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遍地金沙
那年春天,北平城内的桃花似乎比往年都要烂漫。风吹得花瓣到处都是,地上像是铺了一条红色的毯子,连鼻子里都是桃花甜甜的香气。
当时的那条大街,直到现在还留在我的脑海里。它上面铺了一层黄色的沙土,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金灿灿的光芒。我们这一大队人马就从上面浩浩荡荡地走过,整个行列是那么齐整、肃穆,只能听到细碎的脚步声。
这是一支耀人眼目的队伍。骑在马上的人身着锦衣华服,朝帽上装饰着貂尾。胯下的坐骑是最好的蒙古马,浑身上下油亮亮的,鬃毛又长又整齐,气宇轩昂。不仅如此,就连马鞍、脚镫都非同寻常,上面不仅有花纹等装饰,还镶嵌着名贵的珠宝。这些马每一匹身上都汇集了好几种颜色,几百匹聚拢在一块儿,在阳光下简直绚丽如云霞。
离这些马儿不远,缓慢地跟随着一乘金光耀眼的轿子。轿子上面装饰着两条云中穿行的金龙,抬轿子的是十六个大内太监。轿子里面的人,面容庄严,如同庙堂之上的神祇,她就是此时的皇太后慈禧,四万万百姓的主宰。
紧跟着金色大轿的是六乘红色的轿子,分别由八个太监抬着。里面坐着的都是侍从女官,其中就包括我和妹妹容龄。
整个队伍在庄严肃穆的气氛中缓慢前行,不光是人,就连马都难得发出声音来。只有沉重的轿杠转动时发出的咯吱咯吱声,不时打破这份宁静。再有就是李莲英,那个尽人皆知的大太监,他不停地跑前跑后,呵斥着队伍中的人。他的声音尽管很低,却充满了暴戾的味道。前面所说的一切,都是他一个人精心布置的。
这条路是从颐和园至热河行宫的官道,长达几百里,上面铺了一层潮湿的黄沙,是专门为太后准备的。普通百姓不仅不能在上面走,即使是远远地看看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也要被杀头,所以谁也不敢冒这么大的危险违反。拐了几个弯之后,这条金色的大道便慢慢隐没在苍茫的山谷之间了。
此时的慈禧太后心里在想些什么呢?是不是在想热河?她离开那里已经整整五十年了,五十年前的她是那么年轻、那么美丽,却仅仅做了咸丰皇帝身边的一个宠妃。后来咸丰突然驾崩,朝中两位重权在握的大臣居然开始合谋,打算把她年纪尚幼的儿子同治从皇位上拉下来。他们就是载垣和肃顺。(编者按:此处说法不准确。载垣和肃顺作为顾命大臣,秉承咸丰皇帝遗诏,辅弼时年六岁的同治皇帝,并无从皇位上拉下幼帝的行为,与慈禧太后之间实为权力之争。)
那时,慈禧并不熟悉朝中事务,更谈不上特殊的本领,可是,形势所迫,她必须想办法同那两个密谋的家伙对抗。结果,她在困难重重之中救出了自己的儿子,沿着这条黄色的屈曲盘旋的御道离开热河,回到了北京。那时,一路上负责保护他们的是荣禄。没有被咸丰选中为妃子的时候,荣禄是她的情人。后来,她成了咸丰的宠妃,荣禄便做了她忠心耿耿的仆从。当年的一番深情从此搁置,个中滋味又有谁能知晓呢?
现在,时光已经流转了半个世纪,那时候年轻美丽的宠妃已经成了世人敬仰的皇太后。荣禄早已作古,慈禧的爱子同治也驾鹤西去了。常伴她左右的只剩下了狡猾奸诈的李莲英,此时正跟随她,顺着这条当年的道路再次回到热河去。
紫禁城——那个勾心斗角的地方已经越来越远了。沿着这条黄沙铺就的大路前进,道路依旧,可五十年的风风雨雨恍如隔世,当年的人、马早已不见了踪影。
这支特殊的队伍在重峦叠翠之间不断前行,偶尔于事先布置好的庙宇里稍事调整。最后,在持续不断的长途跋涉之后,终于来到了热河行宫前的空地上。
可是,眼前的一切,如同死一般沉寂。
同样的宫殿,同样的黄色琉璃瓦,同样的麒麟龙凤绘琢于梁柱之上,可这些同北京紫禁城的宫殿相比,却少了几分细致与精巧。女官、太监、宫女们都走下轿子,悄无声息地跟随着太后,疾步前行。慈禧太后本就是个走路迅捷的人,而此时此地,从前的一切仿佛在冥冥之中召唤着她,使她不得不加快脚步,在这些凄清的大殿中间穿行。她几乎踏遍了自己当年做妃子时所有的足迹。最后,停在了一座空荡荡的宫殿前。
“唉!这就是同治当年加冕时的宝座。现在,他好像还坐在那里,还穿着那最最高贵的龙袍——一切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她突然说话了,声音低沉而孤寂。
在热河静静的风里,一切都停住了,唯有她的思绪在波涛汹涌。谁能想到,那时候的一场加冕礼成了她三次摄政的开端。从那时起历经的种种是非,如云烟一般从眼前闪过,是那么清晰可辨,仿佛发生在昨天。那时候,她就站在这里,就在此时所站的地方。
她就那样凝神注视着,沉默着。她的目光仿佛看到了当年那个婴儿,看到他正在眼前的宝座上接受加冕礼。身后浩浩荡荡的队伍,在此时,在她眼中,都恍如虚空,一切仿佛都回到了当年。
她的脚步顺着当年的足迹,又来到了另一座宫殿。她说,这就是当年安放咸丰皇帝灵柩的地方。这句话她说得真真切切,眼前似乎真的有个死去的咸丰静静地躺在那里。他撒手西去了,身后的千斤重担,全都落到了他的爱妃娇弱无力的肩膀上。而今,一切恍如隔世,当年的弱女子,已经成了万人敬畏的皇太后,成了一个垂暮的老妇人。
在没有来到这里的时候,我就已经听太后讲过很多关于她自己的往事。此时,真的站在这里了,昨日的雍容华贵、温柔幸福,一切仿佛就在眼前,她一一给我指点着。而她心中的悲伤又有几个人知道呢?
不过,在离开此地,回到北京,踩到颐和园土地的一刹那,一切悲痛便在我们的脑子里面烟消云散了,就像史书轻轻翻过了令人哀叹的一页,再也不会有人去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