽然一点儿也不可笑,却常常逗得我们大笑不止;难道我本人不是也以此感到开心吗?难道我不曾……一个人总是自怨自艾,这算什么呀!亲爱的朋友,我向你保证,我想要改善自我,我不想再像以往那样,总去回忆命运加给我们的那一点点不幸了;我要享受现在,过去的就让它过去。诚然,你说得对,好友,如果人不是千方百计地调动想象力,唤起对往日不幸的回忆,而是忍受这不痛不痒的当前,人的痛苦就会少一些——人为什么总是那样喜欢回忆,上帝才知道。
请你费心转告我母亲,她责成我办的事我一定会办好,很快就会给她回音。我跟婶母谈过了,她根本不像我们那里的人所说的是个刁妇。她是一位心地善良、活泼豪爽的夫人。我向她说明了母亲对她压着遗产不分颇有怨言;婶母对我讲了原因和理由,讲了她准备交出一切的条件,这比我们所要求的还要多呢——总之,关于此事我现在一点儿也不想写,请告诉我母亲,一切都会很顺利。亲爱的朋友,在这件小事上我又发现:在这个世界上,误解和怠惰也许比奸诈和恶意造成的过错还要多。好在后两者确实较少。
此外,我在这里感觉非常愉快。在这天堂般的乐园里,孤寂是医治我心灵的一剂珍贵的良药。这春光明媚、生机盎然的季节温暖着我常因痛苦的回忆和不祥的预感而震颤的心。每一棵树,每一丛灌木,都是花团锦簇,我愿化为金甲虫,在这花香袭人的海洋里四处飘浮,摄取这里的一切养分。
小城本身并不吸引人,周围却有一片难以描绘的大自然的美景。这里的小山纵横交错,婀娜多姿,形成无数优美的峡谷。这美景曾令已故的封·M公爵为之心动,竟在一座小山上建造了一座花园。花园朴素无华,一进园门,你就会感到,这建筑构思绝非出自专业园艺家之手,而是出自一颗想在此地排遣忧思和寂寥的百感交集的心。在这枝叶覆盖的凉亭里,我已为公爵洒过不少泪水,这凉亭曾经是他心爱的处所,现在则是我的流连忘返的所在。不久以后,我将成为花园的主人;仅只几天,花匠对我已有好感,我不会亏待他的。
五月十日
一种奇妙的快乐充满了我的整个心灵,就像我倾全心欣赏着的这春日甜美的清晨。此地仿佛是为我这样的灵魂创造的,我在这里独享生活的欢欣。我的朋友,我的全部感情都沉浸在这静谧的环境里,连我的艺术都荒废了。我现在不能画画,一笔也画不成,不过我作为一个画家,现在比以前要伟大得多了。当我周围可爱的山谷雾气蒸腾,高高的太阳挂在那片不透亮的幽暗树林的上空,只有几束阳光悄悄地射进小树林时,我便躺在淙淙流淌的小溪旁、深深的杂草中,紧贴着地面饶有兴趣地观察千姿百态的小草;当我在内心更贴近地感觉到草茎间小世界的密杂,观察到蛆虫和蚊蝇的各种形状时,我便感觉到了创造我们的全能上帝的存在,感觉到把我们带到并安置在这永恒的极乐境界的博爱上帝的呼吸。我的朋友,当我的周遭已是暮色苍茫,整个世界和天空都犹如一个恋人的形象向我围来,并停在我的心中时,我往往产生一种渴望,心想:啊,如果能把这一切重新表现出来,把这如此丰富、如此温暖地活在你心中的一切一气呵成画在纸上,使之成为你心灵的镜子,正如你的心灵是永恒的上帝的镜子,该多好!我的朋友!不过这幅画我并没有画成,我完全折服在这百般壮丽景象的吸引之下了。
五月十二日
我不知道,这个地方是不是有迷惑人的精灵在飘荡,还是我心中这温暖的绝妙幻想使我周围的一切变得像天堂一般美好。在那前面有一眼井,我像美露西娜[4]和她的姐妹一样被它迷住了。你只要走下一座小山,来到一个拱形石门前,再向下走约二十级台阶,便能看见清凉的泉水从大理石岩缝往外喷涌。围住四面的矮墙,周围浓荫遮地的大树,井边清爽的空气——一切都显得那么诱人,那么神秘。我没有一天不在那里坐上一个小时。这时,姑娘们从城里来汲水,这是粗活,也是最必需的劳作——古时连公主也要亲自来做呢。每当我坐在那里,古代宗法社会的情景便那么生动地浮现在周围。我仿佛看见,祖先们在井边相识,联姻,慈善的精灵在水井和山泉的四周浮动。哦,谁要是从来都没有在夏日的艰苦跋涉之后喝口清泉水提神,他就不会有此同感。
五月十三日
你问,要不要把我的书寄来。亲爱的朋友,求你看在上帝的分儿上,就别加重我的负担了。我不愿再让人指引、激励和鼓舞,我的心潮已经够激昂澎湃的了。我需要的是摇篮曲,而这我已在荷马的诗中找到了很多。我常常吟诵荷马的诗句,使我的激情平静下来,恐怕你还从未见过我的心如此不安、如此变化无常呢。亲爱的朋友,你看到我从苦恼变得放纵,从甜蜜的忧伤转为有害的激情,常常为我担心,这还用得着对你说吗?我也像对待一个生病的孩子似的,让我自己随心所欲。不要把这话告诉别人,不然准会有人怪罪我。
五月十五日
这里的普通人已经认识我,喜欢我,尤其是孩子们。当我最初与他们接近,友好地问这问那时,有几个人以为我要嘲弄他们,便想粗暴无礼地摆脱我。对此我一点儿也不生气,只是对我从前常提到的事有了更真切的感受:中上层的人总跟一般平民冷漠地保持距离,好像接近他们会有失身份;有些轻薄子弟和喜欢恶作剧的人,故作屈尊谦卑,反而使贫苦百姓更明显地感到他们的高傲。
我知道,我们是不平等的,也不可能平等;但我的看法则是:谁以为必须与所谓的贱民保持距离,才能维护自己的尊严,他就应该像一个怕吃败仗而躲避敌人的胆小鬼一样受到谴责。
最近,我到水井那里去,看见一个年轻的侍女把她的水罐搁在了最低的一级台阶上,正四下张望,看有没有女伴过来,帮她把水罐举到头上。我走下台阶,望了望她。
“要我帮你吗,姑娘?”我说。
她的脸刷地红了。
“哦,不,先生!”她说。
“不要客气。”
她把垫环摆正,我帮她把水罐放到头上。她说了声谢谢,就走上台阶去了。
五月十七日
我结识了各种各样的人,但能与之亲密交往的还没有一个。我不知道,我有什么吸引人的地方,有这么多人喜欢我,愿意跟我接近。不过,我们只能同行一小段路,我为此感到难过。要是你问我这里的人怎么样,我对此回答只能是:和各处一样!人嘛,都是按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多数人为了糊口,把自己的大部分时间花在工作上,剩下的一点点闲暇时间倒叫他们为难了,所以他们便想方设法打发它。哦,这跟人的崇高天职多么矛盾啊!
但他们都是好人啊!我有时忘记了自己,同他们共享人间尚存的各种欢乐,或是坐在肴馔丰盛的餐桌旁开怀谈笑,或是择日郊游和跳舞,不一而足——这一切对我的身心都是大有好处的;只不过此时此刻我不能不想到我身上还保留着那么多别的力量,而这些力量因未被利用而日渐衰竭,因此我必须细心地把它们隐藏起来。唉,想到这些,我的心整个都揪紧了!——确实如此!被人误解,这是我们这种人的天命。
唉,我青年时代的女友[5]已离开人世!啊,我曾那么了解她!——我真想对自己说:你是一个大傻瓜!你是在寻找世上找不到的东西;但我毕竟曾经拥有过她,我曾经感觉到她那颗心,那个伟大的心灵,在她面前我总觉得自己变得更高尚,因为在待人方面凡是我能做到的,我都做到了。仁慈的上帝啊!在她面前我可曾有一丝一毫心灵的力量未曾使用?难道在她面前我不是把我心中那种拥抱着大自然的奇异感情抒发出来吗?我和她的交往难道不是恒久地把最细腻的感情、最机敏的幽默,乃至不同寻常的默契,都一股脑儿地编织在一起了吗?这一切不是都打上天才的印记了吗?唉,可是现在啊!——她那仅长我几岁的年龄竟把她先于我带进了坟墓。我永远不会忘记她,不会忘记她坚定的信念和她非凡的宽容。
几天前,我遇见一个年轻人V,他是一位相貌清秀、胸怀坦荡的青年。他刚从大学毕业,虽不以智者自居,却相信自己比别人知道得多。他也很勤勉,这是我从各个方面观察到的。一句话,他的知识相当渊博。他听说我会画画,又懂希腊语(这真像两块陨石落在此地一般罕见),便请我帮助他,同时把他的知识炫耀了一番。他从巴妥[6]谈到伍德[7],从德皮勒[8]谈到温克尔曼[9],并信誓旦旦地对我说,他已通读了苏尔策[10]理论的第一卷,手中有一份海纳[11]研究古希腊罗马文化的手稿。我一言不发,任他夸夸其谈。
我还认识了一个待人坦率诚恳的十分正派的人,他是侯爵任命的地方法官。据说,他有九个孩子,如果看到他跟孩子们在一起的情景,谁都会从心底里感到高兴。提到他的大女儿,没有人不称赞她的品貌。他已邀请我到他家里去,我打算近日去拜访他。他住在侯爵的一个猎庄里,距此地有一个半小时的路程。自妻子去世后,住在城里法院官邸的他总是触景生情,十分痛苦,后来得到侯爵的惠允,他就搬到猎庄去了。
此外,我还遇到了几个可笑的怪人,他们的一举一动都是不堪入目的,他们对人的那种亲热劲儿简直叫人受不了。
再谈!这封信一定合你心意,它完全是纪实的。
五月二十二日
人生如梦,有些人早已有此感触,现在这种感觉也总萦绕在我的胸怀。每当我看到那束缚着人类创造力和探索力的种种限制;每当我看到,人们从事任何活动都只是为了满足种种需要,这些活动除了延长我们可怜的生命,再也没有别的目的;随后我又看到,某些研究成果给人带来的安慰只不过是让人像做梦似的忍耐屈从,正像一个人被囚禁在斗室里,却在四壁上画了五彩的人像和明亮的景物……威廉呀,所有这一切都使我默然无语。于是,我回到自己的内心,发现了一个世界!这里有的,是臆想和模糊的欲求,缺乏现实的描写和生气勃勃的力量。因此,在我的感官里一切都飘忽不定,我就好似在梦幻中微笑着进入这个世界。
各级博学的教师一致认为,孩子们并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有这样那样的欲求;成年人在这个世界上四处闯荡,也跟孩子们一样,不知道自己从何处来,到何处去,做事也没有真正的目的,全受制于饼干、糕点和桦树鞭[12]——虽然谁也不愿意承认,但在我看来,实在是一目了然的。
我知道,听了上面一席话你会对我说些什么,所以我愿意坦率地对你讲:像孩子一样无忧无虑生活的人是最幸福的。孩子们拖着自己的玩具娃娃跑来跑去,给它们脱了衣服又穿上,规规矩矩地蹑手蹑脚地围着妈妈藏甜点心的抽屉转来转去,一旦抓住他们想得到的东西,便狼吞虎咽地把嘴巴塞得鼓鼓的,喊着:“还要!”这才是幸福的人啊。还有一些人把他们一文不值的活动或他们的热情说得冠冕堂皇,声称这一切都是对人类的幸福安康的巨大贡献,这种人也是幸福的。愿能够这样自得其乐的人幸福!但是,谁以清高淡泊的态度看清这一切的最后结果,谁看到每个市民多么有教养地把自己的小花园装点成天上乐园,看到不幸的人怎样肩负重担,毫不气馁,气喘吁吁地在布满荆棘的道路上继续前进,看到没有谁不想多见一分钟阳光,那么,他就会心绪平静,凭借想象为自己造出一个世界来,他也是幸福的,因为他是人。虽然受到来自各方面的束缚,但他心中却始终保存着甜蜜的自由感觉,认为只要他愿意,什么时候都能离开这个监牢。
