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盛京故院
奉天终于到了,这些天的旅途生活实在累人,大家全都想着赶紧休息休息,再美好再吸引人的景致也无心欣赏,即使看也只看个大概罢了。幸好我们不是马上就走,太后早就定好了,要在这里驻跸七天。想要好好看的话,七天也应该足够了,只是今天肯定不行,要等休息好了才能尽兴地游览。我这个人是闲不住的,真想马上就到各处去看看,可毕竟没有那份自由,还得侍候着太后呢!因此,只好收拾起遗憾的心,等待着明天的到来。
对于这些空空荡荡的皇宫大院,我不想只是看看而已。实际上它们的外观也没有什么太吸引人的地方,甚至比北京的还要逊色很多;吸引我的是藏在它们背后的历史,以及曾经与这里有过关系的人物故事,这些才是最有意思的部分。可惜的是,能讲出这些历史的人并不多,随驾出巡的人里头大概只有李莲英和庆善能说上一两句。而我却不便去问,也不愿意同他们有过多的交流,况且,即使我去问了,他们也不一定能回答得令我满意。要是我父亲在就好了,他肯定能给我好好讲述一番。这样看来,只有明天冒险问问太后了,如果正好碰到她老人家高兴,那就好了,肯定会给我一个很满意的答复。
尽管这些宫院闲置很久,可现在已经被收拾一新,看上去很整洁。那些装饰用的物品也摆放得很合适,让人看了感觉舒服得很,太后肯定会非常满意的。先来的太监们就是做这个的,实际上他们人并不多,能在短短几天时间把这里收拾一新,还真是不容易。
在殿上看了看,太后就说要睡午觉了。这个要求丝毫没有过分之处,她已经习惯了每天都睡上一会儿。从御用列车上走下来的时候,大概是十二点钟左右,等到接驾典礼按部就班地演了一遍之后,都快三点了,午睡时间早过了,太后就算没有说到午睡的事,我们肯定也会去吩咐的。
这里的宫院已经收拾得非常好了,太后要休息,寝宫也肯定安排妥当了,所以太后就急着要去自己的寝宫睡午觉。我们听了咐吩便赶紧行动起来,刚才还色彩艳丽的人群,很快就剩稀稀落落的几个人。太监的人数是最多的,他们此时都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各做各的事情;光绪皇帝尽管如同一个犯人,倒也用不着在太后身边伺候着,所以带着几名太监去他自己的寝宫了。实际上,他又何尝心甘情愿地服侍太后?太后又何尝愿意让他服侍呢?他的寝宫同太后的寝宫挨得很近,旁边就是隆裕皇后和瑾妃的寝宫。
不管是普通的房屋还是宫殿,都有着自己独特的味道。这里的寝宫同北京紫禁城里的寝宫又不一样。刚刚来到这里的时候,还真有一种陌生的感觉,不过,先来的那些太监的确很能干,在他们的修整下,这里的很多不妥之处已经变得妥当了。即使是实在不能变动的,也想办法进行了掩饰,不再显得那么扎眼。
太后寝宫的主体是座又高又大的正殿,尽管同北京紫禁城里的寝宫比起来小一些,但比颐和园里的要大得多。两座偏殿同正殿连在一起,形成一个倒的凹字形,偏殿就好像是正殿的两个翅膀一样,整齐地排在两旁。把偏殿和正殿连在一起的,是一条很长的走廊,建筑得也很有特色,琉璃瓦覆盖在顶上,既美观又可以挡雨。走廊就在殿前,因此,不管要去哪边,都要先出殿门,然后顺着走廊走过去。也就是说,这三座宫殿尽管都是太后的寝宫,却又是各自独立的建筑,走廊就是它们之间相互连接的通道。
太后走进了正殿,我们便也陪侍着一同来到了里面。这座正殿光线很好,因为前面有个很大的庭院,而两边的偏殿离正殿又很远,不仅挡不住正殿的阳光,它们的光线也不至于受到影响。正殿里有三间屋子,正中间是太后的便殿,她老人家办公和休息的时候就在这里。右面的那间是佛殿,专门为太后一个人准备的,她对佛教非常虔诚,多年来一直供奉着一尊瓷制的观音像,现在已经摆放到这里了。而且她很喜欢在没事的时候念念经,这么一间静室是一定要有的。至于便殿的左边,就是太后的寝室了。这里布置得很合理,既干净又整齐,太后放眼一看,就表示了十二分的满意。那些提前来到这里的太监总算可以高枕无忧了。
