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人老了就会变回小孩
不一会儿,就到了姚凤家的店门口。依然是中年的系着围裙的男人在忙前忙后地搬运货物,招呼客人。收银处坐着的不再是姚静,而是一个将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的女人,那人正在和另一个站在一旁,看上去年纪约摸四十左右,烫着一头黄色卷发的女人一边嗑瓜子,一边聊着些家长里短的闲话。
虽没有见过姚凤的妈妈,但安漓确定坐着的那位就是。她和姚凤几乎是用了大小不一的同一模板刻出来的脸:额头宽窄适中,整个脸型是鹅蛋状的;单眼皮,眼睛呈不规则的椭圆形,眼头圆润,眼尾却收得窄,眼眸的颜色是棕黑的;眉型精致,颜色却淡;山根和鼻梁都只是微微凸起,好在鼻头和鼻翼也小巧;嘴唇薄薄的,不说话的时候两边的嘴角既不上扬也不往下耷拉,刚刚好处在水平线上。耳朵长得略靠后,且不是立着的,以至于从正面几乎看不见它们。
唯一称得上完美的,是她们的皮肤,从前安漓就觉得姚凤皮肤好得不真实,颜色虽和自己差不多白,但却更细腻,十多岁的人,看上去还像婴儿的皮肤。今天看见姚凤母亲,更惊叹于人的毛孔居然可以完全将自己隐藏起来。
安漓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也没看见姚凤弟弟妹妹的身影。正欲问点什么,姚凤的母亲却看见了她们,笑着迎了出来。
“你就是安漓吧?常听姚凤提起你,说你们上小学就是同学,你还是学习委员。没想到你们关系一直这么好。之前都没见过你,今天一看,长得也很标致,以后多过来玩,阿姨给你们做好吃的。”
这份热情来得突然,安漓不知该作何反应,只好微微欠身忙道谢谢。并原本她是想悄悄将姚凤送到家就赶紧溜走的。因为上次的场面,她担心自己在姚凤父母心中是一个爱玩还爱影响别人的人。
姚凤在母亲满含笑意的注视下将安漓拉至一旁压低了声音说:“我那天到你家去,跟她们说你学习成绩特别好,以前在我们班是班委,老师都特别喜欢你。所以才去你们家玩几天跟你请教。”
安漓无语地叹了口气,跟姚凤父母打了个招呼就仓皇逃走了。虽然撒谎的不是自己,但她总觉得脸上臊得慌。
腊月以前的那段时间,政府对建安的许多道路进行了修整,原本的土路变成了沥青路,也在山与山,路与路之间开凿了一些捷径,方便村里的人到乡里买东西、看病等。因此,现在安漓和姚凤家的距离,走路已经可以在一小时之内到达了。
一到家,安漓就将自己和手机一同摔到了床上,趴在那里半晌都一动不动,直至肚子开始为她报时。虽然路程缩短,减少了路上跋涉的艰辛,但安漓觉得今天却比往常更辛苦。细细回想一路上的所见所闻,她想,或许是情感用到极致时,比看得见、可度量的劳累更让人疲倦不堪。
用昨天买的面包和牛奶当做午饭,潦草地吃了一顿后,安漓就和着衣服,盖了床毛毯,睡了整整一个下午。直到傍晚,斜阳从窗户钻进屋子里,落在她的脸上,并在她睫毛上跳跃,她这才被晃得睁开了眼睛。醒来后,安漓第一次感受到了天色将黑未黑时带来的巨大空洞和无助感——四周都静悄悄的,随即来的又是无尽的黑夜,发出的声音、说出的话无人能听见,只会跌进茫茫夜色中,被黑暗吞没。
刚才的梦分明是五彩斑斓的,醒来天地间却只有瘆人的黑。“庄生晓梦迷蝴蝶…”从前背《唐诗三百首》只觉得晦涩难懂,对注释里写的庄周梦蝶的典故也只是一知半解,今天她却觉得深有同感。“一天二十四小时,如果一半的时间都在梦里,那梦和现实哪个又能轻易显得更真切呢?如果梦里比较开心,为什么不能把梦当做现实来对待…”这么想着,她脱下了外套,将自己裹紧在棉被里,再次沉沉地睡去。希望能赶在彩虹消失以前,再去许个愿。
母亲年初说过,让安漓今年去深圳玩几天。但直到放寒假,每次她再打来的电话里,却都没在提过这件事,连“过年”这个话题,仿佛都有意在避开。安漓是个细腻的性子,也不愿自讨没趣,原本她就对母亲的许诺没抱有太大希望。所以,今年春节,她又会和奶奶在二叔家里一起过。
安浩马上就到上幼儿园的年纪了,原本二叔二婶也打算等堂弟读书了,就让奶奶帮忙看着他,他们两夫妻也出去打工,赚点钱。在家里务农虽然勉强能糊口,但始终攒不下来余钱,如果有急用钱的地方,常常叫人一筹莫展。两夫妻计划这件事已经很久了,跟老人也沟通好,本打算过完年就随村里的人一起走。
可事与愿违,偏偏今年入秋以来,奶奶的身体也每况愈下,常常不是这儿难受,就是那儿不舒服。去医院也做了好几次检查,从乡里到县里,再到市里,眼见奶奶日益消瘦,但医生却说不知道究竟是什么病症。家里人都说,是因为爷爷去得早,奶奶一个人操持屋里屋外的事情这么多年太辛苦,积劳成疾。
春节期间,由于腿疼得厉害,奶奶几乎都没有出过家门。安漓也不像往年一般,过了年初三就急着回家去,享受一个人的自在生活。今年她带了两身换洗衣物,从除夕前就一直住在二叔家里,陪奶奶聊天,照顾她的饮食起居。连姚凤的邀请,也被推脱掉了。
人老了就会变回小孩。心理上,奶奶变得越来越依赖别人,总盼着有人去看看望自己,聊一些陈年旧事,外貌上,也变得越发瘦小。安漓依稀记得,小时候自己总像个跟屁虫一样黏在奶奶身后,要好吃的,好玩的。记忆里,奶奶本是个巨人,如今却成了比自己都矮半头、白发苍苍的干瘦模样。这几天,她始终觉得心里堵得厉害,每次看见奶奶,眼睛更是干涩发涨,难忍泪水。
过完年,二叔还是走了。他说眼看着安浩要上学了,老人生病也全都是要用钱的地方,实在是做不到安安心心待在家里。
开学前,安漓给安海林去了个电话,报告了奶奶的身体情况。原本老人是不让说的,总害怕别人为自己担忧。但安漓觉得多一个人知道,就多一个人为奶奶操心想办法;再不济,就算改变不了现状,也多一个人分担着这种害怕亲人离开的恐惧,自己总不至于是孤立无援的。
安海林没有按照预想的那样惊慌,更没有提出要回家来看看。他说自己早就知道了老人身体不适,但人老了,有些小病小痛都属于正常,而且工厂里最近忙得厉害,请不下来假。挂电话之前再不痛不痒地说了几句让她们自己多注意身体的话。
这通电话,是安漓第一次主动打给安海林的。她已经说服了自己放下对父亲的芥蒂,因为奶奶的生病让她明白了亲人对自己而言有多重要,她想珍惜父亲,更希望父亲珍惜奶奶。可安海林的反应却令她大失所望:不近人情,凉薄。安漓怎么也没想到,这种词汇竟有一天会和父亲联系在一起。她不再幻想父慈子孝的亲情,只希望奶奶能陪自己久一点,再久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