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麻醉的零号病人
医学取得的实质性进步可以概括为疫苗、剖腹产、麻醉和吗啡这四项。正是因为它们,人类有质量的生存年限才能大幅增长。疫苗减轻了寄生压力对人类的影响,剖腹产缓解了人类双足行走给生育带来的不便,[8]麻醉让躯体修复成为可能,吗啡缓解了临终时的痛苦。事实上,如果没有麻醉,剖腹产根本就不可能位列其中。在麻醉术发明之前,所有接受剖腹产的女人都命丧黄泉。另外,整个外科此前都是剃头匠的工作范围。正是借助于伟大的麻醉术,才诞生了消除跛行、避免肠梗阻或腹膜炎致人死亡,以及开展移植手术的现代医学外科。然而,这项技术曲折生动的历史却是由无赖、游乐业者和拔牙人(麻醉术让他们升级为牙科医生)共同书写的。
1844年底,美国康涅狄格州哈特福德市的街头出现了一张字体硕大的海报:“12月10日,星期二,笑气大师科尔顿教授将在联合大厅举行大型笑气演示活动。届时将提供40加仑气体给想要尝试的观众使用。这种气体会让人想笑,想唱歌,想跳舞或者想打架,情况因人而异。一切都会在确保安全的情况下进行。我们只欢迎谦谦君子,而非行为放纵的粗鄙之人。”提及可能招致放纵行为是一种近乎赤裸裸的吸引观众的方法;这种“含蓄”的广告总能获得回报。海报不加掩饰地继续招揽顾客:“所有试过一次的人都会想来第二次,无一例外。所有言辞都不足以描述这种感觉。”为什么要在残酷的现实生活中拒绝这种不可多得的快乐呢?海报除了图文不符,并没有什么特别,因为虽然声明只接受绅士,漫画展示的却是一个衣衫不整的丰满女人正从一个大气球中吸入气体。
自从1772年普利斯特利(Priestley)[9]发现氧化亚氮或一氧化二氮以来,这种气体就以其让人快活的特点广为人知,并因此得名笑气。这便足以激起游乐业对这种能揭示人类多样性的新产品的兴趣。他们展示过侏儒和巨人、病态肥胖者、连体姐妹和巨臀霍屯督女人,很快他们就能呈现人类情绪和心智失控的状态。有的游乐场已经出现了乙醚吸服摊位,而笑气体验将成为最受欢迎的经典节目之一。在美国,一个名叫塞缪尔·柯尔特(Samuel Colt)的人就靠这种把戏赚得盆满钵满,然后开了家左轮手枪工厂。希望柯尔特手枪的持有者们没有吸入太多笑气。但很难说……枪支和精神药物的组合是今天所有大规模杀戮事件的根源。
这些游乐业者中最有名的当数加德纳·昆西·科尔顿(Gardner Quincy Colton),一个极为出彩的人物。这是个唯利是图的机会主义者,自称教授,到处招摇撞骗。他曾短暂学医,等他意识到笑气比治疗病患更加有利可图便中断了学业。他最擅长的是将科学和演戏结合在一起。他明白,学者华丽的身份往往能掩盖贪婪和粗俗,伪装得越高贵越能吸引富裕阶层。教授的地位体现在他演出的价格上。高昂的票价似乎让持有门票的人都变得尊贵起来:这可是一位专家在出售他的特色产品,浮夸的头衔证明了溢价的合理性。就像现如今,一个普通的微型喇叭只要摇身一变成为助听器,售价立马就能翻上百倍。
科尔顿教授在演出后安排了同样需要付费的讲座,讲述这种气体给生理和心理带来的影响。但是他没有之前使用乙醚的前辈那样敏锐的洞察力,并未发现笑气真正的功效。1844年12月10日这天,他二十九岁高端艺人的职业生涯迎来了出人意料的转折……
那天在哈特福德,霍勒斯·韦尔斯(Horace Wells)先生正和他的太太伊丽莎白一同散步。他是当时少有的几个试图对牙齿进行治疗而非一拔了之的新式拔牙者之一。可是修补一颗牙齿比直接拔牙所需时间更长,带来的痛苦也更大,患者往往难以承受。韦尔斯也想提升这一行业的地位,但不能通过欺骗的方式;他对研究充满热情。韦尔斯先生和科尔顿先生代表了医学延续至今的两种面向:前者用实践经验为科学服务,后者则通过滑稽模仿来牟取私利。
霍勒斯·韦尔斯看到演出海报,对他太太说:
“去那里放松下怎么样?”
“你不是讨厌这种庸俗的表演吗?”
“但是,你看,他不是教授嘛,而且后面还会做讲解……”
“你居然会上这种当?”
