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零肆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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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3章 款待

四爷说:“对啊,不是说住着几十号人吗,怎么死气沉沉的?”

我说:“进来之前我看到了一些人,不知道都躲到哪儿去了。”

小差只关注现实,她说:“这个阿发会不会是办公大楼的人?”

Asa说:“不可能。”

小差说:“为什么?”

Asa说:“一个国家公职人员怎么可能监守自盗?”

小差说:“现在我们都不确定404官方知不知道‘错’这种物质的存在,更不知道有没有把它列为国有资产,说不定那块‘错’是阿发捡到的,他当然有权利自行处置。”

我突然听见老少间有动静,好像有个人在睡觉,刚刚翻了个身。我看了看小差他们,他们还在说话,并没有觉察到。

我慢慢走了过去。

老少间的门上有块鸭蛋形的玻璃,但是被报纸糊得严严实实,上面有个醒目的黑体字标题:《第二次汉字简化方案(草案)》。我看到了“面”字,竟然没有里面那两竖和两横,看上去就像一张没有五官的脸,幸好在我出生之前这套方案就被废除了。

一股香灰和中药混合的味道从老少间的门缝钻出来,飘进了我的鼻子。

我忽然想到,周Sir会不会搞了很多“错”藏在里面呢?不然为什么锁得这么严实?

一个人太专注于一种东西了,必定会生出很多不靠谱的猜测。

门里又传出了一个声音,好像有个人齁喽了一下——人?猫?我轻轻推了推这扇门,里面马上安静了。

大波浪突然走进来了,她站在门口问我:“大兄弟,你听啥呢?”

我有点慌乱:“没有,我就是看看这上面的报纸。”接着我转过身来问Asa:“第二次简化字是什么时候废除的?”

Asa说:“1977年到1986年。”

我说:“噢。”

大波浪从高低柜里拿出一袋什么调料,出去了。

我回到火炕上坐了一会儿,也出去了。周Sir正在朝锅灶里添柴火,没看到大波浪。

我问周Sir:“你家老少间里有人吗?”

他脸部的肌肉马上有些不自然:“没有啊。”

我说:“那我怎么听见里面有声音?”

他说:“有吗?”

我说:“好像有。”

他的表情变得神秘起来,悄声说:“那里面供着东西……”

“供”字让我感受到了一种神叨叨的气息,我说我怎么闻到了香灰和中药的味道。我没有再追问下去,慢慢走出了房门。

大波浪抱着一捆麦秆回来了:“你去哪儿?”

我说:“出去转转。”

她说:“别耽误吃饭。”

我说:“不会。”

我走出周sir家的院子,在西区里慢慢溜达,所有房子都静悄悄的,我怀疑这些钉子户都躲在窗子里窥视着我,很不自在。

走着走着,我终于看到了一位老先生,他坐在门口的竹椅上,正在看书。那张脸太熟悉了,我和Asa刚刚进入404就见过他了,而且是三次。军演的时候,我在防空洞门口也见过他,当时他正在愤怒地呼喊口号……

此时,他穿着灰色的中山装,前襟五粒铜纽,袖口三粒铜纽扣,正是他第一次出现时穿的那身衣服。

我走过去跟他搭讪:“大叔,您住在这儿啊?”

他指了指自己的耳朵,对我摇了摇脑袋。

奇怪,我们跟他问路的时候,他的耳朵很正常啊。

我提高了音量:“其他人都去哪儿了?”

老头又指了指自己的嘴,然后就接着低头看书了,难道他不但聋了而且还哑了?我看了看那本书的封面,是前苏联作家尼古拉·奥斯特洛夫斯的作品——《钢铁是怎么炼成的》。

好吧,人家不爱搭理我,我只能走开。突然,我看到他家窗外的晾衣绳上挂着一件米黄色的摄影服,满是兜兜,那是李喷泉的衣服啊。李喷泉不是离开了吗?怎么又来西区投宿了?

我对这位老先生说:“大叔,我能进去喝口水吗?”

他似乎听见了,朝里面挥了挥手。

我快步走进屋里找了一圈,并没有看到人。火炕上只有一床被褥,看来这位老先生没有妻室和子女,不过屋里很整洁,比我住的地方都干净。灶房里冷冷清清,好像很多年都没生过火了,有一缸酸菜,上面压着块石头,飘出乳酸的味道。

这时候早过了“喝水”的合理时间,我必须得出去了,不然,老先生会把我当成小偷。

他还在看书,极其专注。

我来到他跟前,大声问:“您家是不是有客人?”

他侧了侧脑袋,把一只耳朵对准了我。

我只能喊关键词了:“日本!”

他皱了皱眉:“鬼子?”

哪儿跟哪儿啊。

我又跟他喊了半天,根本无法交流,终于放弃了,又回到了周sir家。

周sir两口子做了小鸡炖蘑菇,油焖茄子,毛葱炒土鸡蛋,香葱炒绿豆芽,都是用盆装的,还有玉米面大饼子。这是上午,也不知道该算早饭还是午饭。

我注意到了一个细节,不知道什么时候周Sir把西屋的“靠边站”移到了东屋。

大家在东屋纷纷坐下来,周sir说话了:“进了我家门,那就是一家人,除了我媳妇,其他东西想拿啥就拿啥。”

四爷对我使了个眼色,我不解,四爷说:“把我的酒拿来啊。”

小差说:“四爷,先问正经事儿吧。”

四爷拍了拍脑袋:“差点忘了。”

然后她掏出手机,打开了一张截图,正是阿稻直播的那个施工工地。她把手机递给了周sir,问:“你知道这是哪儿吗?”

