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德·温特伯爵夫人
一路上,公爵向达达尼安了解他所知道的情况,当然不可能了解发生的所有事情。他听了年轻人所说的情况,再联想他本人的记忆,就能比较准确地把握局面的严重性,而且王后的信虽然极短,又极隐晦,也能让他忖度出局面严重到了什么程度。不过,公爵特别感到惊奇的是,红衣主教那么不想让这个青年踏上英国的土地,中途却没有将他截住,达达尼安看出他那诧异的神色,便向他讲述采取了什么防范措施,如何将三位满身是血的朋友分别丢在半路,而多亏他们同心同德,他才能到达目的地,最后还挨了把王后的信也刺穿的那一剑,他又如何狠狠地回敬了德·瓦尔德伯爵。这段经历讲得十分简单明了,公爵听着,不时用惊奇的目光瞧瞧这个青年,似乎难以理解一个约莫还不到二十岁的青年,怎么会如此谨慎、勇敢和忠心耿耿。
两匹马风驰电掣,没用几分钟,便跑到伦敦城门口。进城之后,达达尼安还以为公爵会放慢速度,结果出乎意料,他仍然策马飞奔,根本不顾是否会撞倒行人。在穿越老城区时,果然发生了两三起这种事故;可是,白金汉甚至连头也不回,一眼也不瞧瞧被他冲倒的人。达达尼安紧随其后,穿过一片很像诅咒的叫喊声。
进入公爵府的庭院,白金汉跳下马,也不管马如何安置,只把缰绳往马脖子上一扔,就冲上台阶。达达尼安也照样办理,但是颇有点儿顾忌,他十分赞赏那两匹骏马良驹,不过他见到从厨房和马厩跑出三四名仆人,抓住了马的笼头,也就放下心来。
公爵脚步如飞,达达尼安跟着很吃力。他接连穿过好几间厅室,那厅里的豪华装饰,就连法国最大的贵族也想象不出来;最后,他走进一间赛似神仙居所的精美雅致的卧室。卧室里间还有一道门,由壁毯遮护,公爵用吊在脖子上的金链系的小金钥匙打开了这道门。
达达尼安颇为知趣,就停在后面。可是,白金汉要跨进这道门时,回过头来,见年轻人迟疑不前,便说道:
“请进来吧。您如能荣幸地见到王后,就请您把在这里看到的一切都告诉她。”
达达尼安受此邀请的鼓励,便随主人进去。公爵又随手把门关上。
二人进入了一座小礼拜堂,只见四壁都镶着金丝图案的波斯绸缎,被大量蜡烛映得通明透亮。在一座类似祭台的台子上,由一顶上面饰有红色和白色羽翎的天蓝丝绒华盖罩着,正是奥地利安娜的画像,同真人一样大小,画得形神酷似,达达尼安一见不由得惊叫一声,真叫人以为王后就要开口讲话。
那只装着钻石别针的钻石匣子,就放在祭台上的画像下面。
公爵走到祭台跟前,如神甫礼拜基督一般跪下,然后打开小匣。
“您瞧,”他边说边取出一个缀满闪亮钻石的大蓝缎带花结,“您瞧,这就是我发誓做我陪葬品的珍贵钻石别针。王后赠给了我,现在又要收回去,她的旨意就是上帝的旨意,要一丝不苟地照办。”
接着,他又一颗一颗吻了吻这些难以割舍的钻石别针。突然,他大叫一声。
“怎么啦?大人,出什么事儿啦?”达达尼安担心地问道。
“出什么事儿?全完了!”白金汉高声说道,他的脸变得像死人一样惨白,“少了两只别针,只剩下十只了!”
“大人是失落了呢,还是认为被人偷去了呢?”
“是让人偷走了,”公爵又说道,“这一定是红衣主教干的。喏,您瞧,托着那两颗钻石的一截缎带给剪掉了。”
“如果大人能猜到是谁偷的……也许东西还在那人手里。”
“等一等!等一等!”公爵高声说道,“这些钻石别针,我只戴过一次,是一周前国王在温莎举行的舞会上。已经跟我闹翻的德·温特伯爵夫人,在舞会上主动靠近我。这种和解,其实是嫉妒女人的一种报复。那天之后,我就再也没有见到她。这个女人是红衣主教的一个密探。”
“怎么,天下到处都有他的密探!”达达尼安感叹一声。
“哦!对,对,”白金汉咬牙切齿地说道,“对,他是个非常厉害的角斗士。不过,那场舞会什么时候举行?”