“不是,我只是想换换思路。”
韦尔斯太太就这样被轻松地说服了……
晚上,联合大厅的演出开始时,他们碰到了塞缪尔·库利(Samuel Cooley)。他们跟他向来熟络。这个有活就干的年轻人主要在一家药房做勤杂工,偶尔会去他们的牙科诊所帮忙。他性格乐观随和,不放过任何一个来钱的机会。夫妻俩决定和他坐一起,第一排。韦尔斯太太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口吐莲花的科尔顿要寻找志愿者了,他的目光投向了第一排。韦尔斯太太仿佛跌落冰窖。科尔顿看着霍勒斯·韦尔斯,请他上台。韦尔斯完全没有预料到会出现这种情况。库利看到他的老板犹豫不决,便自告奋勇替他登场。科尔顿似乎对此非常满意,韦尔斯看起来过于严肃,他的演示效果可能不如库利……库利真是理想的人选……
一切都非常完美,库利爆笑起来,像个醉汉一样摇摇晃晃,双手在空中胡乱比划,然后摔倒在舞台上。倒地时,他的腿撞到了一颗外露的钉子,裤子被刮破,整个小腿都被划开。霍勒斯·韦尔斯能大致判断出伤口的深度,他强忍住没有叫出声。塞缪尔·库利却站起来,在满堂哄笑中继续手舞足蹈。科尔顿正为他第一位志愿者的表演效果乐不可支,对这一切浑然不觉。韦尔斯夫妇为他们可怜的朋友擦掉血迹,让人送他回家。
演出结束后,他们去探望库利,发现他躺在一个简陋的房间里,牙关紧咬,面容扭曲。
“很疼吗?”伊丽莎白问道。
“五分钟了,简直痛不欲生。”库利给出了肯定的回答。
“这么说来,之前你并没有觉得疼?”正弯腰给他检查小腿的霍勒斯惊讶地问。
淤血使他的膝盖肿大了一倍,小腿上的伤口很深,还在往外渗血。
“你跌倒后真的什么感觉都没有吗?”霍勒斯追问道。
“没有,可现在越来越疼了。”
“向你表示十二分的感谢!”霍勒斯对他说。
他的太太和塞缪尔惊讶地看着他。难道他也失去理智了?
“是的,我想是笑气让你免于痛苦。”霍勒斯继续说。
“真是丢死人了,”塞缪尔说,“说真的,我完全不记得当时发生了什么。”
“不,你做得太棒了。我非常感谢你。”霍勒斯执意重复了一遍。
韦尔斯夫妇离开塞缪尔的住处后,伊丽莎白想问个明白。她丈夫只是简单地告诉她,拔牙者的技术在他手里刚刚得到彻底革新,他终于能成为一名牙科医生了!
第二天,霍勒斯·韦尔斯要求他的搭档给他拔掉一颗让他痛苦多日的臼齿,同时邀请吹牛大王科尔顿教授带着笑气来到他的诊所。他猜测可能需要很大剂量才能止痛。手术开始,他大口猛吸笑气,脸色变得煞白。面对如此情形,搭档犹豫不决,不知是否应该继续。但在霍勒斯的强烈要求下,他最终妥协了。手术过程中,霍勒斯变得迷迷糊糊。
“那么,你把那颗臼齿拔掉了吗?”韦尔斯问搭档。
“什么意思,你没感觉到吗?我简直用了吃奶的力气。”
“感觉到了,感觉到了,我感觉像是被蚊子叮了一口。”
他发出雷鸣般洪亮的笑声,中间还穿插着欢呼声——这是笑气的作用。
霍勒斯·韦尔斯刚刚借助自体实验发明了全身麻醉。医生有时候的确会把自己当作小白鼠。1921年12月,加拿大医生弗雷德里克·班廷(Frederick Banting)和查尔斯·贝斯特(Charles Best)为测试胰岛素进行了自体注射,他们也撰写了医学史上最美好的篇章之一。
在霍勒斯·韦尔斯惊讶的目光下面容扭曲的塞缪尔·库利可以被看作全身麻醉的零号病人。在此之前,乙醚和氧化亚氮只被贪婪的艺人和缺乏创造力的教授用于消遣。但只要某个观察者拧动脑中的开关,就能发现笑气的科学价值。韦尔斯就是这个观察者,而库利则是一只突然出现的小白鼠。韦尔斯既是全身麻醉的发明者,也是它的一号病人。而且难得一次,这位病人不会被忽略,因为他和医生合二为一。
但是医学薄情寡义,医学史上常有不公。医学史中记载的全身麻醉的正式发明者另有其人,某个威廉·托马斯·格林·莫顿(William Thomas Green Morton)。这曾经是个赊账进货、贩卖得手后携款潜逃的无耻之徒。他学过牙科,但在结业前不得不逃走。1842年,上述故事发生两年前,二十三岁的他在哈特福德与霍勒斯·韦尔斯相遇。他当时决定接受这位前辈的建议,洗心革面,并与之合作。但很快他就带着韦尔斯的忠告离开了。
1844年12月,他的前合伙人韦尔斯发现氧化亚氮的优点时,他并不在场,但是他却无耻地利用了韦尔斯几个月后的不幸遭遇……
成功麻醉了多名患者后,韦尔斯决定将他的发现公之于众。1845年初,他在麻省总医院公开演示其发现,在场的有著名的外科医生约翰·沃伦(John Warren)教授和他的学生,以及一些闻讯而来的观众。韦尔斯让一名前来拔牙的学生吸入笑气。不幸的是,由于吸气面罩移除过早,学生在手术时大声嚎叫起来。他是为了取悦根本不相信全身麻醉的老师约翰·沃伦才嚎叫吗?我们永远都无从知晓。这位外科医生可是地位崇高的名流显要,怎么可能会去相信一个拔牙者的发现?
