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炯与卢照邻
诗是人生的拐杖
杨炯(650—695),华州华阴(今陕西华阴市)人,十一岁就入弘文馆待制,让那些考试考白了头的人十分羡慕。
也别太羡慕,这位神童在弘文馆居然待制了十六年才应制举,后被补为秘书省校书郎,一个九品小官。他所谓的弘文馆待制,就是边学习边等候吏部考试。估计唐高宗忙得忘了有位神童叫杨炯,也没哪位大臣给唐高宗提个醒。
为什么会这样?因为杨炯恃才傲物呗。不服王勃,最多只得罪王勃。可他讥讽一些朝官为“麒麟楦”,就将一朝臣子得罪光了。
杨炯说:“每见朝官,目为麒麟楦。”这句话让人费解,人家问他:怎么就像麒麟楦呢?他回答:“就像戏里的麒麟,哪里是麒麟,只不过是头驴,刻画头角,修饰毛皮,看起来像麒麟,脱了马甲还是一头驴嘛!”觉得这话还不过瘾,他又补了一句,“那些没有德行学识的家伙,披着朱紫色的朝服,和驴身覆盖麒麟皮有什么区别呢?”
活该他待制十六年,又在九品小官上郁沉三四年。
杨炯在官场上磨砺了三四年,棱角被磨光了一些,懂了点人情世故,终于在681年经中书侍郎薛元超的推荐,晋升为崇文馆学士。一年后,他又跃升为太子詹事司直。这个太子就是斗鸡时被王勃写下《檄英王鸡》的英王李哲,现已改名李显,也就是后来的唐中宗。
杨炯从九品小官,一下子窜升至七品官,担任颇为重要的职务,当时的心情自然大好,于是写下了《庭菊赋》。这首赋与《滕王阁序》及《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没法比,名不见经传。
好日子没过两年,杨炯的族兄杨神让跟随徐敬业讨伐武则天,兵败后被杀,他受到牵连,被贬至四川梓州担任司法参军。
690年贬放期满,杨炯回到洛阳,被武则天安排到习艺馆当老师。
这时候的杨炯,棱角已被磨平,虽然内心对武则天安排的职位郁闷不满,表面上却向武则天大献殷勤,献上《盂兰盆赋》,为武则天歌功颂德。可惜这时候有个宋之问,比他更会拍马屁,将他比了下去。
692年,杨炯出任盈川(今浙江衢州市)县令。他为政一方时,亲政爱民,恪尽职守。他在任上死后,当地百姓建了座杨公祠,祠内有杨炯塑像,并刻对联“当年遗手泽,盈川城外五棵青松;世代感贤令,泼水江旁千秋俎豆”。
相传杨炯任盈川令后,每年农历六月初一,必到附近二十八都(相当于行政村)六十八庄(相当于自然村)巡视。杨炯所到之处,庄稼地里的害虫都会被一种白鸟吃掉,因此这些地方都会粮食丰收,六畜兴旺。拥有如此神奇功能的县令,自然受到当地百姓的拥戴。
传说唐证圣元年(695),盈川遭遇罕见大旱,田地龟裂,庄稼枯焦,百姓求神拜佛,旱情未解,杨炯心急如焚。当年农历七月初九,杨炯仰天长叹:“吾无力救盈川百姓于水火,枉哉焉!”为求甘霖,杨炯遂纵身跳入盈川潭中,以身殉职。他跳潭之后,电闪雷鸣,暴雨如注,旱情顷刻解除。当地百姓感其恩泽,为其建祠塑像,尊为城隍,长年祭拜。
杨炯在盈川县令任上去世,在695年前后。
从此,当地百姓为求丰衣足食,四季平安,每年农历六月初一,都要举行“杨炯出巡”祭祀仪式,代代延续。年代越久,后来的仪式愈加隆重,参加祭礼的包括原属二十八都六十八庄的百姓,所有参加祭祀活动的人都要沐浴更衣,以示敬重。
据《龙游县志》载,浙江省衢州市原盈川故址,现为盈川村,村边建有杨公祠一座,也称城隍庙,内有杨炯塑像,千百年来香火不绝。传说该祠几经搬迁,地址有三处:第一处在盈川村西,位于大觉寺古庙边,建于宋代,毁于元初;第二处在盈川村东,傍衢江,划归龙游,于1940年拆除;第三处为现庙,于1986年6月倒塌,现仅存部分建筑。
作为“初唐四杰”之一的杨炯,一生所写的诗都为五言,最出名的一首是《从军行》:
烽火照西京,心中自不平。
牙璋辞凤阙,铁骑绕龙城。
雪暗凋旗画,风多杂鼓声。
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
这首诗写得慷慨激昂,“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一联,更是激发了众多读书人投笔从戎,到边关建功立业的激情。这首诗也是边塞诗的引领之作,成为后来边塞诗人学习的样板。
杨炯前半生狂傲,但后半生很务实。他年轻时说过“耻居王后”,但王勃去世后,他在给《王子安集》作的序中盛赞王勃“思革其弊,用光志业”,赞誉王勃的诗文“壮而不虚,刚而能润,雕而不碎,按而弥坚”。
“初唐四杰”中的王、杨、骆的经历,已经够坎坷,可以说是很不幸了,卢照邻更甚,他的一生只能用悲苦来形容。
卢照邻(约636—695),字升之,号幽忧子,幽州范阳(今河北涿州市)人。与王、杨、骆三人六七岁能写出让人传诵的诗相比,他十岁左右博学能文就显得不太出彩,但他跟王勃一样,曾拜在孙思邈门下学过医,精通医药。