周sir和大波浪看了看,都摇了摇头。

周sir问:“这地方在404里头?”

四爷点点头。

周sir说:“那就好办,等吃完饭你们歇着,我拿着照片挨家挨户去问问,绝对给你们问出来。”停了停他又说:“你们找这地方干啥?”

四爷有些卡壳,小差顺水推舟地说:“我们听说那个阿发就在这个工地打工。”

都火烧眉毛了,他们还在遮遮掩掩,我直接问了:“周sir,你听说过‘错’吗?一种金属。”

大家都看向了我,就连从不撒谎的Asa都轻轻踢了我一下,我保证,这个小动作被周sir夫妻看得清清楚楚。

周sir瞅了瞅大波浪,两个人再次摇了摇头。

周sir压低了声音问我们:“你们是来挖宝的吧?”

见我们没反应,他又说:“那些值钱的核金属都埋在石棺里了,核弹都炸不开,你们不要白费劲了,好好旅游吧。”

石棺内既然封存了反应堆,那他所说的金属应该都是带有放射性的核原料,比如铀235、钚239……跟我们要找的“错”南辕北辙。

接着,周sir放大了音量:“媳妇,你去地窖里拿酒,先来一箱。”

Asa说:“一箱?太多了,我只能喝一瓶,还得是酒吧那种小瓶的。”

周sir说:“你说的是啤酒吧?我说的是白酒!”

果然,大波浪把几瓶当地白酒摆在了桌上。他家只有搪瓷的茶缸,上面还印着毛主席像,给每个人都倒了。

四爷也不客气,举起茶缸说:“谢谢款待,我半开,你们随意。”

然后真的干了一半。

我只是抿了一口,赶紧夹了块鸡肉吃起来,一边吃一边问周sir:“这鸡是你们自己家养的?”

周sir摆了摆手:“我们哪敢养,万一有辐射呢,这些鸡肉都是上面派人给送来的。”

官方对这些钉子户可以说是仁至义尽了。

大波浪一边“咔咔”嚼着黄瓜一边说:“逢年过节,领导还给我们送黑猪肉呢。去年我骗办公大楼,说我怀孕了,他们还多给了一扇子。”

天,一扇子就是半头猪。

真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刚开始我以为这些钉子户不想出去,有点像重刑犯在监狱呆了太多年,已经不敢接触日新月异的社会了。而钉子户之间源自80年代的邻里关系,更是他们希望保留的一部分。然而,通过交流我渐渐发现,他们之所以滞留在这里,根源正是他们内心深处的惰性。

在404大撤离的年代,不少人离开国企之后,拉投资,搞创业,赚到人生第一桶金,成为了国内第一批中产阶级。我相信,这批人当中肯定有404的职工。

可是,以周sir为首的钉子户却缺乏这个胆量,他们一直窝在404里,一边吃着政府的福利,一边当着国家的喷子。

Asa问:“你们在这里生活不怕辐射吗?”

周sir的回答有些含糊:“人没那么娇气。”

通过那些长势凶猛的植物,我已经知道了,即使辐射剂量远远低于危险标准,依然会对生物产生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群钉子户宁愿受着辐射,也不愿意挪离这个安乐窝。我只能在心里感叹两个字:天呐……

东北人很能劝酒,连Asa都喝了半茶缸,但小差和老沪始终滴酒未沾。四爷喝得很嗨,舌头渐渐有点大了,我几次阻止她,都被她推开了,最后她竟然反过来劝上周sir酒了……

突然屋顶传来了“咚咚咚”的跑动声,棚顶的灰尘都掉了下来。

所有人都紧张地抬起头朝上看去。

周sir对大波浪说:“这是谁啊,你出去看看。”

他媳妇快步走出去,在门外大喊起来:“长毛人!”

这时候,屋顶的脚步声已经停止了,不知道这个“长毛人”是跳下去了,还是停在了屋顶。

所有人都跑了出去。

屋顶果然有个毛烘烘的背影,它跳下去不见了。

四爷眯缝着眼睛,并没有看清楚,她说:“哎,你家的猪怎么跑到房顶去了?”

小马哥碰了她一下,低声说:“那是猩猩。”

四爷对他怒目而视:“你当我喝多了?这点酒刚够我解渴的。”然后她又对周sir说:“它们是你养的?”

周sir说:“这东西是野生的。”

接着,他朝着空荡荡的屋顶大声呵斥道:“你这畜生,没看见有人来串门吗,还来捣乱!”

这个口气多像唐僧训斥孙猴子啊。

我问周sir:“那是猩猩?”

周sir说:“差不多吧,我们都叫它们长毛人。”

人就是人,兽就是兽,怎么会差不多?

周sir接着说:“三天两头就来偷吃的,我们都习惯了。不过它们一般都是黑天来,不知道今天咋地了,大白天就窜到了房顶。”

我说:“它们能听懂人话吗?”

周sir说:“我觉得它们通人性。”

小马哥说:“它们这么祸祸你们,你们不朝上反映一下?”

周sir说:“反映很多次了,陈工跟我们说它们保护动物,伤害犯法,只能尽量驱赶。”

Asa担心地问:“它们不会攻击你们吗?”

周sir说:“只要不招惹它们,它们不会主动攻击人的。”

四爷突然一拍脑袋,说:“我怎么忘了录像呢。”

我接着说:“你们来404的时候它们就在这里吗?”

周sir摇了摇头:“早些年倒是没有。”

我说:“那它们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周sir说:“大撤离之后它们才冒出来。”

我忽然有了一种模糊的怀疑,尽管还不具体,但我还是心头一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