五月二十六日
我想找一个可心的地方盖一所小房定居,不管住在那里有多么不便——我的这个心愿你早就知道。在这里,我又碰巧找到了一个很吸引我的地方。
有一个地方叫瓦尔海姆,离城约一小时路程。该地位于一座小山的旁边,风光格外秀丽。从山上沿着通往山村的小路走下来,立刻就可以看到整个山谷。一位和气的酒店女老板,虽已不年轻却活泼可亲。她给我斟上了葡萄酒和啤酒,倒了一杯咖啡。最美的是那棵菩提树。大树的枝丫伸展得很远,蓊郁的浓荫遮盖着教堂前的小广场,广场又为农舍、谷仓和庭院所环绕。这样宜人舒适的地方,得来不易。我让人把我的小桌子和椅子搬到外面的树荫下,就在那里喝我的咖啡,读我的荷马。
一个风和日丽的下午,偶然来到菩提树下,我第一次发现这个小广场十分寂寥。人们都下地去了。只有一个大约四岁的小男孩坐在地上,用胳膊在两腿之间抱着一个半岁左右的孩子,他让小孩靠在他胸前,这样他就成了小孩的靠背椅。虽然男孩的黑眼睛快活地东张西望,但他却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看到这个情景,我不禁来了兴致:我在对面的一张犁上坐下,十分愉快地描画起两兄弟的姿态。我又添上近处的篱笆、一个仓房的大门和几个断裂的车轮,一切都按照前后错落的位置安排。一小时后,我就完成了一幅布局恰当、引人入胜的画,里面没有掺进半点儿个人的想象。这增强了我今后单单遵循自然的决心,唯有自然是无限丰富的,唯有自然能够造就伟大的艺术家。对于成规的好处,人们大可称赞,正像人们颂扬市民社会一样。一个按照成规培养起来的人,绝不会作出庸俗拙劣的画,正如一个循规蹈矩的人决不会成为十恶不赦的坏蛋。反之,不管怎么说,一切成规都会破坏对自然的真正感受,破坏对自然的真正表现!你会说:“你这话太走极端了!成规只起限制作用,剪除疯长的枝蔓,如此而已。”——好友,要不要我给你打个比方?这就好比恋爱。一个青年倾心于一个少女,为了每时每刻向她表白他的无限钟情,整天守在她身边,为她耗尽精力和财产。这时来了一个官场的庸人,对他说:“聪明的年轻人,恋爱是人之常情,你应该按常理行事!你要分配好你的时间,一部分时间用来工作,休息的时间可以献给你的姑娘。你应该计算好你的财产,若在必要开销之外还有余钱,我也不反对送些礼物给她,但不要太频繁,只逢她生日和命名日送点儿礼物就行了。”——如果遵照这个庸人的话去做,那么就会出现一名有为的青年。我本人也愿意把他推荐给任何一位侯爵,为他安排一个职位。但他的爱情也就完了;如果他是艺术家,那么他的艺术也就完了。唉,我的朋友们啊!为什么天才的激流这样罕见,难得见它汇成汹涌澎湃的洪流,震撼你们惊讶的灵魂?——亲爱的朋友们,居住在两岸的那些沉着冷静的士绅,一向担心他们的庭院、郁金香花坛和菜园毁于洪水,所以知道筑堤修渠,防患于未然。
五月二十七日
我看我是太兴奋了,打了那么多比方,说了那么多题外的话,竟忘了把那两个孩子后来的情况讲完。我在昨天的信里就零零碎碎地跟你说过,我完全沉浸在画家的感受之中了,我在那张犁上大概坐了有两个小时。傍晚时分,一个年轻的女人,挎着一个篮子,朝着那两个孩子走来,老远就喊道:“菲利普斯,你真乖。”她向我问好,我谢过她,就站起身来走过去,问她是不是孩子的母亲。她说是。她随手把一块小的白面包给了那大一点儿的孩子,就抱起那个小的,怀着满腔的母爱吻了吻他。
“我把小家伙,”她说,“交给了我的菲利普斯照管,带着大孩子进城买白面包、糖和煮粥的小砂锅去了。”
我在那个敞着的小篮子里看到了她所说的一切东西。
“我想给我的汉斯(这是那个最小的孩子的名字)煮点儿粥当晚饭;那个老大,是一个淘气包,昨天跟菲利普斯争抢那点儿粥,把砂锅打破了。”
我问起老大,她说那孩子正在草地上赶鹅。话音未落,他就一蹦一跳地来到眼前了,而且还给老二带来了一根榛树枝。我跟这位妇人谈下去,得知她是一位教师的女儿,她的丈夫到瑞士要堂兄留下的遗产去了。
“他们想把他的这份遗产骗去,”她说,“根本不回复他的信;他现在只好亲自到瑞士去了。至今没有他的音信,但愿他别遭到什么不测。”
离开这个妇人,我的心情很沉重。于是,我给了每个孩子一枚克罗采[13],把最小的孩子应得的那枚交给了母亲,嘱咐她什么时候进城就给孩子买一个面包卷就汤吃。说完我们就分手了。
我亲爱的朋友,你听我说,每当我心绪不宁时,一见到这样的人,我内心的骚动就平息下来。因为这样的人只在自己生活的小圈子里安享自己平平淡淡的幸福,日复一日地靠自己的力量克服困难,见到树叶落了,什么也不去想,只想冬天就要到了。
从那时起,我经常待在外面。孩子们跟我混熟了,我喝咖啡时,就给他们糖吃,晚餐时他们还跟我一起吃奶油面包,喝酸奶。礼拜天也照样给他们克罗采,如果我到时候不在,就托女店主照给。
孩子们跟我分外亲密,对我无话不说。当村里更多的孩子聚拢来,我看见他们所表现出来的热情、听到他们发自内心的愿望,内心真有说不出的高兴。
那些做母亲的都怕孩子们给我添麻烦,为了消除她们的忧虑,我真费了不少劲儿呢。
五月三十日
前不久我跟你讲的有关绘画的原则,无疑也适用于诗歌创作。问题只在于你能认识到事物的精髓,而且敢于说出它,要用简洁的词句表达深邃的含义。今天我经历的一幕,要描绘出来,那简直就是世上最美的一首田园诗啊。诗歌,戏剧,牧歌又会是什么样的呢?难道我们在分享一个自然现象时也必须永远遵循某种标准吗?
如果你期望在这个开场白之后听到什么高雅的宏论,那你就又要上当了。使我得到这次生动感受的,只不过是一个年轻的农夫。我将像往常一样平铺直叙,我想你也会像往常一样认为我夸张。这件事又是发生在瓦尔海姆;瓦尔海姆总发生稀奇古怪的事情。
有一群人坐在菩提树下喝咖啡。我和他们志趣不同,就找了个借口避开了。
一个青年农民走出农舍,来到我此前提到的那张犁的旁边,修理什么。我喜欢他那憨厚的外表,便跟他攀谈起来,问了问他的生活状况。跟往常一样,很快我们就成了朋友。他对我说,他在一个寡妇家里干活,主人待他非常好。他谈了很多寡妇本人的事,对她赞不绝口,我很快就看出他是深情地爱着她。他说,她已经不年轻了,她受够了前一个丈夫的虐待,不想再结婚了。不过从他的言谈话语可以明显地听出,她是多么美,多么令他着迷,又多么希望她能选择他做新丈夫,以便消除她对前夫罪过的记忆。我现在一句一句地重复,为的是让你形象地感到这个农民纯真的倾慕之情,了解他的爱情和忠诚。要想把他的手势表情,他的和谐动听的声音和他那充满神秘热情的目光,同时活灵活现地向你描写出来,我必须具有大诗人的天赋。不,他的整个性格,他的表情里蕴含着的温柔,任何言语都无法描述。我这里重现的一切,只不过是一鳞半爪。特别使我感动的,是他担心我会认为他跟寡妇的关系不正当,因而怀疑她的良好行为。他说她的面貌,她的体态,虽然已经没有了青春的魅力,却能非常强烈地吸引他,牢牢拴住他的心——这些言辞又是多么动人啊!不过那情景我只能在我的灵魂深处再现了。他那急切的恋情,他那热切的渴盼,竟如此纯洁,我生平还不曾见过。可以说,这样纯洁的爱慕我从来没有想过,也从来没有梦见过。一想到他们如此清白,如此纯真,我的内心深处便热情似火,这忠诚和温柔的情景便跟我形影不离,我自己也好像受了感染,心中也渴慕和向往这一切了——听到这一席话,你可不要骂我呀!
我现在很想尽早见到她,或者说得确切些,当我细细琢磨时,我又不想见她了。还是通过她情人的眼睛想象她的模样更好;说不定她出现在我眼前我会觉得她跟我想象的不一样呢,我为什么要破坏她在我心中的美好形象呢?
六月十六日
为什么我没给你写信?——你会这么问吗?然而你阅历丰富,完全可以预先知道这是为什么,不是吗?你会猜想到我过得很好……简单地说吧,我认识了一个人,她跟我十分贴心,我已经……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把事情的经过有条不紊地讲给你听,实在太难了,因为我认识的是一个最可爱的人儿。我很愉快,我很幸福,不过我不是一个好的事实报道者。
那真是一个天使呀!嗳!对自己的意中人谁都会这么说,不是吗?但是我实在无法描述出她是多么完美,她为什么完美。总之,她把我整个的心都俘获了!
那么理智,却又那么单纯;那么坚强,却又那么善良;家务那么艰辛,心灵却又那么宁静。
我上面所讲的关于她的一切,全是令人讨厌的废话,叫人不快的抽象概念,丝毫没有反映出她本人的气质。那么就下次再……不要等下次了,现在我就给你讲吧。如果现在不说,恐怕就永远没机会说了。因为,从我动笔给你写这封信算起,我已经三次搁笔,三次想让人备马出门了。今天早上我发誓不骑马外出,但我却不时走到窗前,看太阳还有多高。
我无法克服内心的愿望,我还是到她家去了一趟。现在我回来了,威廉,我想吃一点儿黄油面包,同时给你写信。看见她在那些活泼可爱的孩子们中间,在她那八个弟弟妹妹中间,我心里多么高兴呀!
如果我就这样往下写,你会自始至终都不明白我在讲些什么。你就听着吧,我决定强迫自己一个细节不漏地把我最近的经历告诉你。
前次我写信告诉过你,我结识了当地的法官S先生,他请我尽快到乡下去看他,他在乡下的隐居地简直算得上他的小小的王国。因为疏忽,我没有去。要不是我偶然发现了隐藏在这宁静地方的宝贝,恐怕我永远不会到那里去。
这里的年轻人在乡村举办舞会,我也答应去参加。我表示愿意做此地一个姑娘的舞伴,她很善良,也很美,此外就没有什么值得一提的了。我们商定由我雇一辆马车,陪我的这个舞伴和她的堂姐到舞场去,顺路再接绿蒂·S同往。
“您就要跟一位漂亮的小姐相识了。”我的舞伴说,这时我们的马车正穿过一个大片砍伐过的树林,向猎庄驶去。
“您要当心啊,”她的堂姐插话说,“别被她迷住了!”