我们最先走进去的那间屋子正中间,有一张矮小的圆桌,它倒是没什么特别的,引人注目的是上面摆放的东西,那是一副太后喜欢的骨牌。我们没有出发的时候,它本来是在颐和园内某个便殿里头藏着的。出发的前一天,它还在那里摆着,我们都看到的,太后也没说要带到这里来。谁知道李莲英和张德这班人竟然如此机灵,居然想到太后到奉天之后,或许会想着要玩,就偷偷让人带了过来。我们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的,因此,刚进去的时候,所有的目光便都集中在了这副牌上,就连太后都显得很意外。不过,她当然明白,这是那班奴才在想着法儿地孝敬自己呢。
寝室门附近,还有一张很大的桌子,是专门准备好供太后办公用的。上面整齐地摆放着一副笔砚,另外还有印泥、水盂、各种各样的纸张等。
前面说到过小朝廷里头的御座,由于空间所限,都是专门定做的。这里的御座用不着新做,现成的就有好几个。不过,毕竟时间长了,又不经常用,同北京宫里的相比,在雕琢工艺上缺少了一些精致与华丽,可是并没有显得很陈旧。它们一般都是用紫檀木制成的,紫檀木的插屏矗立其后,上面镶嵌着名贵的大理石。同火车的墙壁一样,这里四周的墙壁上也画着大幅的图案,作者还是那些宫廷画师与漆工,不管是人物还是花草,颜色都用得非常艳丽,让人觉得有些俗气。
假如把这座正殿当作盛京所有宫院的代表,那么,从外表看上去,它也算是金碧辉煌的。不过,如果把热河的行宫和它们放在一起,那就能显出盛京宫院的逊色了。
就拿墙壁来说吧,盛京的壁画尽管也很多,颜色尽管也是艳丽的,却少了那么一点别致,并不让人产生很珍贵的感觉;而热河的行宫就不一样了,圣驾常去的那几座殿宇,完全是用颜色各异的贡缎糊成墙壁。贡缎上当然也有图案,而且全都是绣上去的,因此,价值就不是那些漆画所能比的了。另外,太后热河的寝宫里面,凡是正殿的庭柱都有好几个人合抱那么粗,上面还盘旋着很多活灵活现的飞龙。飞龙的材料既不是木头,也不是泥塑,而是用黄金浇铸而成。天花板上也点缀着很多飞龙飞凤,同样也是纯金的。就连附着那些装饰的庭柱和天花板,用的也是最贵重的木料。眼前的盛京呢?不仅木料普通,装饰品更没有一件是用纯金打造的。热河行宫所有的门键、窗栓几乎都是白银打制,即便不是银的,也是上等的紫铜或白铜。而此时在盛京所看到的,却只是黄铜和白铁打制而成的部件。从以上举的这些例子可以看出,热河行宫在物质条件上的确比盛京的故宫强很多。
东三省的经济发展并不落后,饥荒什么的也很少发生,但是这里的百姓过惯了勤俭的生活,难以接受奢华的东西。另外,这里的税收也较别的地方要少,所以,能建出这样的宫院,他们觉得已经很富丽堂皇了,没什么应该整修的地方。而这里的官府,受经济能力的限制,同老百姓们想的也差不多。奉天行宫的建筑相当破旧,不过充作皇上或皇太后的临时住宿地还算合适。
刚到此地,太后不曾表现出丝毫的不满,她对这个地方似乎很满意。和太后不同,我们这些跟班的人倒有些不适应,也许是因为在北京城生活的时间久了,不仅自身的耐苦精神消失殆尽,还养成了许多奢侈习惯。长期待在紫禁城里面的我们,对奉天行宫的这些寻常物件大多瞧不上眼。
刚刚安顿下来,太后就决定要睡午觉。根据以往的经验,没有两三个小时她是无法醒来的。服侍她睡下后,我们照例留下一个当值的人守候,其余的人全部退到殿外休息。走出殿门,关外的冷风迎面吹来,我不禁打了一个寒颤,睡意也随之消失,便想趁空看看这座古旧的行宫。虽然我想到处走走,可是经验告诉我不能走远,太后也许很快就会醒来,如果到时候找不到我,肯定会引起大麻烦,因此我只能在宫殿外的长廊内来回踱步、徘徊。虽然穷尽目力,但由于受地点限制,我只能看到一小部分宫院。从这一小部分宫院延伸过去,我大致猜想出了这座行宫的建筑布局。这座宫院由很多庭院和长廊构成,每个庭院的三面或者四面均有其他宫殿包围,其他宫殿的外面又必定有一条和别处相联系的长廊,宫殿和长廊,彼此兜转,起合并拢,组成了一座宫殿迷宫。像这样的迷宫,对我们构不成什么威胁,和北京城相比只是小儿科罢了。北京城的布局和此地差不多,但是更曲折,更繁复。
