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赚钱真的比自己的妈妈重要吗
十一号早上,几个男人抬了一口棺材放到了院子里,然后有人将棺材盖轻轻推开,留出一个空间以便将老人的遗体放进去。二婶招呼安漓和她一起将老太太抬进棺材里面。安漓面色惨白地从旁边的板凳上站起来,挪动着脚步,一点一点靠近地上的冰冷。
她害怕的不是死了人,而是害怕面对奶奶的遗体。她不敢去触碰,害怕手上传来和从前不一样的温度,害怕以这种的方式去和奶奶告别。
竹篾编的凉席被展开时,老人的遗容完整地展露在人眼前:穿着一身蓝色碎花布的棉绸衣裳,光脚,身体微微蜷缩,一缕银色发丝盖着的眼睛没有完全闭紧,就像睡着了一样,嘴巴是张开的,似乎还有些没说完的话永远停留在了嘴边。
安漓的手碰到奶奶双腿时,不由得往回缩了一下——僵硬,没有一丝温度。从前,在别人家办丧事的时候,她总也只是去吃完一顿饭,很快就离开了。而在那一顿饭背后的心碎和痛苦,她从未想象过,更不知道人死后身体会变成什么样。
轻轻地,慢慢地,二婶抱着老人的上身,安漓托着腿,缓缓向屋外移动。放入棺材前需要托举一下,两人感到了力不从心。好在李阿姨见状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搭了把力,把那副皮包骨头,好似轻巧,实际却沉甸甸的身体,放入了棺木中。又是那几个将棺材抬过来的男人,合上了盖子,再合力将其抬入了堂屋中间。遗照、贡品、香烛…所有灵堂里常见的物件,都被一一陈列在了四周。
村里的人在上午都纷纷前来,帮厨的帮厨,吊唁的吊唁。最后,院子里摆满了从各家各户借来的桌子凳子,连最边上那口闲置了许多年的灶台也重新派上了用场——一些女人围在那里生火、烧水、烫碗筷。安漓早上吃了一碗面条后,就一直待在卧室里,她帮不上忙,也不愿一直对着堂屋里的黑白照片,仿佛只要不面对它,奶奶就还在。
由于夏天尸身不能在家里放太久,尽管匆忙,二婶和二叔在电话里合计了一番,葬礼还是定在了十二号晚上,十三号一早就抬棺出殡。
午饭时间,见安漓一直不肯出去吃饭,二婶推开房门,站在门边又叫了两声“安漓”。躺在床上的女孩没有丝毫反应,她这才又走上前去。
“饭还是要吃的,人生老病死都是正常现象,以后我们都会有这一天。”忽然,像想起什么似的,二婶“哦~”了一声。“差点忙忘记了,早上你们老师给我打电话,说你昨天走的时候没请假。还有明天就要中考了,不管什么事都先回去考试了再说。”
“我要送奶奶,我不回去。”安漓语气平淡,听不出一点波澜。
二婶听罢也急了,她知道安漓性格执拗,但这件事不能由着小孩子家家的脾气。“那你也不能耽误考试啊!这又不是普通的期末考试,你要不去参加,怎么上高中?”见侄女不应声,这才将语气软了下来,“你奶奶最希望你有出息了,要是知道你为了送她不参加中考,肯定会生你的气。”
安漓觉得自己的泪腺最近已经完全脱离了掌控,她本不想哭的,可眼泪实在关不住。
“我爸爸呢,还不知道哪天回来吗,奶奶都要被埋到土里了…”说这话的女孩,双眼通红,带着点乞求,可怜巴巴望着眼前唯一的依靠,希望她能说一个自己想听的答案。
“今天早上你爸给我打电话问了一下家里的情况。他们买今晚的机票,坐班车的话,到家最早也是明天下午”
“明天下午?明晚就是丧礼,后天就要埋了,赚钱真的比自己的妈妈重要吗?”
这话原本不该在二婶面前说,安漓也不喜欢和别人说家人的不好,可她忍不住。
“你长大就明白了。现在你就先跟我出去吃饭,然后下午赶紧坐大巴回学校。”
安漓从床上下来,默默跟在二婶身后,到院子里的一张桌子上坐下。随即夹了些青菜和凉拌黄瓜到碗里,胡乱扒了两口饭,就下了桌。
最终,她还是坐上了回柏杨镇的大巴车。
十二号、十三号、十四号,两天半的考试对于安漓来说是一种折磨。她必须老老实实坐在考场里,可心里惦记的,却一直都是那个睡在棺材里的人。
十二号下午数学考完,她赶紧给二婶打了个电话。
“二婶,我爸爸回来了吗?”