“为什么?”我问。
“她已经订婚了,”我的舞伴答道,“同一个老实正直的青年。因为父亲去世,他外出料理后事去了,同时也在为自己谋一个好的职位。”
这些话我一点儿也没有放在心上。
我们到达那个庭院大门口时,差不多再过一刻钟太阳就要下山了。天气非常闷热,可怕的灰白色的云在天边聚集,姑娘们都担心遇上雷雨。我虽然也预感到我们的舞会将要遭殃,但我却装出很懂气象知识的样子哄骗她们,让她们不要恐慌。
我下了车,一个女仆来到门口,请我们稍候,说绿蒂小姐就来。我穿过庭院,向那所造得很讲究的房子走去。当我踏上屋前台阶,进了屋门的时候,我一眼就看见了一幕我从未见过的最动人的场景。在前厅里,有六个从两岁到十一岁大小的孩子簇拥在一个姑娘周围。那姑娘长得极美,中等身材,穿一件朴素的白裙,袖子和胸前装饰着浅红色的蝴蝶结。她正拿着一块黑面包,按照各人的年龄和饭量切成片,亲切地分给周围的孩子们。轮到每人应得的那份时,面包片还没有切下来,孩子们的小手就伸得高高的,很自然地喊:“谢谢!”等到享用各自的晚餐时,孩子们或是蹦蹦跳跳地跑开,或是随性慢腾腾地离开,到大门口去看陌生的人和绿蒂要乘坐出门的那辆马车。
“请原谅,”她说,“有劳您进屋来,还让姑娘们久等。因为料理了我该做的一切家务后,我忘了安排孩子们的午后点心,别人切的面包他们不要,只要我切的。”
我随便说了几句客套话,我的整个心灵被她的容貌、语调和举止所震撼。她跑进里屋去取手套和扇子,这时我才摆脱惊异,恢复常态。孩子们都在离我不远的地方从侧面望着我,我朝那个可爱的最小的孩子走去。他却直往后退,这时绿蒂正好从里屋出来,便说:“路易,跟这位表哥握手呀。”
于是,他就大大方方地跟我握了握手。我则不管他的小鼻子上还挂着鼻涕,情不自禁地吻了吻他。
我又跟绿蒂握手,同时问她说:“表哥?您认为我有福气配做您的亲戚吗?”
“噢,”她调皮地微微一笑说,“我们的表兄弟多极了,您要是其中最差的一个,我会感到遗憾的。”
临行时,她又嘱咐她的大妹妹索菲,一个大约十一岁的小姑娘,好好照看弟弟妹妹们,等爸爸骑马散步回来,都要向他问候。她对其他弟弟妹妹们说,要听索菲姐姐的话,就像对她本人一样,几个孩子满口应承。只有那个大约六岁的乖巧的金发小妹说:“绿蒂姐姐,索菲不是你,我们更喜欢你。”这时,两个最大的男孩已经爬上了马车,经我讲情,绿蒂才容许他们坐上马车行至森林边上,但要他们答应坐稳,不淘气。
我们在马车上坐好,姑娘们相互打起招呼,然后就品评起彼此的服装,尤其是帽子,对于大家期盼参加的舞会也很有分寸地议论了一番。这时,绿蒂喊车夫停车,让两个弟弟下去。他们要求再吻吻她的手,吻手时年长的那个举止很文雅,正符合他十五岁的年龄,另一个则显得更热烈更随便。她再次让他们问候其他弟弟妹妹,然后我们才继续往前走。
那位堂姐问绿蒂,新近寄来的那本书读完了没有。
“没有,”绿蒂说,“这本书我不喜欢,您可以拿回去了。前一本也不见得好。”
我问是两本什么书,听了她的回答,我很惊讶……[14]我发现,她的言谈很有个性,她每说一句话我都能从她的面部表情看出新的魅力、新的精神的光辉。她好像是渐渐地容光焕发、喜形于色了,因为她从我这里感觉到我是理解她的。
“前几年我还很小的时候,”她说,“我最爱看的就是小说。天晓得,每当我星期天坐在一个角落里,全神贯注地与珍妮小姐共同经历她的幸福和苦难时,我的心情是多么愉快。我不否认,现在这类作品还很吸引我。但我很少有时间读书了,要读就读那些我真正喜欢的书。我最喜欢的作家是:我在他的作品里能重新找到我的世界,作品里一切情景好像就发生在我身边,它的故事那么有趣,那么贴近我的心,和我自己的家庭生活没有什么两样,这生活虽然不像乐园,但整个说来总是一个不可名状的幸福的源泉。”
我竭力掩饰我听了这些话产生的激动心情,但怎么也掩饰不住:我听到她怀着那样的真情实感谈起《威克菲尔德牧师》,谈起……[15]时,我高兴得忘乎所以,把我知道的一切都讲给她听了。过了一会儿,当绿蒂转向别人说话时,我才发觉,在我跟绿蒂谈话时她们都瞠目结舌地坐在那里听。那位堂姐不止一次以嘲讽的眼神看我,我竟一点儿也没有在意,好像她们并不存在似的。
话题转到跳舞的乐趣上来。
绿蒂说:“即使说跳舞这种爱好是一种错误,我也愿意向你们承认,我还不知道有什么比跳舞更美好的。我不痛快的时候,只要在我那架旧钢琴上弹奏一支舞曲,心情就好起来了。”
在说话的时候,欣赏着她的黑眼睛,是多么惬意呀!那动人的双唇和鲜艳快活的面颊是怎样吸引我整个的灵魂啊!我完全沉浸在她的言谈所蕴含的崇高精神之中了。我有多次竟没有听见她倾吐心声的话语!——这一切你是想象得到的,因为你了解我。简短地说,当马车停在会场门前,我走下车时简直就像是在做梦,我完全迷失在暮色苍茫的世界里了,连从灯火辉煌的大厅里对着我们演奏的音乐都没有听见。
奥德兰和N.N.两位先生——谁记得住所有人的名字啊!——到车前迎接我们,把他们的姑娘带走了,我也带着我的姑娘走了进去。
我们相互交叉跳起法国古代的小步舞;我一个又一个地邀请姑娘来跳。不过没有一个姑娘跳得令人满意,你跟她跳了一曲握手道别后就不想再请她跳了。绿蒂和她的舞伴跳起了英国舞。轮到她跟我对舞时,我是多么高兴,你完全可以感觉得到。看她跳舞,那真是最大的艺术享受!你瞧,她是用整个的心和整个的灵魂在跳啊,她的整个身体是那样和谐优美,她是那样的无忧无虑,那样的无拘无束,好像跳舞便是一切,好像她什么也不去想,什么也感觉不到;无疑,此时此刻,除了跳舞,其他一切都在她眼前消失了。
我请她跳第二轮四人对舞,她答应跟我跳第三轮,并以世上最可爱的坦诚态度对我说,她最喜欢跳德国舞。
“这里有这样一种习惯,”她继续说,“跳德国舞时,原来搭配的每一对,要自始至终一起合跳,我的舞伴跳不好华尔兹,如果我免去了他的这个苦差事,他一定会感谢我。您的那个姑娘也不会跳,而且不喜欢跳华尔兹舞。我看您在跳英国舞时华尔兹跳得很好。如果您愿意跟我一起跳德国舞,您就找我的舞伴商量,我也去找您的姑娘说一声。”
随后我跟她握了握手,我们商定,跳华尔兹时让她的舞伴和我的姑娘去跳。
开始跳舞了。我们俩喜滋滋地做了各种各样钩臂旋转的动作。她的动作多么轻盈,多么迷人啊!这时我们才真正开始跳起华尔兹来,每对跳舞者都相互环抱着像流星一样地快速旋转。因为会跳的人很少,开始时难免有些混乱。我们很机灵,先让别人乱跳个够;等那些笨手笨脚的退场,腾出地方,我们便开始毫无阻碍地翩翩起舞,与奥德兰和他舞伴那一对一起,毫不畏怯地坚持到舞曲终了。我从来不曾感到我跳得如此轻松愉快。我简直已经飘飘欲仙了。臂中轻轻地拥着最迷人的尤物,带着她像风,像闪电,满场飞舞,周围的一切全都化为乌有——威廉啊,老实告诉你吧,当时我心中暗暗发誓,除了我,我决不让别人跟我所爱的、我有权得到的这个姑娘跳华尔兹,为此我宁肯粉身碎骨。你是理解我的!
为了喘口气,稍稍休息休息,我们在大厅里慢步走了几圈。随后她坐了下来,我带来放在一边还剩下的几个甜橙,倒真有解渴的奇效。只不过她出于礼貌把切好的一片片橙子分给邻座一位毫不谦让的姑娘,我见了不免心疼。
跳第三轮英国舞时,我和绿蒂是第二对。当我们翩然穿过队列时,天晓得我是多么喜悦。我挽着她的胳膊,时刻不离地望着她的眼睛,那双眼睛再真实不过地流露着最坦诚最纯洁的欢乐。我们从一个女子旁边经过,她那不太年轻的脸上现出的卖俏表情十分引我注意。她皮笑肉不笑地望着绿蒂,在我们飞快地经过时,她伸出一个手指,以威胁的口吻,语意闪烁地提了两次阿尔贝特的名字。
“恕我冒昧问一句,”我对绿蒂说,“阿尔贝特是谁?”
她刚要回答,恰巧我们必须分开,去做一个大“8”字交叉队形。当我们彼此交叉而过时,我看出她在思考着什么。
“我没有必要瞒您,”在她伸过手来让我牵着她漫步向前时,她说,“阿尔贝特是一个老实厚道的人,我跟他可以说已经订婚了。”
这在我已经不是什么新闻了(因为在马车上姑娘们就告诉过我了),但我觉得这还应该算是全新的消息,因为当时我并没有把这层关系与此时此刻的绿蒂联系在一起想,在几次短暂的接触以后,此刻的绿蒂于我已经变得无比珍贵了。总之,我心乱如麻,失去了自制,竟错插到另一对舞伴中间去,搅乱了整个队列,幸亏绿蒂镇静,赶忙拉我拽我,才很快又恢复了队形。
舞会还没有结束,电闪雷鸣越来越急,隆隆的雷声压倒了舞会的音乐。那闪电我们早就看到它在天边闪过了,当时我还一直把它解释成远方没有雷声相随的电光呢。三位姑娘从队列里跑出去,她们的男伴紧随其后;秩序大乱,音乐也停了。不用说,在尽情欢乐时一件不幸或令人震惊的遭遇,给我们留下的印象,总是比平时更加深刻。一是因为情况正好相反,两相对比,人的感受一向栩栩如生;再则,是因为我们的感官尤其变得更加敏锐,能更快地接收某种印象。我看见不少姑娘脸上突然露出怪相,一定就是这个原因。那个最聪明的坐到角落里,背对着窗,捂住耳朵。另一个姑娘跪在她面前把头藏在她怀里。第三个钻到她俩中间搂着两个姐妹哭了起来。一些人想回家。另一些人更差劲,简直不知如何是好,她们吓得只顾向上帝祈祷,无心去管那些青年的鲁莽行为,任他们在她们诵读祈祷词的嘴唇上亲吻。有几个男客到楼上去休息,趁机吸几口烟。其余的人都不反对女主人的好主意,愿意听从她的安排,到一间有百叶窗的屋子里去。我们刚走进屋,绿蒂就忙着把椅子摆成一个圆圈。等大家应她之请坐下以后,她便提议玩一种游戏。
我看见有的人努起嘴,伸展四肢,希望在游戏中赢得一个结结实实的吻。
“我们来做报数游戏,”绿蒂说,“请注意了!我从右到左绕着圆圈走,走到谁跟前谁就依次报数,数必须报得像野火蔓延一样快,谁要是停顿了或者报错了,谁就得挨一记耳光,一直报到一千为止。”
这回真有热闹可看了!她伸着胳膊转圈走。头一个人开始报一,第二个报二,然后报三,依次报下去。随后她就加快了脚步,越走越快;这时,一个人报错了,啪的就是一记耳光,下一个人大笑起来,啪的又是一记耳光。她越走越快,我自己也挨了两个大嘴巴子。我心里非常高兴,因为我发现她赏给我的两记耳光比赏给别人的重。还没数到一千,全场便大笑不止,喧声震天了,游戏只好告终。这时雷雨已经过去,我随绿蒂走进大厅。她对我说:
“挨了耳光,他们就把雷雨和别的一切都忘了!”