“下周一。”
“下周一!还有五天,时间足够我们采取弥补的措施了。帕特里克!”公爵打开礼拜堂的门,高声呼唤,“帕特里克!”
他的贴身仆人应声来了。
“去把我的首饰匠和秘书找来!”
贴身仆人一言不发,当即去办,这表明他已养成唯命是从、绝不回嘴的习惯。
然而,召唤的头一个人虽是首饰匠,先到的却是秘书。这道理很简单,他就住在府上。他来见白金汉,而公爵正坐在卧室的一张桌子前,亲手写几道命令。
“杰克逊先生,”他对秘书说道,“您立刻去见大法官,就说我委派他执行这些命令。我希望这几道命令立即颁布。”
“可是,大人,如果大法官问我,爵爷究竟为何采取如此异乎寻常的措施,我又该如何回答呢?”
“就回答说我高兴这么办,而我的意愿也没有必要告诉任何人。”
“他也应当向陛下转呈这种回答吗?”秘书微笑着说道,“假如王上也偶尔好奇地问起来,为什么船只一律不准驶离大不列颠各港口呢?”
“您说得对,先生,”白金汉答道,“如果问起来,他就对王上说,我决定宣战,这项措施,是我对法兰西的第一个敌对行动。”
秘书施礼退下。
“这方面我们就无须担心了。”白金汉又转身对达达尼安说道,“那两只钻石别针,如果还没有送往法国,那就只能在您之后送到了。”
“怎么会这样呢?”
“我刚刚下了禁航命令,此刻在王国各港口停泊的所有船只,没有我的特许,一艘也不敢起航。”
达达尼安惊愕地注视这个人:此人仰仗一位国王的信任,竟然运用无限的权力来维护自己的爱情。白金汉从年轻人脸上的表情,看出他的想法,便微微一笑,说道:
“不错,不错,只因奥地利安娜是我的真正王后。只要她一句话,我就会背叛我的国家,背叛我的国王,背叛我的上帝。我曾许诺派兵增援拉罗舍尔的新教徒,但我应她的要求,没有派去一兵一卒。我违背了自己的诺言,可是这又算什么呢?我服从了她的意愿,说说看,我的服从,这不得到了大大的奖赏——只因服从,我才拥有了她的肖像!”
达达尼安不禁赞叹,一个民族的命运和民众的生活,是由多么细弱而不可知的线维系着。
他正这样冥思默想,忽见首饰匠进来了。首饰匠是爱尔兰人,技艺精湛纯熟,他自己就承认,每年能从白金汉公爵的手上赚十万利弗尔。
“奥里莱先生,”公爵把他让进小教堂,对他说道,“您瞧瞧这些钻石别针,然后告诉我每颗钻石值多少钱。”
首饰匠看了一眼钻石镶嵌的精美工艺,又估算一下钻石的价值,便毫不犹豫地答道:
“每颗一千五百皮斯托尔,大人。”
“这样的钻石别针,制作两只要多少天?您瞧,这上面缺少两只。”
“一个星期,大人。”
“制作一只我付三千皮斯托尔,后天一定交货。”
“大人会按时拿到。”
“您真是个不可多得的人,奥里莱先生。不过,话还没有讲完:这两只钻石别针,不能交给别人制作,而且必须在我府内制作出来。”
“不可能交给别人制作,大人,新的和旧的要看不出一点儿差别,也只有我能办得到。”
“因此,我亲爱的奥里莱先生,现在您是我的囚犯了。此刻,您要走出我的府邸是不可能了。您可想好了。您需要哪些伙计,告诉我名字;需要什么工具也告诉我,好让伙计带来。”
首饰匠了解公爵,知道提出任何异议都徒劳无益,因此当即就决定下来。
“能允许我通知一声我妻子吗?”