“回来了,回来了,还有你胡阿姨和你弟弟,都回来了。”电话里的声音好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的,安漓猜,此刻手机正被开着免提放在了一旁,二婶在自顾自忙地活什么事。
安漓不知道还能问什么,家里的事她什么都想知道,但不知从何处问起。
“客人很多吗?”她听见了些你呼我喊的喧闹声和锣鼓唢呐的奏鸣。
“今天有点忙,晚上是正席。你表叔表姑还有你爸爸他们还请了舞狮子的和打锣鼓吹唢呐的回来,说要办得热闹点。”
…
“诶!来了来了!”二婶回应着,“安漓,我先挂了啊,厨房那边叫我。你好好考试,别担心。”
没等安漓回答,那边就传来了“嘟嘟…”的断线声。
十三号上午的科目是政治历史的合堂考,允许翻书。整个考室里不断传来哗哗的翻页声,安漓听得心烦。虽然她也带了几本书放在了课桌旁,但始终没有拿起来翻看。知识点太零散,书上又不允许有笔记,等翻到了相关章节,时间都过去了一大半。带书,只是为了更有安全感。
曾有“书法天才”美名的她,字写得又快又工整,自然在这种文史类题目里有优势。离交卷还有十多分钟,她就答完了所有题目。虽然有好几道大题的答案不确定,但她还是没有选择去书里寻找确切的答案。考场窗户旁的墙上挂着许多名人名言,安漓此刻却被其中一句早已耳熟能详的话吸引住了——人固有一死,或轻如鸿毛,或重于泰山。
“今天奶奶就出殡了,不知道最后选择的埋骨地是不是之前听说的那里。是谁去帮忙砌的坟头的石头,送葬的人多吗,那些人抬奶奶的时候稳当吗,我没去奶奶会不会知道,会不会生气…”
黑板右上方的音响里传来交卷的铃声将安漓千奇百怪的猜想当中唤醒。
和昨天一样,出了教室,安漓想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跑回宿舍拿手机,打电话。室友们多多少少也了解了究竟发生了什么,可她们也不知道应不应该安慰安漓,更不知道怎么安慰因为除了收到噩耗的那次,安漓每次接打电话都刻意走出宿舍,似乎也不愿意给大家安慰自己的契机。
大多数的同窗时光,安漓都和班里的人没有一点交集,和室友也仅是点头之交,大家也尝试过亲近她,邀请她加入一些集体活动,但安漓每次都非常有礼貌地拒绝。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虽在日常生活中挑不出她的错处,可每个人或多或少都觉得安漓不是个易相处的人,也就没了和她交朋友的心思。虽然初三的最后这小半年里她转了性子,上学下课也有了结伴的人,却也没真正和这些人成为朋友。她从不和谁提起学校以外的事,也不打听其他人的。
那个年龄,如果没有秘密的交换,友情就很难形成。没有友情为基础,所有不深不浅的言语,都很难起到宽慰人心的效果。
还没等她按出二婶的号码,胡艳的来电铃声就先响了起来。
“喂,小漓。上午的科目考完了吗?哦,肯定考完了,要不也不能接电话了。”没等安漓说话,那边就开始了自问自答的模式。“听你二婶说你下午和明天早上还要考,加油哦小漓,别总惦记着你奶奶,今天上午已经下葬了,一切都很顺利,等你回来我们就领着你去给她上香。”
语言像机关枪射出的子弹般密集,不断的输出。安漓找不到插话的机会,只能等胡艳表达完再做回应。
“嗯,好,谢谢。”本来阿姨两个字都到了嘴边,却被她生生咽了回去。“我爸呢?”
“他跟你二叔在屋里,算这几天的支出和收回来的人情。”
顿时,安漓就后悔自己的多此一问了,这不是她想听的答案。
大人的世界总逃不过一个“钱”字,虽然她明白自己如今不为此发愁是因为有父母的供养,但安漓仍然认为多的是比钱更重要的东西。最起码,不应该在奶奶刚刚入土为安的日子里就迫不及待地要分个清楚。她期待的是,听说父亲也有同样的悲伤,期待亲人能在伤痛这件事上与自己共情,期待父亲能和她亲近一些,哪怕只有这一件事,她不想奶奶的离开对于父亲而言显得那么无足轻重。
“哦,我先挂了,马上要午睡了。”许多情绪,她不想暴露在胡艳面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