我找不出什么话来回答。
“我本来是最胆小的一个,”她接着说,“为了给大家壮胆,我故意地装出胆大的样子,结果我倒真的变勇敢了。”
我们走到窗前。雷在远方滚动低鸣,大雨哗哗地打在地面,清爽芬芳的气息通过温暖的空气向我们袭来。绿蒂把臂肘撑在窗台上,凝视着窗外的景色。她抬头望望天,又低头看看我,我看见她眼里满含着泪水。她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说了一声:“克洛普施托克!”我立即想起浮现在她心头的那首壮丽的颂歌[16],并沉浸在因她这一声呼喊而涌来的感情激流里。我忍不住伏下身来,热泪盈眶地吻了吻她的手。我又抬起头来凝视她的眼睛。高尚的诗人[17]啊!但愿你能在这目光里看到她对你的崇拜,但愿我永远不再听到别人亵渎你名字的声音!
六月十九日
上封信写到什么地方,我不记得了。我只记得我上床时已是凌晨两点。假如我不是给你写信,而是站在你面前絮叨,说不定我会把你留到天明。
从跳舞场返城路上的事,我还没有讲呢,不过今天仍然没有时间讲。
那天日出的景象真是太壮观了。周围是露珠欲滴的树林,青翠湿润的田野!我们的那些女友都在打盹,绿蒂问我想不想也小睡一会儿,她要我不用为她操心。
我目不转睛地望着她说:
“只要我看到你睁着眼睛,我就不会睡。”
于是我们俩坚持不睡,乘车来到她家门口。女仆悄悄地打开门,回答她的问话,说父亲和孩子们都很好,都正睡着呢。离开她时,我请求她允许我当天再见她一面,她答应了我,我也就走了。从那个时候起,尽管日月星辰照常安安静静地升起和降落,但我却既感觉不到白天,也感觉不到夜晚了,我把整个世界都抛到了脑后。
六月二十一日
我所过的幸福日子,好像是上帝为他的圣徒存储的时光。不管将来我的生活会是什么样子,我永远不能说我从来都没有享受过这样的快乐,这最纯真的生活快乐。你是熟悉瓦尔海姆的;我已经决定在这里定居了,从这里到绿蒂家只有半小时的路程。在这里我感觉到了我自己的存在,感觉到了人所能享受的一切幸福。
当我把瓦尔海姆选作我随心散步的目的地时,我何曾想到这里离天堂是这么近啊!我长距离漫步时,时而从山上,时而从平地隔河眺望那现今蕴含着我的一切愿望的猎庄!
亲爱的威廉,我考虑了形形色色的问题,我思考过人的内心的欲望,我想要在世界上游历,想有所发现,想去漫游;然后又想到这样的内心冲动:情愿束缚自己,干脆循规蹈矩,绝不左顾右盼算了。
真是太美妙了:我来到这里,从小山上眺望美丽的山谷,周围的景象多么令我着迷呀!——那里是小树林!你可以置身在那树荫里!——那里是山峰!你可以从这里俯瞰那广阔的原野!——这里有连绵不断的山丘和无数静谧可爱的山谷!我可以在这山丘和山谷里信步漫游!——我匆匆而去,又匆匆归来,没有找到我希望中的东西。啊,对远方所抱的希望,如同对未来心怀的憧憬!一个朦胧的庞然大物横在我们的灵魂前面,我们的感觉像我们的眼睛一样,因这庞然大物的存在而变得模糊。啊,我们渴望把我们整个的身心贡献出来,让我们的心灵充满伟大高尚的感情所带来的一切喜悦。啊,如果我们奔向那里,如果那里变成了这里,那么一切也就与从前一样,毫无变化。我们也依旧贫穷,仍然没有自由,而我们的灵魂依然渴望得到难得的安慰。
这样一来,就连最不安定的流浪者,最后也渴望返回故土。于是,他便在自己的茅屋里,在爱妻的怀里,在儿女的环绕下,在操持家务的辛劳中,找到他在天涯海角从未找到的欢乐。
清晨,太阳一出,我便奔向瓦尔海姆。到了那里,我就在店主人的菜园里亲自摘豌豆,坐下来剥豌豆皮,一边读我的荷马。然后在小厨房里挑选一个砂锅,从油罐子里剜出一块黄油,同豌豆一起放在锅里,放在火上煮,同时不时地在锅里搅动。这时,向珀涅罗珀[18]求婚的那些放肆的男子杀猪宰牛、切肉烧烤的情景便活生生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感谢上帝,我很自然地把古代宗法社会的生活习俗融入了我的生活,可以说,再也没有什么更能使我心中充满宁静纯真的感觉。
我真高兴,我的心能感受到一个人把自己种植的卷心菜做熟端上饭桌时的那种朴素和善的喜悦;现在我所享受的不只是卷心菜,我还同时在一瞬间把那些美好的日子,那栽菜时的美丽清晨,那浇水时的迷人黄昏,那在看见它不断成长而感到的快乐,都享受到了。
六月二十九日
医生前天从城里到地方法官这里来,看见我在地上被几个孩子扭住玩耍,另外几个孩子则在一旁笑我,我去搔他们的胳肢窝,并跟他们一起大笑起来。这位大夫是一个死守旧规矩的木头人,说话时总把硬袖口挽起来,不停地拉扯袖口的花边。我从他那傲气十足的鼻子上看出,他认为我跟孩子们玩耍有失尊严。我不理睬他,任他大发宏论,我继续帮孩子们搭建被他们弄倒了的纸牌房子。他回到城里后到处乱讲,说法官家的孩子们本来就缺乏教养,现在倒好,全被维特给带坏了。
是啊,亲爱的威廉,人世上跟我的心贴得最近的,就是孩子们。我仔细观察他们,我从小事上看到他们将来必备的美德和力量的萌芽;从他们的执拗上看到他们将来性格的顽强和坚定,从他们的任性上看到他们度过世间一切艰难险阻的幽默和豁达——一切都是如此纯洁未染,如此完整无损!——这时,我总会一再重复那位人类导师[19]的金玉良言:“你们若不回转,变成小孩子的样式……”[20]我的挚友,小孩子是跟我们一样的人,我们本该视他们为我们的楷模,现在却把他们当作奴隶对待,不许他们有自己的意志!难道我们没有个人的意志吗?既然我们可以有个人的意志,这特权是从哪里来的?就因为我们年长一些,聪明一些吗?天上仁慈的上帝,在你眼里,只有年长的孩子和年幼的孩子,没有别的。至于你更喜欢哪一种孩子,你的儿子[21]早就宣告过了。但是人们信仰他,却不听他的话——这也是老问题了!人们总是按照自己的模样培养自己的孩子。再见吧,威廉,我不想多说废话了!
七月一日
对一个病人来说,绿蒂多么重要啊!这是我这颗可怜的心深深感到的,我的心简直比某些重病卧床患者的心更受熬煎。她将到城里去陪一位贤淑的夫人住几天。医生说这位夫人死期已近,她希望在这最后的时日里能有绿蒂守在身边。
上星期,我跟绿蒂一起去拜望某圣地的一位牧师。那是一个小地方,位于离此一小时路程的侧面的山里。我们是将近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到的。绿蒂带着她的二妹同行。当我们走进牧师的那座有两棵高大胡桃树垂荫的庭院时,那位慈祥的老人正坐在门前的长凳上。一见绿蒂,他便精神振奋起来,竟忘了拄他的粗木手杖就站起身,想迎过来。绿蒂赶紧跑过去,劝他坐下。然后她也坐在他身旁,转达父亲对老人的问候,而且把他的那个又淘气又脏的小儿子抱在怀里,那是老人最宠爱的宝贝儿。你若能亲眼看见她的言谈举止该多好啊!——她是那样亲切地对待这位老人,她提高嗓音说话,好让这半聋的老者能听见她说什么,她跟他讲到那出人意料地夭折了的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讲到卡尔斯巴德温泉的疗效,接着她又称赞他能下决心在明年夏天到那里去疗养,她说他看上去比她上次见到时好多了,也快活多了——他们说话时,我则向牧师夫人施了礼,说了几句客套话。老牧师十分快活。我看着那两棵亲切地为我们遮阴的十分壮观的胡桃树,不禁赞美了几句。老牧师虽然说话有些困难,还是给我们讲起了那两棵树的故事。
“那棵老的,”他说,“我们也不知道是谁栽的。有人说是这位牧师栽的,别人又说是那位栽的。不过后面那棵较嫩的,跟我夫人的年龄一样,十月份就五十树龄了。她的父亲早晨栽上这棵树,那天晚上她就诞生了。岳父是我的前任牧师,他心里觉着这棵树可爱得是无法用语言表达的;我对这棵树的爱也不次于他。在二十七年前,作为一个穷大学生,我第一次走进这个庭院,那时我未来的妻子正坐在那棵树下的一根梁木上编织什么。”
绿蒂问起他的女儿弗里德莉克,他说,她跟施密特一起到牧场看工人去了。老人接着说,他的前任,还有他前任的女儿多么喜欢他,他先是在那里任副牧师,后来就成了老牧师的继任。故事刚刚讲完,老牧师的女儿同那位姓施密特的先生就穿过花园走过来了。她十分热情地欢迎绿蒂,我必须说,她给我的印象不坏。她是一个体格健美、言行敏捷、满头褐发的姑娘,一个短时间逗留乡间的人若有她做伴一定会很愉快。她的情人(施密特立刻就表明了这个身份)是一位文雅而沉静的人,他不愿意参与我们的谈话,尽管绿蒂老是引他加入。最令我不快的是,我从他的面部表情看出,好像妨碍他加入谈话的原因,与其说是智力所限,不如说是生性固执和心绪不佳。可惜,这种态度后来变得再明显不过了,因为散步时弗里德莉克与绿蒂并肩,有时也与我并行,这位先生本来就已深褐的脸立时明显地变得阴暗,这时,绿蒂便扯扯我的袖子,暗示我不要跟弗里德莉克太亲密。人生在世,最使我恼火的,莫过于人与人的相互折磨。尤其是风华正茂的年轻人,他们本可以开怀享受一切欢乐,却愚蠢无聊地毁坏这不可多得的好时光,等认识到这种无谓的消耗不可弥补,已为时太晚。一想到这种情况,我就生气。于是,傍晚我们回到牧师的庭院,坐在餐桌旁喝牛奶,话题转到人间的苦与乐的时候,我便禁不住抓住这个谈话机会,称心如意地说了一些抨击这种不良情绪的话。
我开口说:
“我们有些人时常相互抱怨,说好日子这么少,苦日子这么多。照我看,这种说法多半是不对的。如果我们能敞开胸怀,享受上帝赐予我们的每日的幸福,我们就会有足够的力量忍受苦痛。”
牧师夫人答道:
“但对我们的情绪我们也没有能力控制呀,这和人的健康状况实在关系太密切了!如果一个人身体不好,他就会觉得事事不顺。”
我同意她的看法。
“我们当然愿意把这看作一种病,”我接着说,“不过我们要问:这种病有没有办法治?”