在太后住宿的正殿与我们住宿的偏殿之间,有一个非常大的庭院,里面种了许多颜色各异的丁香花,每一株都开得很绚烂。丁香花的颜色特别淡雅清丽,给人一种很舒服的感觉,就像是一个个可爱无比的小姑娘站在庭院里;但是花儿的气味着实让人难以忍受,我根本说不出来那是什么味道,既不香,也不臭,只是四处散发着一股难闻的味道。我比较清楚自己的个性,知道过不了几天就会适应这些花儿的气味,所以也就没有过分在意。流连了大约半个小时之后,一阵倦意渐渐涌上来,几天来的车马劳顿着实让人辛苦。除此之外,一个人游荡在如此冷清的长廊下,未免太过寂寞。于是我回到了自己的住处,打算合上眼睛美美地睡一觉,可是不管怎样都难以入眠,只能朦朦胧胧地假寐。过了没多久,一个宫女走来把我叫醒,说太后已经在翻身,估计很快就会醒,让我赶快穿上衣服准备妥当。
没多久,太后醒了,自然免不了一番梳洗。等到一切妥当之后,已经是将要吃晚饭的时候了。按照惯例,一百道正菜陆续端了上来。每次看到这个场面,我都感到害怕。一年四季,不管在哪里,也不管环境发生什么变化,这一百道菜总是必不可少的。晚餐吃过之后,在太后的安排下大家做着自己该做的事情。太后和我们说了一会儿话,但是没过多久就觉得非常厌烦。见她没有说话的兴致,我们也只好闭了嘴。停了一会儿,太后让人找来一副骰子,和我们玩起了“百鸟朝凤”的游戏。过了半晌,她对这项游戏的兴趣也失去了,于是就摆摆手说自己要睡觉。
当天晚上,我们只留下两名当值女官侍候太后,其他人陆续退了出来。由于初来此地,我并不想那么早睡觉,依旧独自一人在长廊内徘徊。在北京城的时候,我非常喜欢观赏夜景,到了此地仍然保留着这个习惯。在月光的照耀下,虽然只能看到行宫的一小部分,但由此推衍过去,也就不难想象整个盛京的夜晚景色了。
这本应是一个非常迷人的夜晚,无奈我实在受不了那些丁香花的气味,过了没多长时间,兴致就没了。盛京行宫的条件比北京要差很多,还不曾有电灯。如何解决这个问题,庆善等人早在老佛爷动身之前就想好了办法。由于老佛爷最讨厌煤油的气味,所以通常用的煤油灯是万万不能拿出来的,除非谁不想活了,存心给自己找不自在。鉴于这样一种情况,在太后居住的地方,煤油成了一种禁忌品,取代它用来照明的东西是蜡烛。
行宫里面使用的蜡烛是特意制造的,体积非常大,虽然如此,对我们这些用惯了电灯的人来说,光线仍然显得暗淡。在我所站的长廊里面,每边都点了十支大蜡烛,它们不像以往那样安放在烛台或墙壁上,而是全部放在了灯笼里面。也许有人说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灯笼里面放蜡烛谁都见过。可是,有多少人看到过用牛角制成的灯笼呢?从外面看起来,这些牛角灯笼非常薄,差不多和玻璃一样透明。为了讨个吉利,牛角灯笼里面放的蜡烛全部是红色的,每一支大约半尺长。这么大的蜡烛要放进灯笼里面并点燃,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也许是负责点蜡烛的太监太熟悉这套工序了,在我住在奉天的那段时间里,整个行宫里面的灯笼没听说有一个被烧毁的。牛角灯的顶部有三条铜链子,如此一来,牛角灯就可以在铜链子的牵引下安安稳稳地挂在长廊下的横梁上了。