“唔!甚至允许您同她见面,我亲爱的奥里莱先生,对您只是软禁,请放宽心。而且,凡属打扰,都要得到补偿,喏,除了制作两只钻石别针的费用之外,我再给一张一千皮斯托尔的期票,以便让您忘掉我给您带来的烦扰。”
达达尼安不胜惊诧,这位大臣如此随心所欲,把世人和财富当作掌中之物。
首饰匠给妻子写了一封信,并附去那张一千皮斯托尔的期票,信中嘱咐妻子把最灵巧的学徒给他派来,同时带来一组他标明重量和名称的钻石,以及开在单子上所需要的工具。
白金汉把首饰匠带进给他用的房间。半小时工夫,这间屋就改成工厂。接着,公爵又给每道门派一名岗哨,除了他的贴身仆人帕特里克,不准任何人进入,也严禁首饰匠奥里莱及其助手以任何借口出来。
这方面的事情一解决,公爵就又回到达达尼安身边。
“现在,我年轻的朋友,”他说道,“英国就是我们两个人的了,您想要什么?渴望什么呢?”
“一张床铺,”达达尼安回答,“我承认,这是我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白金汉把隔壁房间给达达尼安使用。他要把年轻人留在身边,倒不是因为信不过,而是想能有人不断和他谈论王后。
一小时之后,就在伦敦颁布了命令,任何准备开往法国的海船,甚至包括运载邮件的船只,一律不准驶离港口。在所有人看来,这就等于两个王国宣战了。
到了第三天,上午十一点钟,两颗钻石别针做好了,仿造得非常完美,完全一模一样,新旧混在一起,连白金汉也分辨不出来,就是最有经验的行家,也会像他一样看走眼。
他随即派人叫来达达尼安。
“您瞧,”他对达达尼安说,“这就是您来取的钻石别针,请您为我做证:凡是人力所能及,我全做到了。”
“请放心,大人,我会讲述我所看到的一切。可是,大人不把这些别针连同匣子给我吗?”
“匣子带在身上不方便,而且现在只剩下匣子,对我就更加宝贵了。您就说我把它珍藏起来。”
“我会一字不差地完成您的托付,大人。”
“现在,”白金汉定睛凝视着年轻人,又说道,“我又该如何报答您呢?”
达达尼安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根子。他明白公爵在设法让他接受一件礼物,而一想到他和伙伴流的血要由英国的黄金来偿付,心里就产生一种异样的反感。
“我们应当互相理解,大人,”达达尼安说道,“先就把事情掂量好了,绝不要产生一点儿误会。我为法国国王和王后效劳,是德·艾萨尔先生统领的禁军卫队的士兵——德·艾萨尔先生,尤其他内兄德·特雷维尔先生,都无限忠于两位陛下。再说,如果不是为了讨好我爱慕的女子的欢心,就像您所爱慕的女子是王后一样,也许我根本不会插手这件事。”
“对,”公爵微笑道,“我甚至觉得认识那位女士……那是……”
“大人,我根本没有提她的名字。”年轻人急忙接口道。
“的确如此,”公爵说道,“看来您为此事效命,我应当感谢那个人了。”
“您说对了,大人,因为,恰恰在这种要开战的时刻,我向您坦言,我仅仅把大人您视为一个英国人,也就是说一个敌人,我更高兴在战场上相遇,而不是在温莎花园或罗浮宫走廊里见面。但是这不会阻碍我不折不扣地执行我的任务,必要时为完成任务而献出生命。不过,我还要向阁下重复一遍,头一次见面我是为大人做了些事,第二次见面我是为自己做事,这次大人就不必多谢我什么。”
“我们这里的人常说:‘像苏格兰人一样骄傲。’”白金汉喃喃说了一句。
“我们那儿的人常说:‘像加斯科尼人一样骄傲。’加斯科尼人,就是法国的苏格兰人。”
达达尼安向公爵施了一礼,准备走了。
“怎么!您就这样走啦?从哪儿走?又如何走呢?”
“这话不错。”
“上帝明鉴!法国人总是无所顾忌!”
“我怎么忘了,英国是个岛国,而您是这里的王。”
“您去港口,找到一只‘三德号’的双桅船,将这封信交给船长,他就会送您到法国的一个小渔港,而绝不会有人想到在那里等您。”
“那小港叫什么名字?”
“圣瓦勒里,您还是听下去——到了小渔港,您就走进一家小客店,那客店破烂不堪,没有名称,也没有招牌,是专供水手住的破房子,而且只有那一家,您不会找错。”
“然后呢?”