“可以这么说,”绿蒂说,“至少我以为这多半要靠我们自己。对此我有亲身的体会。每当我受到嘲弄,自己心中不快的时候,我就赶快跑到花园里,哼着四组舞的舞曲,来来回回跳一阵子,一切烦恼也就没了。”
“这正是我想说的,”我应道,“心绪不佳跟懒惰完全一样,因为心绪不佳也是懒惰的一种。我们的天性就是喜欢懒惰,但是,我们只要有那么一次能振奋起精神,我们就会把工作做得有声有色,在工作中得到真正的愉快。”
弗里德莉克聚精会神地听我说话,那个年轻人则反对我的意见,他说:“人不能成为自己的主宰,尤其不能控制自己的感情。”
“这里谈的是不愉快的感情问题,”我说,“就是说人人都想摆脱的不愉快的感情。没有一个人知道,在他尝试之前,他的力量能有多大。诚然,一个人得了病,他就会四处投医。为了得到他所期望的健康,他会接受最难做到的断念,他会吞食最苦的药。”我发觉,那位真诚可敬的老人,为了参与我们的讨论,正拢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倾听。于是我便在把话题转向他时,提高嗓门说:
“教士布道时谴责各种罪过,但我从来没有听到有人在布道时谴责过心绪不佳。”[22]
“那是应该由城里的牧师去做的,”他说,“农民没有不好的心情。不过偶尔讲一讲倒也没有什么坏处,至少对他夫人和地方官老爷是一次教育。”——听了他的话,在场的人不禁大笑起来,老人也开心地笑了,而且笑得咳嗽起来,我们的谈话只好中断了好一阵子。
随后那个年轻人又开口说:“您说心绪不佳是一种罪过,我觉得这未免有些言过其实。”
“一点儿也不,”我答道,“既然心绪不佳有伤自己又伤害亲人,它就够得上这个罪名。我们不能使彼此幸福,这还不够吗?我们又何必彼此抢夺各自心中的那一点点快乐呢?请问,世界上有哪一个心绪不佳的人,能藏而不露,忍而不发,不去破坏周围人的快乐气氛?换句话说,心绪不佳不正是对我们自己不如他人的内心不快,不正是对我们自己的不满吗?这种不满往往与嫉妒相联系,而嫉妒则应归于愚蠢的虚荣心作怪。见到幸福的人,偏想使他们不幸,这是令人不能忍受的心态。”绿蒂见我说话时手舞足蹈,便朝着我笑,而弗里德莉克眼里滚出了泪珠,这成了对我继续说下去的鼓励。
“有些人实在可悲,”我说,“因为他们控制了别人的心,就利用这种控制掠夺别人心里萌生的单纯的快乐。我们愠怒的嫉妒心所破坏的瞬间快乐,是世上一切礼物和关怀都无法弥补的。”
此刻,我心潮起伏,回忆起许多往事,我的灵魂承受着重压,泪水从眼里涌了出来。
“人们天天都说,”我高声说,“对朋友只应使他快乐和幸福,同时自己也分享他的快乐和幸福。可是,当他备受忧惧和苦闷熬煎时,你能给他一点点安慰吗?
“当危重的疾病缠住了年轻时被你抛弃了的情人,如今她奄奄一息地躺在病榻上,两眼无神地凝视着天空,苍白的前额上渗出临终的汗滴时,你呢,你像一个被诅咒的人站在床前,深深感到,即使你竭尽所能也救不了她的命,你很恐惧,你的心苦极了,你多么想牺牲一切,哪怕能传给她一点点力量和勇气!”
说这番话时,我亲身经历的一个类似情景,重重地压在我的心上。我赶快用手帕捂住眼睛,离开了众人。只在听见绿蒂喊我说“我们该走了”时,我才回过神来。路上她责备我对什么都太感情用事,说我会因此栽跟头的,要我爱惜自己!——哦,天使啊!为了你,我必须活着!
七月六日
她一直守在她病危的女友身旁。她总是那样可亲。真是一个细心可爱的姑娘。她的目光看到哪里,哪里就减少痛苦,增添欢乐。昨天傍晚她要与玛丽安娜和小玛尔辛去散步;我知道后便去找她,跟她们一起走了。走了一个半小时的路我们才回到城郊那眼井前,这眼井对我是那么珍贵,如今更是千百倍的珍贵啊。绿蒂坐在矮围墙上,我们都站在她面前。我环顾四周,啊,我往日心境寂寥的时光又在我眼前复活了。
“亲爱的井啊,”我说,“从那以后我就没在你清凉的身边休憩了,有时我只不过从你面前匆匆地走过去,没有好好地看看你。”——我往下看,看见玛尔辛拿着一杯水小心翼翼地往上走。我望着绿蒂,品味着我对她的一切期望。这时,玛尔辛举着水杯过来了,玛丽安娜想从她手里接过杯子。
“不!”那孩子露出最甜蜜的表情高声说,“亲爱的绿蒂,你应该先喝!”
听到她的话里表现出的纯真和善良,我十分惊异,我简直无法表达我的感受,我只好抱起这个孩子使劲地吻了吻,小孩立刻哭叫起来。
“您闯祸了。”绿蒂说。
我有些惊慌失措。
“过来,玛尔辛,”她接着说,同时拉起她的手,领她走下台阶,“快,快,在这儿用干净的泉水洗洗吧,洗干净了就什么事儿也没有了。”[23]
我站在上面,看着那小女孩用蘸了水的小手仔细地洗脸。她相信这魔泉的水可以洗去所有不干净的东西,可以免受长出可恶的胡子的耻辱。
当绿蒂说“行了”的时候,那孩子却越洗越起劲,好像多洗总比少洗好。
威廉,你听我说,我还从来没有如此满怀敬意地参加过洗礼呀。等绿蒂走上来时,我真恨不得像跪在一位解除民族灾祸的预言家面前一样,跪在她的面前。
晚上,我心里高兴,便忍不住把这件事告诉了一个人。我看这个人很有头脑,以为他也懂人情,没想到竟碰了个钉子!他说,这就是绿蒂的不好了,不该这样骗孩子。类似的谎话会引出无数错误和迷信,我们应该保护孩子,让他们从小就不受坏的影响——我突然想起:这个人一星期以前才接受洗礼,因此也就不跟他谈下去了。我心里始终相信这个真理:我们应该像上帝对待我们那样对待孩子们;上帝赐予我们的最大幸福,便是让我们在令人愉快的幻觉中徜徉。
七月八日
我真是一个孩子!竟渴望别人看我一眼!我真是一个孩子!——我们到瓦尔海姆去了。姑娘们是坐马车去的,我们散步时,我相信在绿蒂的黑眼睛里……我是一个傻瓜,原谅我吧!我只能写得简短一些(因为我困得都睁不开眼睛了)。瞧,姑娘们上车了,年轻的W.泽尔施塔特、奥德兰和我站在马车的两边。她们从车门探出头来跟小伙子们闲聊。当然这些青年都很轻率得意了——我在寻找绿蒂的目光。她的眼睛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快看我呀!看我,看我呀!我站在那里什么也不想,只盼望她看我一眼,但她的目光就是不朝我瞥上一瞥!——在心里我千百次地向她说再见!而她却不看我一眼!马车走了,我眼含泪水站在原地。我目送着她,看见绿蒂的头饰露在车门外面,她回过头来看,啊,是看我吗?亲爱的朋友!我说不准她是不是在看我;不过,那对我也是一种安慰呀:也许她是回过头来看我呢!也许她就是看我!——晚安!啊,我是一个什么样的孩子呀!
七月十日
聚会上,有人谈到她时我显出的那个可笑的样子,你真该看一看!如果有人直截了当地问我喜欢她什么,我更是丑态百出——喜欢!我简直是恨死了这个字眼!只知道喜欢绿蒂,却没有她那样的思想和感情,那算是一个什么人啊!喜欢!最近竟有一个人问我喜欢不喜欢莪相[24]!
七月十一日
M夫人病重,我为她的生命祈祷,我是和绿蒂一起承受着这份痛苦。我很少在我的一位女友家里见到绿蒂,今天见了以后她给我讲了一桩奇闻。M老头是一个又贪婪又粗暴的吝啬鬼,他的夫人一生中受尽他的折磨和限制,可是这位夫人总能想方设法渡过难关。几天前,医生断定她不久于人世。于是她把丈夫请来(绿蒂也在房间里),对他说:“有一件事我必须向你供认,不然的话,我死后事情就纠缠不清了。直到今天,我操持家务,一向井井有条,克勤克俭。所以你一定会原谅我这三十年来一直瞒着你做的事。我们刚结婚的时候,你就为伙食和其他家用规定了那么一点点钱。等家业大了,开销也多了,你照样死守旧规,不肯根据情况的变化给我增加每星期的费用。简单说吧,你又不是不记得,家务开销最大的时候,你还是要我每星期只花七个古尔盾。每周超支的部分,我就从营业收入里取,反正谁也不会料到女主人会从柜上偷钱。我一分钱也没有浪费,就是不向你交代,我也可以问心无愧地告别人世;我现在把什么都告诉你了,是害怕我死后另一个女人接替我管家,遇到入不敷出时不知所措,而你又要硬说你的第一个妻子靠这点儿钱安排得挺好。”
我和绿蒂议论起来,真想不到,人心的愚钝竟至如此不可思议:一个人明明知道需要十四个古尔盾才能够用,给了七个古尔盾人家也能应付,心里却一点儿也不怀疑这背后有什么名堂。
七月十三日
不,我不欺骗自己!我在她的黑眼睛里看到了她对我和我的命运的真正同情。是的,我感觉到了,我相信我的心没有弄错:她爱我!——噢,我可以,我能够用这句话表达我最大的幸福吗?
她爱我!自从她爱我,我觉得我自己变得多么有价值,我开始多么崇拜我自己啊!——我可以把这话说给你听,因为你的心跟我的心是相通的。
这是自我陶醉,还是真情实感?我不认识那个人,但因为有他存在,我实在害怕绿蒂真的爱他。她谈起她的未婚夫,是那么热情,那么充满爱意——这时,我就觉得自己像是被夺去了一切荣誉和尊严,被夺走了一切,除了死别无出路。
七月十六日
噢,当我的手指无意中碰到她的手指,当我俩的脚偶然在桌底下相触的时候,我全身的血液就沸腾起来!于是我把手或脚缩回来,像避开火焰一样;但一种神秘的力量又让我把手或脚伸出去,我的感官完全失去了理智的支配——噢,这种微妙亲近使我多么痛苦啊!她因为心地天真无邪和精神不受束缚,对这种亲近简直丝毫没有感觉!当她说到兴头上时把手放在我的手上,说得兴奋时更把身子凑近我身旁,她口中的香气都能喷到我的嘴唇上,我简直像遭了雷击一样要跌倒在地——威廉呀,假如我一旦敢于……那么这最大的幸福,这亲密的关系就会……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我的心还没有这样堕落!只是懦弱!十分懦弱!难道这还不是堕落?……
在我的眼里,她是神圣的。在她的面前,一切欲念全然静默。在她身边,我始终不知道我的心是怎么了,好像我完全神魂颠倒了——有一支曲子,她以天使般的力量在钢琴上弹奏出来,是那么纯朴,那么风趣!这是她最喜爱的歌,她只要弹出歌曲的第一个音符,我便摆脱了困扰我心绪的一切痛苦、迷惘和忧郁。
关于古代音乐魔力的话,我觉得没有一句不是真的。那单纯的歌是怎样叩击我的心弦啊!她的弹奏多么善于把握时机,常常在我恨不得用一颗子弹射穿我的头时,音乐响了起来。我内心的混乱和阴暗随之全部消散,我又能更自由地呼吸了。
七月十八日
威廉,假如世界没有爱情,那算一个什么世界呀!假如一盏魔灯没有光,那算什么魔灯!你一把这盏小灯拿进来,你洁白的墙上就会映现出色彩斑斓的图像!尽管这只是转瞬即逝的幻影,如果我们能像活泼可爱的孩子站在那前面,为这些奇迹般的现象所迷醉,这些幻影也会使我们感到幸福。
今天,我必须去参加一个集会,不能到绿蒂那里去了。怎么办?我派我的仆人去了,只是为了让我身边能有一个今天接近过她的人。我现在是多么焦灼地等待着他的归来!再见到他,我又是多么高兴呀!要不是因为怕羞,我真想捧着他的头亲吻。
都说有一种波洛尼亚之石[25],它白天能在太阳照射下吸收阳光,夜间能在黑暗中短时间放光。我看我的男仆就像这种电光石。我想,她的目光曾经在他的面庞、两颊、纽扣和外衣领子上停留过,我便感觉这使他的这一切部位变得那么神圣,那么宝贵!此时此刻,哪怕给我一千塔勒,我也不会把他转让。有他在眼前,我就感到愉快。上帝保佑,你别笑我。威廉,如果这幻影能使我们愉快,那它还是幻影吗?