也许是牛角灯发出的光线太黯淡了,我总觉得周围的环境有点怪异。从我站的位置向外望去,每个拐角的后面都透出一两点暗黄色的光芒,就像是一个个潜伏在长廊拐角内的幽灵。夜已经很深了,四周除了虫鸣听不到其他声响,但这过分的安宁反而给了我一种不太安静的感觉,甚至可以说是令人恐怖的感觉。在黯淡灯光的照耀下,我不由自主地产生了一些不着边际的想象,好像看到过去死在这个庭院中的人一个个爬了起来,渐渐向我这里逼过来。这些令人不安的想象似乎给了我一个预兆:这里不久就会发生令人意想不到的惨剧。太后居住的正殿中,虽然也是和外面一样的牛角灯,但并非悬挂着,而是并排安放在两个特制的木架上。紫檀木做成的灯架上面雕刻了许多精细的花纹,刀子顺着木质的纹理游走,留下了一个个美丽的图案,欣赏这样的图案,最好的方法也许不是看,而是用手去触摸。
整个行宫给人一种忧郁萧索的感觉,我很奇怪为什么太后至今没有对此发出半句埋怨,难道真的是因为年纪大了感觉变得迟钝了吗?也许,太后已经感觉到了这种令人不快的气氛,只不过那么多年的世事沧桑告诉了她要学会忍耐。和太后相比,我们这些跟班的人就显得有些沉不住气了,感情很容易失控。面对这样忧郁萧索的景象,我不觉有些后悔,后悔自己不该跟随太后来到关外。不过我也知道这些事情只能想想而已,既然已经到了这里,就断然没有中途退出的理由,何况自己也没有这份权利。如今,我只期望自己能安安稳稳地睡上一觉,第二天起来以后也许什么不快都忘记了。
不管想出什么理由安慰自己,我还是感到害怕,担心自己会在此地丢失一些什么。我脆弱的神经,已经沾染上了关于鬼魂的幻觉,如果不经历一番痛苦的挣扎,肯定难以从中恢复过来。这座行宫和北京城内的宫殿一样,都已经建了好几百年,这几百年中不知道有多少人死在里面,他们的魂魄就留在了这处宫院,偷偷地注视着每一个前来居住或观望的人。不管从哪个角度来说,北京紫禁城里面的鬼魂肯定多于此地,但是由于那里居住着大量的活人,死人的魂魄也就难以立足了。但是此地不同,留守的人实在是太少了。想到这里,我连脚都不敢抬了,唯恐自己发出的声响惊扰了那些鬼魂的美梦,进而招来他们的报复。
虽然我自己清楚,这些担心不过是无聊的猜想,可我竟然没有排除它们的力量。我呆呆地站在长廊里面,任由那些迷乱的思绪撕扯着自己的灵魂。在幽暗的灯光照射下,别人如果看到我,肯定也会以为是鬼魂。这种恐怖的感觉和自惊自扰的举措,至今想起来我都觉得好笑,不过当时我的确是陷在了里面。现在想想,当时之所以会有那些迷乱的思维,多半是因为庭院中的景物太特别、太陌生。关外风光和北京城毕竟有所不同,不是人为的收拾就能解决的。在这种恐怖和迷乱的震慑下,我没敢在长廊内久留,站了一会儿就回到自己的寝室。
整个寝室住着四个人,除我之外,其他三个人早就睡熟了。我想,这个时候的太后,肯定也已经沉入了梦乡。恐怖和不安并不会侵入她们的梦境,她们的躯体和精神都得到了全面的放松、恢复,可是我却不能。这种大祸即将到来的恐惧折磨了我很长时间,后来,我陷入了半睡半醒的假寐之中。在我的脑海里始终盘桓着两个自相矛盾的观点:一方面,我坚信那些奇怪的思维产生于自己的胡思乱想;另一方面也相信那是自己的本能对未来做出的准确预测。在这种思潮起伏的状态中,我不知不觉地闭上双眼睡着了,甚至连天亮了都没有察觉。
天亮的时候,我被一个宫女叫醒,睁开眼睛,发现其他人早已起身,听说就连老佛爷也已经开始梳洗了。于是,我赶紧穿衣化妆,随后跟随着其他宫女去给老佛爷请安。不知道为什么,那天的太阳升起得很早,等我们走到庭院里面的时候,已经是一片鲜活灿烂的阳光了。在日光的照耀下,昨天夜里种种阴森的幻觉和恐慌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好像是被阳光净化了一样。新的一天虽然让我的精神极为亢奋,但是昨天晚上残留下来的蜡烛气味和庭院里面盛开的丁香气味,还是让我觉得很不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