“您就找店主,对他说‘forward[87]’。”
“这是什么意思?”
“是‘前进’的意思,这是暗号。店主一听到这个暗号,就会给您一匹备好鞍的马,指给您应走的路线;这样,您在路上还能得到四匹换乘的驿马。您若是愿意,就把您在巴黎的住址告诉每一站的人,那么四匹马就会随后送到。其中两匹您见过,就是我们骑过的那两匹,您作为行家,似乎很欣赏。请相信我这话,另外两匹也绝不逊色。这是装备起来的四匹战马。您再怎么骄傲,也不会拒绝收下一匹,并让您的伙伴接受另外三匹,况且,还是为了同我们作战。正如你们法国人所说:目的正当,可以不择手段。对不对呀?”
“对,大人,我接受,”达达尼安答道,“如果上帝愿意,我们会充分利用您的礼物。”
“现在,年轻人,请把手伸给我,也许我们不久就会在战场上相遇。可是现在,希望我们还是跟好朋友一样分手。”
“对。大人,但是也希望很快成为敌人。”
“请放心吧,我答应您。”
“我相信您的诺言,大人。”
达达尼安拜别了公爵,便匆匆走向港口。
他到伦敦塔对面,找见了指定的那只船,将公爵的信交给船长。船长又拿着信请港务总监签发,然后便升帆起航。
准备离港的有五十艘船,都在港口等待。
同其中一只船擦舷而过时,达达尼安瞧见一个女人,觉得在默恩见过,正是那个陌生贵绅称她米莱狄的那个女子,当时达达尼安就认为她美如天仙。但是水流很急,又遇顺风,他乘坐的帆船疾驶如飞,一会儿工夫就望不见人影了。
次日上午九点钟,船抵达圣瓦勒里。
达达尼安当即走向指定的那家客店,循着屋里传出的喧闹声就能走到。欢快的水手们一边大吃大喝,一边大谈英法战争,就好像这是即将发生、无可置疑的一件事了。
达达尼安穿过人群,走向店主,说了“forward”这个词。店主立即示意来客跟他走,二人一同走出一道门,来到院子,又走进马棚,只见一匹已经备好鞍的马等在那里,店主问他是否还需要别的东西。
“我需要知道应当走哪条路。”达达尼安说道。
“从这里到布朗日,再从布朗日到纳沙泰勒。到了纳沙泰勒,您就进‘金耙’客店,向店主说出暗号,您就会像在这里一样,也能得到一匹备好鞍的马。”
“要我付钱吗?”达达尼安问道。
“全付过了,”店主答道,“而且大大超过。上路吧,愿上帝指引您!”
“阿门。”年轻人回答一声,便策马飞驰而去。
四小时之后,便赶到纳沙泰勒。
他严格依照指示行事:到纳沙泰勒如同到圣瓦勒里那样,也见到一匹备好鞍的马在等他。他想把挂在马鞍旁边的短枪移到新坐骑上,却发现换乘的马上皮套已装好了同样的短枪。
“请问您在巴黎的住址?”
“德·艾萨尔禁军卫队队部。”
“好。”店主说道。
“我该走哪条路?”达达尼安又问道。
“走鲁昂大道,不过,您要从城左侧绕过去,到埃库伊小村停下。村里只有一家客店,叫‘法兰西盾牌’,别看它样子不起眼,马棚里却有一匹赛过这匹的好马。”
“原来的暗号?”
“完全一样。”
“再见,老板!”
“旅途顺利,阁下!您还需要什么吗?”
达达尼安摇了摇头,就又疾驰而去。到了埃库伊,又重复了同样的场面,见到同样殷勤的店主,换乘一匹精神饱满的好马,也同样留下地址,然后又以同样速度向蓬图瓦兹进发。到了蓬图瓦兹,他最后一次换了坐骑,九点钟他快马冲进德·特雷维尔先生府的院子。
十二小时当中,他跑了将近六十法里路。
德·特雷维尔先生就像当天早上还见过似的接待他,只是握手时比往常更热切些。他告诉达达尼安,德·艾萨尔先生的卫队正在罗浮宫值勤,他可以回到岗位上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