七月十九日
“我要去看她!”早上醒来时,我欢快地望着美丽的太阳大声说,“我要去看她!”一整天我都再也没有别的愿望。一切一切都交织在这希望中了。
七月二十日
你让我与公使一起到某地去,但我与你想法不同。我不愿意做别人的下属,何况我们大家都知道,这位公使是一个令人讨厌的家伙。你说,我母亲希望我找个事做,一听这话我禁不住笑了起来。现在我不是也在做事吗?不管我是数豌豆,还是数扁豆,不都一样吗?说到底,世上的事一概微不足道。一个人没有热情,也没有个人的需要,只为追逐金钱荣誉或别的什么东西劳心费力,就永远是一个傻瓜。
七月二十四日
你常常记挂着嘱咐我不要荒废了绘画,我宁可对此避而不谈,也不愿意告诉你这段时间里我很少作画。
我从来不曾如此幸福,我对大自然,乃至对一草一石的感受,向来没有现在这么丰富,这样亲切。但是,我不知道该怎样表现这一切,我的想象力实在太差,一切都在我眼前浮动,我却把握不住一点轮廓。不过,我想,假如我手中有黏土或蜡,我也许会把这一切塑造出来。如果黏土保存的时间长,我就取黏土来揉捏,哪怕捏出来的是一块糕饼一样的东西!
绿蒂的肖像我动手画了三次,三次都很失败。我心里烦恼极了,因为前些时候我画肖像总是很像。后来我只好做了一幅她的剪影,聊以自慰。
七月二十六日
是啊,亲爱的绿蒂,我愿意为您去服务,去做一切;您尽管多让我做,常让我做好了!我只求您一事:不要再往您写给我的字条子上撒沙子了。今天我飞快地把您的条子按在我的嘴唇上吻,我的牙齿里便咯吱咯吱地响了起来。
七月二十六日
我已经几次下决心,不再这样频繁地看她。是啊,我要能信守这个诺言该多好!天天我都屈服于诱惑,天天我又暗自许下神圣的诺言:“明天不要去了!”可是一到明天,我又找到非去不可的理由,我还没想好,就已经在她身边了。要么晚上她对我说:“您明天还来,是吗?”——她这么说,我能不去吗?要么她托我办一件什么事,我认为最好还是亲自去给她个回话。要么就是天气太好,我到瓦尔海姆去;到了那里,离她家也就只有半小时的路程了!我离她实在太近了——于是,眨眼间,我就到了她那里。我祖母曾讲过一个磁石山的童话:船如果离磁石山太近,船上一切铁制品就突然被吸出来,铁钉纷纷向山上飞去,船板重重叠叠相压相撞,可怜的行船人就遇难了。
七月三十日
阿尔贝特回来了,我要走了。倘使他是最好的最高尚的人,倘使我在各方面都比不上他,那么,看着他具有如此完美的品格,我怎么受得了啊——具有完美的品德!——不要多说了,威廉,她的未婚夫就在这里!那是一个诚挚可亲的人,谁都不能不喜欢他。所幸迎接他时我不在!否则我会心碎的。他很注意礼貌,我在场时,他一次也没吻过绿蒂。愿上帝奖赏他!他很敬重绿蒂,所以我不能不喜欢他;他对我很友好,我猜想,这多半是由于绿蒂的周旋,而不是出于他个人的感情,因为在这方面女人总是十分机智而且自有道理:倘使她们能使两个倾慕者彼此友善相待,从中受益的总是她们自己,虽然能办到的极少。他外表沉静,这与我毫不掩饰的容易激动的性格完全不同。他深知绿蒂对他的价值。他似乎很少情绪不佳,你知道,心绪不佳是罪过,我恨它甚于恨人身上的其他毛病。
他认为我是一个有思想有感情的人。我对绿蒂的依恋,她的一切举止行为在我心中唤起的暖融融的欢乐,更增加了他的胜利感,从而他越发爱她。他是否有时出于狭隘的嫉妒心理而使绿蒂感到苦恼,现在我还不能断定,至少我要是在他的位置上也难保完全摆脱嫉妒这个魔鬼。
他爱怎么样就怎么样吧,管他呢!待在绿蒂身边便是我的快乐,这种快乐已成为过去。我该把这叫作愚蠢呢,还是痴迷?——叫什么都改变不了我的处境。事实本身最说明问题!我现在知道的一切,在阿尔贝特回来之前我就知道了。当初我就知道,我不能向她提出非分的要求,我也从未向她提过这种要求——就是说,即使有可能,即使跟她关系密切,我也不去追求她。如今另一个人真的来了,我这个傻瓜却眼睁睁地看着他把这个姑娘夺走。
有些人会说,我应该死了这条心,因为现在已经没有别的出路了,我则把牙咬得直响,两倍三倍地嘲笑他们。你们这些没有感情的稻草人啊,离我远点儿吧!我漫无目的地在树林里游荡,当我来到绿蒂家,看见阿尔贝特陪着绿蒂坐在小花园的凉亭里,我不能再往前走的时候,我就很放肆地说了许多傻话。“看在上帝的分儿上,”今天绿蒂对我说,“我请您别再耍昨天晚上那种把戏了!您那种开心的样子,真吓人。”——跟你说句心里话吧,我是在等待时机,等他一出门,我就奔过去,只要我发现她身边没有别人,我就特别高兴。
八月八日
有些人要求我们向不可避免的命运低头,我总是毫不留情地谴责他们。亲爱的威廉,请你相信,我这些话绝不是针对你说的。从根本上看,你是对的。我的挚友,我只说一点!世上的事,很少可以用“非此即彼”的选择法来确定;感情和行为形形色色,正如鹰钩鼻与扁平鼻千差万别。
如果我承认你的全部论点正确,却又企图钻“非此即彼”的空子,你不会怪我吧。
你说:“要么你对绿蒂抱有希望,要么你对她不抱希望。好了,如果是第一种情况,你就要力图把希望变成现实,设法满足你的愿望;如果是第二种情况,你就要振奋精神,竭力摆脱消耗你全部精力的痛苦不堪的情感。”
我的挚友!这话说得好,也说得很及时。
你能要求一个连生命都在被慢性疾病渐渐耗尽的不幸者一刀就砍掉自己的苦痛吗?难道这种蚕食他精力的病魔不是也同时夺走了他摆脱苦痛的勇气吗?
诚然,你可以用一个类似的比喻来回答我:“与其踌躇畏缩,以生命为赌注,不如当机立断,断一手臂。”
——我不知道!——我们还是别在比喻上纠缠了。够了。威廉,有时,在一瞬间里,我也会鼓起摆脱苦恼超脱一切的勇气啊。这时,只要我知道方向在哪里,我就会向哪里奔去。
八月八日 傍晚
我的日记本已经有些时日没有记了,今天我又拿起了它。我真惊诧,我竟会如此有意识地一步一步陷进这个境地!对我的处境我一直看得非常清楚,但我的作为却像一个孩子。这种状态至今不见好转。
八月十日
假如我不是傻子,我一定会生活得最好,最幸福。我现在所处的这样优美这样喜人的环境,是很难得的。
啊,一点儿不错,只有我们的心才能创造我们自己的幸福。我成了这个可爱的家庭中的一员,老人爱我像爱他的儿子,孩子们爱我像爱他们的父亲,此外绿蒂也爱我!再就是纯朴的阿尔贝特,他从来不耍什么怪脾气干扰我的幸福,他总以真挚的友谊待我;在他看来,世上除绿蒂之外我是他最亲爱的人!——威廉,要是有人能听到我们散步时怎样谈论绿蒂,那才令人喜不自胜呢;因为世上再也找不到比这种关系更可笑的了,然而我却常常因此而泪眼模糊。
他给我讲了她的为人正直的母亲:她临终前把家和孩子交给了绿蒂,把绿蒂托付给他保护。从这时起,就有一种完全不同的精神在绿蒂心中萌生了,她细心地管家,严肃地照料弟弟妹妹,几乎成了一个真正的母亲。尽管她没有一刻不怀着积极向上的爱心,没有一刻不辛勤操劳,但她始终没有失去快活的心态和无忧无虑的性情。
我和他并肩行走,一边采摘着路旁的野花,非常细心地结成一个花束,然后抛进从身边流过的河里,目送着它向下漂去。我记不清我是否写信告诉过你,阿尔贝特将留在此地,他在侯爵府里谋得一个报酬丰厚的职位,他在那里是很受欢迎的。他办事有条不紊,勤劳刻苦,我很少见到像他这样的人。
八月十二日
无疑,阿尔贝特是天底下最好的人。我昨天同他演出了一幕奇妙的戏。我到他那儿去辞行,因为我兴致一来,要骑马到山里去。现在我就是在山里给你写信。我在他的房间踱步时,突然看到他的两把手枪。
“把手枪借给我吧,”我说,“我旅行时备用。”
“可以,”他说,“不过得麻烦你自己装火药。它们挂在我这里,只是摆摆样子罢了。”
我取下一把枪。
他又继续说:
“自从我的小心谨慎跟我闹了一次恶作剧以后,我就再也不愿意摆弄这玩意儿了。”
我很好奇,想听听这个故事。
“在乡下,”他说,“我在一个朋友那里大约住了三个月。我带了几把小手枪,都没有装火药,可我也睡得很安稳。有一天下午,正下着雨,我闲坐无事,不知怎么突然想到:我们可能受到袭击,我们可能用得着手枪,我们还可能……你知道,我想说什么情景——我把手枪交给仆人,让他擦好,装上弹药。他却拿手枪跟女仆闹着玩,想吓唬吓唬她们,天晓得怎么搞的,枪走火了,当时通条还在枪膛里。这一走火,就把通条射进了那个女仆右手虎口上,打烂了她的拇指。我不仅要听她的哭诉,还要为她支付医疗费。从此以后,我的手枪就通通不装弹药了。亲爱的朋友,小心谨慎有什么用?不是所有的事都能预见得到的!虽然……”
你现在知道了:我已经很喜欢这个人了,除了他所说的“虽然”,任何一般的定理都有例外,这不是明摆着的吗?这个人太注意自己言行的正确了!如果他以为什么地方说得有些轻率,说得太一般或者不够准确,他就没完没了地加工、修改或增删,不说到离题千里决不罢休。由于这个原因,他总是详详细细、不厌其烦地讲这件事。后来我就根本不再听他讲述,陷入自己忧郁的思想中。在他的视野内我突然一举胳膊,把枪口顶在我的右太阳穴上。
“嘿!”阿尔贝特说,同时把我举枪的手拉下来,“你要干什么?”“枪里没装弹药。”我说。
“就算是这样,那你又要干什么呢?”他不耐烦地说,“我想象不出,一个人怎么会这么傻,竟然要开枪自杀;单单这个自杀的念头,就让我反感。”
“你们这些人啊,”我高声说,“一谈到什么事,你们就要立刻说:这是愚蠢的,那是聪明的,这是好的,那是坏的!这些话究竟要说明什么?你们研究过行动的内在联系吗?你们能确切地说明事情的原因吗?它为什么发生,为什么一定会发生?如果你们已经心中有数,你们就不会这样匆忙地做结论了。”
“你会同意我的看法的,”阿尔贝特说,“某些行为,不论动机是什么,总是罪恶。”
我耸了耸肩,同意他的看法。
“不过,我的朋友,”我接着说,“这里也有例外。确实,盗窃是一种罪过,但是一个人,为了使他自己和他的亲人不致很快饿死而去抢劫,是应该得到同情,还是应该受到惩罚?一个男人在愤怒中,正义凛然地杀了他不忠的妻子和她卑鄙的奸夫,谁能向他抛出第一块石头?一个少女坠入了情网,在无比喜悦的时刻,忘我地沉溺在无法控制的爱的欢乐里,又有谁会第一个向她抛出石头?即使我们的法律和那些冷血的道学先生,也会感动而不加惩罚。”
“这完全是另一回事,”阿尔贝特说,“一个被激情冲昏头脑的人,已经失去了理智,应该把他看成醉鬼,看成疯子。”
“啊,你们这些有理智的人啊!”我微笑着高声说,“激情!醉酒!疯狂!你们站在一旁,竟然这样冷静,一点儿同情心也没有,你们这些有道德的人!你们责骂醉汉,憎恶疯子,像祭司一样从旁边走过去,像法利赛人一样感谢上帝没把你们造成醉汉或疯子。我不止一次喝醉过,我的激情也近似疯癫。不论大醉还是近于癫狂,我都不后悔,因为按照我的理解,一切出类拔萃的人,一切建立过伟大业绩的人和一切做到看似不可能做到的事情的人,总是被人骂作醉汉和疯子。
“即使在日常生活中也是这样。每当一个人做出一件高尚的、不受约束的、出人意料的事,几乎总会有人指着他的后背说:这个人是喝醉了,这个人是傻子!你们这些清醒的人呀,你们应该感到羞愧!你们这些智者呀,你们应该感到害羞!”