“骗子!骗子!”目睹韦尔斯的公开实验失败,沃伦教授和他的学生,还有现场的观众齐声高喊。
莫顿旁观了他的前导师兼合伙人的耻辱遭遇。当天晚上,他让韦尔斯重新演示,麻醉效果近乎完美。莫顿被吸引住了,他开始琢磨这样一个发现能创造多少收益。但是他不能立刻就这样明目张胆地背叛自己的导师。于是他决定使用被证实同样有效的乙醚,即便看上去使用体验不是很好。乙醚对抗氧化亚氮,这将比学生对抗老师的战斗更体面。而且莫顿更精明,更善于和人打交道——科学史也是政治史。
1846年10月16日,星期五,经过一年多的试验,莫顿终于准备就绪,这一年他二十七岁。同样是在约翰·沃伦面前,同样是在波士顿的麻省总医院。他在一个长着巨大颈部肿瘤的病人身上重复韦尔斯的演示,病人没有感觉到任何痛苦。胜利的掌声响起。这一天成为了著名的“乙醚日”(Ether Day),标志着全身麻醉的正式诞生。莫顿窃取胜利的大厅被更名为“乙醚穹顶”(Ether Dome),并被认定为发明地点。一项这样的发现当然需要这样一个殿堂来配它,而不是游乐场的大棚。
和很多类似的人一样,莫顿知道只有天分并不足以名留青史,还需要选择特定的受众、合适的地点和恰当的时机。他的墓碑上刻着以下铭文:“吸入麻醉的发明者和揭秘者:在他之前,外科一直是痛苦的代名词。因为他,外科手术的痛苦才得以避免和消除。科学从此制服了疼痛。”这段墓志本该属于韦尔斯。
在此期间,韦尔斯继续使用氧化亚氮来开展手术。他很快明白自己永远斗不过狡猾的莫顿。他去巴黎碰过运气。在读了一篇关于用氯仿(三氯甲烷)来进行全身麻醉的文章后,他又返回了纽约。像当初试验笑气一样,他在自己身上使用了氯仿。这个错误给他带来了致命的后果。他不知道氯仿会导致重度成瘾,尤其是对那些心理易感者——他应该就是其中之一。他因此失去了理智。1848年1月,他因朝两名妓女脸上泼洒硫酸而入狱。同年,他在监狱中切断股动脉自杀身亡。很可能是氯仿和双相障碍的共同作用决定了他最终的命运走向。
让我们再回过头来看看莫顿和让他大获成功的乙醚事业。他和很多美国人一样,认为只有能带来可观经济收益的项目才称得上是好生意。可惜他没法凭借人所共知的乙醚申请专利。于是他制造出一种乙醚和橙油的混合物,命名为“忘川水”(Letheon)。没人上当,每个人都知道其中真正起作用的只有乙醚。向已知物质中加入某种添加剂、赋予它新的属性来创造或扩展专利是一种非常流行的手法,在制药业中尤其司空见惯——莫顿至少发明了这种把戏。
最后,别忘了全身麻醉那曲折离奇的发明史中的第三者——科尔顿,这一切都因他而起。他干起了牙科,与另外两名牙医共同创建了一家公司来推广氧化亚氮麻醉法。后来,他嫌自己赚得不够多,去了美国西部淘金。由于长期缺乏敏锐的洞察力,他的新冒险行动以失败告终。于是他重返牙科领域,继续使用氧化亚氮,再次过起效仿生涯!
在霍勒斯·韦尔斯发明全身麻醉后的多年中,全身麻醉剂在氯仿、乙醚、氧化亚氮和多种新混合物之间摇摆不定,直到1880年全身麻醉才成为一项真正安全的技术,并定下操作规程,外科终于迈着坚定的步伐进入现代。在麻醉术出现之前,外科就是“体外的”(externe)医术,只能在牙齿、脓肿、伤口和所有手术刀能够直接碰触的部位手术。从此,它成为“体内的”(interne)医学,可以深入体内触及器官最深处。现今医科学生中不住院见习医生(externe)和住院实习医生(interne)的分类法就来源于这场麻醉革命,一场全拜一个游乐业者、一个小丑、一名拔牙者和一个成功吸引了平庸权威的无赖所赐的革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