他自号幽忧子,似乎就注定了忧郁悲苦的一生。
654年,卢照邻经推荐,任邓王李元裕府典签,很受邓王器重,被邓王称为“吾之相如(司马相如)也”。668年,卢照邻被贬任益州(今四川成都市)新都县尉。被贬期满,卢照邻寓居洛阳,写下了名动一时的长诗《长安古意》。
《长安古意》中最出名的两句是“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被后人合成为名句“只羡鸳鸯不羡仙”。
《长安古意》奠定了卢照邻在当时文坛的地位,又给他带来横祸。有小人拎出诗中“梁家画阁中天起,汉帝金茎云外直”两句,当作把柄,告发他讥讽当时不可一世的武三思。武三思当时刚好被武则天封为梁王,于是当地府尹将卢照邻抓进了监狱。
后经友人营救,卢照邻被放了出来。可这时候,他的父亲因他入狱,惊恐而逝。卢照邻悲痛万分,在太白山守孝三年,结果染上了“风疾”。
这种病折磨得他痛不欲生。三年守孝期满的时候,朝廷因他的诗文名气征他入朝为官,但他的病情越来越重,双脚萎缩,一只手也残废了,所以他根本无力应召出仕。最终,不堪病痛折磨的卢照邻,在写下《五悲文》后,投颍水而亡。
“王杨卢骆”社会地位低微,命运坎坷,但他们为唐诗做出的贡献,让后人顶礼膜拜。
郑振铎评论王勃:“正如太阳神万千缕的光芒还未走在东方之前,东方是先已布满了黎明女神的玫瑰色的曙光了。”
“初唐四杰”将诗歌题材从宫廷、台阁的狭小范围解放出来,逐步走向广阔的社会人生。
卢照邻《浴浪鸟》:“独舞依磐石,群飞动轻浪。奋迅碧沙前,长怀白云上。”
“初唐四杰”的诗歌题材广泛,写过激昂的边塞诗,写过揭露社会现实、同情妇女不幸遭遇、抒发怀才不遇愤慨的诗歌,以迥异于宫廷诗的“骨气”和“兴寄”开启了盛唐之音。
“初唐四杰”都有政治理想,都希望做出不平凡的事业。聪颖早慧、少负才名,使他们信心爆满,对自己建功立业的期望很高,可是他们恃才傲物,注定不为当权者所容,所以他们的共同命运是遭遇坎坷。
对理想的期望与对现实的感伤愤慨交融在一起,成为“初唐四杰”诗歌中呈现出的“骨气”与“兴寄”。他们诗歌的“骨气”具备刚健充实的气势和慷慨激昂的情怀。而这种“骨气”是那些没有经历命运坎坷的高官所不具备的,高官所作的应制诗“纤丽婉媚”,只知粉饰太平,根本没有真情实感。“兴寄”因物起兴、托物喻志(比如骆宾王的《在狱咏蝉》),使“初唐四杰”的诗有很深刻的寓意。
除了诗歌题材与内涵,“初唐四杰”还在诗歌体制上做出过重大的贡献。“初唐四杰”的诗歌,各体皆备,最突出的是五言律诗和七言歌行。
五律以王、杨最为擅长,骆宾王也有不少佳作。在“初唐四杰”之前,初唐五言古诗比较板滞,缺乏流畅圆美的声韵。“初唐四杰”注意在偶句中掺入散句,适当运用虚词连贯上下句文气,使声调更加谐畅圆转,比如“与君离别意,同是宦游人”,“那堪玄鬓影,来对白头吟”。
在这里,我们也找到了王勃的“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句中加“与”及“共”两个虚词的答案。
王勃的《送杜少府之任蜀川》及杨炯的《从军行》,从平仄声律、文字对仗,以及起结作法来看,都已经是符合格律要求的五言律诗。
七言歌行则以卢、骆成就最高。他们在南北朝乐府民歌的基础上,扩展篇幅,学习辞赋的写作手法,通过反复排比、勾连,使这类诗歌获得更大的表现生活的能力。卢照邻的《长安古意》及骆宾王的《帝京篇》《畴昔篇》等,就是这类诗歌的代表。
“初唐四杰”处在古体诗向律诗(又称近体诗)的转型期,所作的五言律诗趋于成熟,不过,当时的七言律诗还未成熟,所以后来也有人脱离当时的发展背景,讥笑“初唐四杰”的诗粗鄙。盛唐时,杜甫写下《戏为六绝句》,为“初唐四杰”正名:
王杨卢骆当时体,轻薄为文哂未休。
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时至今日,一千三百多年过去了,我们只知写出“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的王勃,只知写出“白毛浮绿水,红掌拨清波”“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何托”的骆宾王,只知写出“宁为百夫长,胜作一书生”的杨炯,只知写出“得成比目何辞死,愿作鸳鸯不羡仙”的卢照邻,谁还知道那些对他们讥笑、攻讦之人呢?
“初唐四杰”是促使唐诗兴盛的先驱,是唐诗的“黎明女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