“这又是你的一些怪念头,”阿尔贝特说,“无论谈什么,你都爱夸张,至少在这个问题上你是必错无疑。我们现在谈的是自杀,你倒好,竟把它与伟大的业绩相比。至于自杀嘛,那只能把它看成一种懦弱行为,因为寻死自然比坚强地忍受充满痛苦的生活要容易。”
我想中止谈话了。原因是:我是把我的心里话全都讲了出来,他却冒出了这么一大套陈词滥调,这真使我恼火。但我克制着自己,因为我常常听到这种论调,我也常常因此而怒不可遏。于是,我多少有些激动地对他说:
“你说这是软弱?我请你不要被表面现象蒙蔽。一个民族,在专制暴君的压迫下呻吟,最终奋起反抗,砸碎了脚上的锁链,你能说这是软弱吗?
“有一个人,家里起火了,大惊之下,竟突发猛力,轻而易举地扛走了他平时搬不动的重物。又有一个人,因受侮辱而大怒,与六个人搏斗,还胜了他们。能说这些人软弱吗?我的好朋友,如果说‘尽力’也是坚强,为什么‘过度紧张’就是软弱呢?”
阿尔贝特目不转睛地望着我说:
“别见怪,你举的这些例子,好像根本不对题呀。”
“也许是不对题,”我说,“常常有人责备我,说按照我的联想引出的结论,往往都跟空话差不多。还是看看,我们能不能换一种方式想象一下吧。当一个人决心抛弃自己的宝贵生命时,他的心情是怎么样的呢?对于这一件事,我们只有心有同感,才配去谈论它。”
“人的天性是有限度的,”我接下去说,“快乐,悲伤,痛苦,他只能忍受到一定的程度。一超过这个限度,他就忍受不了啦。这里谈的,不是坚强还是软弱的问题,而是他对苦难的忍受能不能超过他所能忍受的程度的问题。不管这痛苦是精神上的还是肉体上的,我认为,说自杀者是懦弱,实在奇怪,这就像把一个死于恶性热病的人称作懦弱者一样。”
“真是奇谈怪论!太荒谬了!”阿尔贝特高声说。
“未必像你所想的那么荒谬吧,”我说,“有一种疾病,它侵害人的机体,使机体的一部分力量被耗尽,另一部分力量失去作用。没有什么好法子使机体恢复生命的正常运转——我们管这种疾病叫绝症。我的这个看法,你该同意吧。
“亲爱的朋友,让我们把这个道理应用到精神方面来。请看看那种固执己见的人,看看外界的思想对他有什么影响吧!他的思想观念已经定型了,到头来,是一种不断膨胀的激情夺走了他全部冷静思考的能力,把他彻底毁灭了。
“冷静的、理智的人看到了一个不幸者的状况,对他给予劝告,也是白费力气!正像一个健康的人站在病人的床前,不能把一点一滴的力量灌输给病人一样。”
阿尔贝特觉得我的话太笼统。我向他提起一个姑娘,人们不久前在河里找到了她的尸体。我把她的故事向阿尔贝特复述了一遍:
“那是一个好姑娘。她是在一个操持家务的狭小圈子里长大的,每周都有固定的工作,只在礼拜日悠闲地打扮起来,跟同伴一起到郊外去散步,有时适逢盛会去跳跳舞,此外就是跟一个邻家女子快活地闲聊几个小时,聊人家吵架的理由,聊某种流言的起因。除了这些以外,她就再也不知道有什么别的娱乐和消遣了。她活泼的天性渐渐感到了内心的要求,这要求因男人的恭维而变得更加强烈。她渐渐感觉从前的乏味了。最后,她遇到了一个男人,于是,一种说不出的感情把她吸引到他的身边,她把一切希望都寄托在他身上。她忘却了周围的世界,除了他,她什么也听不到,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感觉不到。她只想着他一个人。她想要成为他的人,她想要在同他的永恒结合中得到她所缺乏的种种幸福,享受她所渴望的一切欢乐。一次又一次的海誓山盟,使她相信一切希望必定会变成现实,大胆的爱抚增强了她的欲念,摄去了她的整个灵魂。她变得精神恍惚,沉湎在欢乐中。她的心神兴奋到了极点,她伸出双臂,要把全部心愿抱住不放——不料,她的情人竟把她抛弃了。她惊呆了,神志不清,她面临着深渊,周围是一片黑暗,没有希望,没有安慰,没有感觉!因为她赖以生存的那个人抛弃了她。她看不见她面前的广阔世界,看不清怎样弥补她的损失。她感到她孤独无助,感到被世界遗弃了——心的剧痛紧压在胸,她盲目地纵身跳到水中,以求环抱一切的死神消除她的一切苦痛。瞧,阿尔贝特,这就是某些人的遭遇啊!你说,难道这不是一种病吗?在混乱而矛盾的各种力量交织的迷宫里,天性一旦找不到出路,这个人就只有一死了。
“那些袖手旁观的人可能会说:‘真是个傻丫头!假如她能等一等,让时间发挥医治的作用,绝望就会自然消失,就会出现另一个人来温暖她受伤的心。’让这种人遭报应吧!——这正像有人说的:‘这个傻瓜,他竟然死于热病!假如他能等到他的精力得到恢复,他的体液状况好转,血液的骚乱平静下来,一切都会好起来,他会活到今天!’”
阿尔贝特觉得我的这个例子还没有把问题讲清楚。他又提出了一些异议,其中之一是:他说我讲的不过是一个单纯的姑娘;假如是一个有理智的人,生活环境不是这样受局限,又很有阅历,这种人自杀了反倒会得到谅解,这他就不明白了。
“我的朋友,”我高声说,“人毕竟是人,当热情膨胀到极点,人性的界限被冲破时,一个人可能具有的那一点点理智,也就不大管用了,或者说根本不起作用了。再说……下次再谈吧。”我一边说,一边拿起帽子。
哦,我真是感慨万千啊!我们分手了,没有达到相互理解。在这个世界上,一个人理解另一个人是多么不容易啊。
八月十五日
千真万确,人活在世上,唯独爱情是最不可缺少的东西。我觉得,绿蒂不愿意失去我,孩子们倒没有别的想法,他们只希望我每天早上都来。我今天去给绿蒂的钢琴调音,但事情没办成,因为孩子们缠着我,非要我给他们讲故事不可,就连绿蒂本人也要我给他们讲。晚餐时我给他们切面包,他们从我手里得到面包像从绿蒂手里得到一样高兴。同时我还给他们讲从天棚上冒出的两只手送饭给被囚公主的故事。这个故事给他们留下来这么深的印象,真叫我感到惊讶。我讲故事常常添枝加叶,等第二次讲时又把我添加的东西给忘了,他们听了立刻就说,上次讲的不是这样的,结果我现在就只好练习用吟唱的调子,一字不差地、毫不间断地朗诵故事。这使我领会到,一位作家在第二版时改动他的故事,即使从文学上看改得更好了,也势必有损他的作品。我们总是喜欢第一次的印象。人生来就是这样:最离奇的事情他也能信以为真,并且立刻记牢。谁想把它涂改或删除,谁就会遇到麻烦!
八月十八日
凡是使人幸福的事,又会成为不幸的源泉,难道必定如此吗?生机盎然的大自然使我心中产生了一种温暖而充实的感情,这种感情曾经让我感到说不尽的欢乐,还把我周围的世界变成了一个乐园,可是现在我却觉得它成了一个令人难以忍受的虐待狂,一个四处追逐我的折磨人的精灵。
从前,我站在山崖上,眺望河对岸那些山丘间的丰饶峡谷,看到周围的一切生机勃发,欣欣向荣。我看到从山脚到顶峰全被高大茂密的树林所覆盖,那些弯弯曲曲的峡谷全隐没在可爱的树荫中。平缓的小河,在沙沙作响的芦苇间流淌,傍晚的和风吹来,天边可爱的白云在河水中映出倒影。我听到百鸟在我周围啼叫,使树林里充满生气,千百万蚊蚋在夕阳的光辉中嬉戏飞舞,太阳最后颤抖的一瞥把鸣叫的蟋蟀从草丛里解放了出来。周围的嗡嗡嘤嘤的声音,使我的目光注视地面,苔藓吸取着我脚下坚硬的岩石的营养,而那顺着贫瘠沙丘向下生长的相互盘绕的灌木丛,向我显示了大自然内在的炽热而神圣的生命力。我把这一切包容在我温暖的心中,觉得自己无比充实,简直是飘飘欲仙,无穷世界的种种美好形象栩栩如生地在我的心灵里跃动。层峦叠嶂包围着我,深渊幽谷横在我面前,山间湍急的流水直泻而下,江河在我脚下奔流,森林和群山发出回荡的声响。我看见所有这些难以解释的力量,在地底下彼此影响,相互作用;而现在,地面上和天空下,到处都拥挤着各种各样的生物。一切物种又以千万种姿态生存在世间。人则能够聚在一起,他们不仅为自己建造安乐窝,而且按照他们的想法统治广大的世界!可怜的傻瓜哟,你如此蔑视一切,因为你自己就这样渺小——从难以攀登的高山,越过人迹罕至的荒漠,直到不为人知的海洋的尽头,永恒创造者的精神到处飘荡,它为每一个能听到它的声音的微小生命感到高兴——噢,那时,我常常渴望借助头顶上飞过的仙鹤的翅膀,飞到无边无际的大海彼岸,从万能上帝那冒着泡沫的酒杯里痛饮那暖人心房的生命的欢乐;哪怕在瞬间,靠着我心中的有限力量感受一下创造一切的造物者的幸福。
好兄弟呀,唯有想起那些时光,我才感到愉快。即使我努力唤回那无法形容的感情并把它复述出来,使我的灵魂超越自我——我也会双倍地感到我此刻的处境堪忧。
好像有一幅幕布在我灵魂的面前拉开了,于是,无限生命的舞台便在我面前变成了永远敞着的坟墓的深渊。这时,一切都在消逝,一切都像闪电一闪而过,能保持其全部力量的极为罕见。啊,一切都将被激流卷走,或沉没不见,或在岩石上撞得粉碎。你还能说“一切永存”吗?可以说,你和你的亲人无时无刻不在被蚕食,而你则无时无刻不是,或者说不得不是一个破坏者。最无害的散步也要伤害成千个可怜小虫的生命,一迈步就要毁坏那些蚂蚁辛勤修造的建筑,把一个小世界踏成一座彻底湮没的坟墓。就连世所罕见的大灾难,像冲走你们村庄的洪水,吞没你们城市的地震,都不能使我痛心了;使我伤心的,倒是这隐藏在自然万物中的破坏力,它所造就的一切,无一不侵害邻人,无一不损害自我。想到这里,我不禁迷惘不安了。我的周遭,是天和地,以及它们的创造力,但我所看到的却只是一个永远在吞食,永远在反刍的庞大怪物。
八月二十一日
清晨,我从悲伤的梦境中醒来,我伸出手臂抓她,一下子落了空。一场幸福的纯洁的梦欺骗了我,我在床上找她,怎么也找不着。我梦到在草地上,我坐在她身旁,握着她的手,千百次地吻它。啊,当我半睡半醒时,我摸摸索索地找她;等我完全醒来时——眼泪便如泉涌,从我备受压抑的心中流出来,我面对着昏暗的未来绝望地号啕大哭。
八月二十二日
这真不幸,威廉,我具有充沛的活动能力,却偏要我过不安定的闲散生活。我不能闲着无事,但我又什么也做不了。我丧失了想象力,丧失了对大自然的感觉,书籍也使我讨厌。一旦我们失去了自我,我们也就失去了一切。我对你发誓:有时我真想成为一个短工,每天早上醒来,对即将到来的一天充满期待、渴求和希望。我常常嫉妒阿尔贝特,看见他埋头公务,我就想,假如我处在他的位置上,我该多愉快啊!我曾几次想给你和部长写信,希望得到公使馆的那个位置,你曾向我保证,我不会遭到拒绝。我自己也相信不会被拒绝。部长喜欢我已有多年,他早就建议我找一个工作了。我有时也真想这么做。此后,我再想到这件事,就会想起关于那匹马的寓言。那匹马对自由厌烦了,让人给它加了鞍辔,几乎被人骑垮。我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亲爱的朋友,会不会是我的内心对改变自我处境的渴望,变成了一种内心痛苦的烦躁?这种烦躁无处不在,对我紧追不舍!
八月二十八日
今天是我的生日,一大早我就收到了阿尔贝特派人送来的小包裹。打开包裹,一个浅红色的蝴蝶结立刻映入我的眼帘,原来是我与绿蒂相识的时候她戴在身上的、我曾向她要过好几次的那个蝴蝶结。此外还有两册小开本袖珍书,是威特施泰因印刷厂印行的《荷马史诗》。这个版本我早就想得到了,有了它我就不必在散步时携带那本埃内斯蒂出版的大厚书了。瞧,我还没开口,他们就满足了我的愿望。他们就是这样千方百计地寻找一切小巧的合我心意的东西向我表示友谊。这比那些光彩夺目的礼品要珍贵一千倍,那类礼品无非是送礼人拿来抬高自己的东西。我千百遍地亲吻这个蝴蝶结,每喘一口气我都是在吞咽那些幸福的回忆,而那些幸福则是我在那些短暂、愉快却一去不复返的日子里倾心体验过的。威廉,世态就是这样,我不抱怨,生命之花只是幻象而已!有多少花凋谢后没有留下一点儿痕迹!能结果的花,原本很少,结了果又能真正成熟的,就更少了!然而,世上仍然有足够成熟的果实。啊,我的兄弟,对这些成熟的果实,我们能不在意,不重视,不去享用而任其腐烂吗?
再见!这个夏天实在很美丽。我常在绿蒂家果园的梨树上,用采果的长竿,从树梢上摘梨。她站在下面,等我的长竿落下来,把梨拿去。
八月三十日
不幸的人啊,难道你不是傻瓜?难道你不是在欺骗自己?这狂热的、无休止的激情究竟是怎么回事?除了她,我不为任何人祈祷;除了她的身影,我心中不再出现别的形象;周围世界的一切,只有与她有关的,我才看得见。这种心态使我经历了许多幸福的时刻——直到我不得不离开她!哦,威廉呀!我的心为什么常常催逼我奔向她呀!我坐在她身旁,一坐就是两三个小时,我欣赏着她的身姿,她的仪态,她的美妙言语。渐渐地,我所有的感官都紧张起来,眼前变得一片昏暗,我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就像有一个刺客卡住我的咽喉,我的心剧烈地跳动,想为这被压迫的感官寻找缓解的空气,相反,却变得更加迷乱——威廉,有时我的忧郁情绪占了上风,我常常不知道我是否还活在世上!要不是绿蒂给了我这可怜的安慰,准许我伏在她手上痛哭,一泄我心中的积怨,我就只好离开,跑到外面去!远远地跑到田野里去漫步,去攀登陡峭的大山,穿过无路可走的森林开辟出一条小路,走过刺伤我的灌木丛,钻过划破皮肤的荆棘,以此寻找我的欢乐!这样,我的心情才会稍稍好一点儿!只是稍好一点儿而已!有时我因为疲惫和饥渴中途躺在地上,有时在深夜里,一轮满月高高地悬在空中,我在寂寥的森林里坐在一棵弯曲的树干上,缓解一下我磨破了的脚掌的疼痛,随后,在曙光将现时我在困倦的寂静中进入梦乡!哦,威廉,修道士孤寂的陋室,粗呢长袍和荆条腰带,这便是我的灵魂所渴望的清凉剂!再见吧!除了坟墓,我看不到我的不幸生活的其他结局。
九月三日
我非走不可了!我不再摇摆不定,是你帮我下了决心,威廉,我感谢你。十几天来我一直在考虑怎样离开她。我一定要走。她又到城里去待在一个女友的身边了。而阿尔贝特——而我,我非走不可了!
九月十日
那是一个黑夜!威廉呀!现在我什么都能克服。我不会再跟她见面了!哦,我的好友,我真恨不得立刻飞到你身边,抱住你的脖子痛哭一场,吐露冲击我心灵的种种感受。我坐在这里深长地叹息,想使自己的心平静下来,等待着天明。太阳一出来,我的马就可以启程了。
啊,她现在睡得正甜,不会想到再也见不到我了。我是硬着心肠离开她的,我也是够坚强的了,谈了两个小时竟没有泄露我的计划。上帝呀!那是一次什么样的谈话呀!
阿尔贝特答应我,一吃过晚饭就和绿蒂一起到花园里来。我站在台地上的几棵高大的栗树下,目送夕阳最后抹过那可爱的山谷和舒缓的河水,沉落下去。以前我常常和她站在这里,欣赏这壮丽的景色,而此刻……我徘徊在这如此亲切的林荫道上。在我认识绿蒂之前,就有一种神秘的感情力量经常吸引我到这里来,让我流连忘返。我们相识之初,发现彼此都很喜欢这个地点,我们又是多么高兴啊!这真是我所见到过的最具浪漫色彩的一个所在。
走过栗树林,眼前便是一派广阔的远景。我记得,我在信中已多次给你描述过这里的风光。层层的山毛榉树形成一道屏障,密密相邻的灌木丛使林荫道变得更加幽暗,最后在尽头围出一小片与世隔绝的空地,一切都是那样寂静,那样令人惶恐。一天中午,我第一次走进这片空地时,就觉得这里神秘莫测,如今我还能感觉到这种气氛。那时我就隐隐约约地预感到,这里将成为反映我的幸福和痛苦的舞台。
大约有半个小时,我一直沉浸在离别与再见的感伤而甜蜜的思绪里。随后,我听见他们朝台地走上来。我快步走下坡地向他们迎过去,颤抖着握住她的手亲吻。我们刚刚上来,月亮正从灌木丛生的小山后升起。我们随便地闲聊着,不知不觉走近昏暗的凉亭。绿蒂走进去坐下,阿尔贝特坐在她一边,我也坐在她身旁。但我因为心绪不宁,坐了没多久就站起来,在她面前走了几步又坐下。那真是一种令人惶惶不安的处境。她让我们注意观赏月光的美妙效果:月光从山毛榉树墙的尽头照亮了我们前面的整个台地,而我们的周遭却笼罩在深沉的幽暗中,那壮丽的景象真是更加令人心醉。我们默然无语,片刻后她开口说:
“我在月光下散步,没有一次不想起已故的亲人,没有一次不有‘死亡’和‘未来’的感觉油然而生。我们谁都难逃一死!”接着她又用蕴含着庄严感情的声调说:“但是,维特,我们死后还会重逢吗?彼此还能认得出来吗?您怎么想?”
“绿蒂,”我说,同时泪眼模糊地把手伸给她,“我们会再见面的!会在这里或别的地方再见面!”说到这里,我实在说不下去了——威廉呀,此刻我的心中正充满惶惶不安的离愁,她却偏偏要问这些!
“已故的亲人是否还与我们心念相通?”绿蒂继续说,“他们是否感觉得到,每当幸福的时刻,我们总是满怀热爱追忆他们?哦!在静悄悄的夜晚,每当我坐在她的孩子们,也就是我的孩子们中间,他们聚拢在我的周围就像以前聚拢在她身边一样,母亲的身影总浮现在我眼前。于是我就眼含渴念的泪水仰望苍天,盼望她能够看上一眼,看我如何遵守她临终时许下的诺言:做她孩子们的母亲。我带着无以言表的感情喊道:如果他们觉得我不如你照顾得周到,最亲爱的妈妈,请你原谅我吧!哦,我能做到的,我都做了,给他们吃,给他们穿,此外更重要的是关怀他们,爱他们。但愿你能看到我们生活得多么和睦,我神圣的母亲!你曾含着临终时的苦泪向上帝祈求保佑你的孩子安康,你也会怀着热烈的感激之情颂扬上帝。”
她就是这么说的!哦,威廉,她的话有谁能重述啊!冰冷的、僵死的文字怎么能表现这神圣的精神之花!
阿尔贝特温和地插话:
“亲爱的绿蒂,您太激动了!我知道,您心里一直挂念着这些事,但我请求您……”
“哦,阿尔贝特!”她说,“你不会忘记那些夜晚,爸爸出门了,我们把小家伙们打发去睡觉以后,就一起坐在那张小圆桌旁。你手里拿着一本书,但很少去读——与我母亲高尚的灵魂交流,不是高于一切吗?我那美丽、温柔、快乐、终日辛劳的母亲呀!上帝知道我的眼泪,我常跪在床上眼含泪水向他祈祷:让我能够代替我的母亲操持这个家吧。”
“绿蒂!”我喊道,顺势跪在她面前,拿起她的手,把数不清的泪滴洒在她的手上,“绿蒂!愿上帝赐福于你,你母亲的亡灵保佑你!”
“您要是认识她,该多好!”她边说,边握着我的手,“她是值得您认识的!”我真高兴极了,还没有谁用这样有分量、美好的词句称赞过我呢。
她接着说:“但母亲不幸英年早逝,当时她最小的儿子还不满六个月!她病的时间不长,死的时候很安详,完全认命了,只是放心不下孩子们,尤其是最小的儿子。临终时,她对我说:‘把他们叫上来吧。’我把孩子们领进屋里,几个小的还不懂事,几个大的也不知所措。母亲举起双手为他们祈祷,然后挨个儿地吻了他们,就让他们出去了。这时母亲对我说:‘做他们的母亲吧!’我把手伸给她,向她做保证。她又说:‘我的女儿,你答应要做的事,是一副很重的担子呀!要有一颗母亲的心,一双母亲的眼睛。我常从你感激的眼泪里看出,你已感到做母亲的艰辛和欢乐。对弟弟妹妹你要有母亲一般的爱;对父亲,你要有妻子一样的忠实和顺从。你要给他安慰啊。’她问起父亲。为了不让我们看到他内心深处难以忍受的悲痛,父亲走了出去。他真是痛不欲生啊。
“阿尔贝特,你当时是在屋里的。母亲听到有人在走动,就问是谁。她让你到她身边去,然后她用一种安详的欣慰的目光看着你和我,祝我们幸福,祝我们共同的生活幸福……阿尔贝特伏身搂着她的脖子吻她,大声说:‘我们现在就很幸福!将来也一定幸福!’一向冷静的阿尔贝特完全失去了自制力,我自己也惘然若失。”
“维特,”她又说,“一位这样高尚的女子,就此离开了人世!上帝呀!我有时想,当生活中最可爱的人被抬走时,谁的感受也不如小孩子们的感受那样刻骨铭心,他们很长时间里都在抱怨,说是黑衣人把妈妈抬走了。”
她站起身来。我如梦初醒,大为震惊,仍然坐在那里握着她的手。
“我们走吧,”她说,“时间不早了。”
她想把手抽回去,我却握得更紧。
“我们会再见面的,”我大声说,“我们会再相聚的,不管我们变成什么样子我们彼此都会认得出来,我走了。”我又接着说:“我是自愿走的,如果要我说‘永远离开’,我却受不了。再见,绿蒂!再见,阿尔贝特!我们会再见面的!”
“我想,明天就可以再见。”她风趣地说。
我感觉到了这个明天的可怕!她把手从我手里抽回去时,她并不知道……
他们离开凉亭,走上了林荫道,我站在原地目送着他们月光下的背影。然后我扑倒在地痛哭了一阵,就跳起来跑出台地;在那里还看得见,她的白色衣裙在高大的菩提树的阴影里向园门飘动;我伸出手臂,那白色的衣裙已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