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禅让还是夺权?(上)
禹是鲧的儿子,后世尊称为“大禹”,意为“伟大的禹”。禹的伟大,在于治水之功。我们前面说过,面对自然界的洪水灾害,帝尧时代几乎束手无策。鲧用堵的办法,就是修水堤防洪水,可是在惊涛骇浪的威力下,收效甚微。
后来鲧由于反对舜称帝,被舜所诛杀,他的儿子禹成为部落的新首领。这时禹处于十分尴尬的境地,一方面帝舜是他的杀父仇人,另一方面这位强有力的天子又急需拉拢他。在这种情况下,禹要做何选择呢?他是同父亲一样,与舜战斗到底呢?还是屈服于舜的政权呢?禹做出了明智的选择,接受了舜的招抚,与中央政府和解。这一定是个艰难的选择,但禹深知自己不是舜的对手,无法与他抗衡,唯有隐忍才是上策。
舜真的对禹那么放心吗?
显然不是。
舜是很有心机的人,表面上拉拢禹,实则想找机会除掉禹。“大禹治水”背后,可能就是一个政治阴谋。
为什么这么说呢?
我们先来看看《史记》的一段话:“舜登用,摄行天子之政,巡狩。行视鲧之治水无状,乃殛鲧于羽山以死。”从这里可以看出,舜在杀了鲧之后,对外宣称鲧的罪名是“治水无状”。这是一个十分牵强的理由,治水治不好就要杀头,谁还敢去治水呢?可是舜偏偏要让禹去治水,这不明摆着要借刀杀人吗?只要到时禹治水无功,照样扣上一个“治水无状”的罪名,不就可以名正言顺地除掉这个心腹之患吗?
再来看看《尚书》的记录。
帝舜给禹下达了一个命令:“你去平定水土吧,要好好干啊。”
注意禹的回答,他没有答应,而是当即婉言拒绝道:“这件事还是交给契、伯益、皋陶等人吧。”为什么禹要拒绝?他看得太明白了,这是明摆着在我脖子上套上绳索,洪水那么好治理吗,搞不好脑袋搬家还要遗臭万年。
帝舜当然不同意了,一句话顶了回去:“还是你去完成这个任务吧。”
看来是没得商量了。治水这件事,只能成功,不能失败,只要失败,一定会死得很难看,禹只能背水一战了。
要怎么样才能彻底解决水患呢?
禹认真地研究了父亲鲧治水失败的经验,认定用堵的办法是行不通的,这是因为当时的工具太有限了,没有钢筋混凝土,堤坝建成后,还是松松垮垮的,根本无法抵御洪水的冲击。要怎么办呢?既然用堵的办法不行,就用疏导的办法,把洪水分流,分流到水少的区域。这个办法看似简单,实则困难重重,在工具那么简陋的年代,要人工疏通河道,谈何容易!
再难也得去做,因为禹别无选择。
要怎么开始呢?首先要测量地形高低。因为水是从高处往低处流的,要是新开挖的河道比原河道还要高,洪水是无法流出去的。疏导洪水后,会不会殃及疏导区的居民呢?这也要有测量的数据才行。因此禹带着一批人,翻山越岭,拿着简单的测量工具,在山川地带测地形的高低,立起一根根标杆,计算从哪里开挖水道最合适。这个工程量极其巨大,不要说古代,就是到今天,也算得上是巨大的工程。
由于责任重大,禹做事都是亲力亲为,他几乎跑遍了全国各地。在平地他乘马车,遇河流则搭船,在沼泽地带用橇拉;在陡峭的山地则穿上特制的鞋,这种鞋上山时前齿短后齿长,下山则前齿长后齿短。勘测完毕后,便是大规模的治水,整个治水过程共耗费了十三年,范围遍及冀州、兖州、青州、徐州、扬州、荆州、豫州、梁州、雍州。当然,当时还没这些地名。其间开挖了许多水道与陆路,长年以来危害百姓的洪水灾害终于得到了抑制。
在这里,我不得不佩服先人的勇敢与坚强,在那么恶劣的环境下,能做出如此伟大的事业,大禹不愧是“伟大的禹”。他是中华民族历史上最伟大的人物之一,他的治水功绩不仅功在当代、利在千秋,而且对中国的政治版图产生了重大影响。在大禹治水之前,中国的版图其实很模糊,当时也没有什么国界的概念。大禹治水,开水道、陆路,凡此开拓过之地,实际上都成为帝国版图之地,国家的概念更加明确了,难怪乎到了大禹的儿子时,一个崭新的国家形成了。
帝舜派禹去治水,显然是别有用心的,但是禹以自己的大智大勇化解了危机。根据史书的记载,大禹治水时,帝舜派了两个人去协助,一个是伯益,一个是后稷。我的看法是,这两个人是帝舜派去监督禹的,就是两个密探,任务就是要抓住禹的小尾巴。可是禹何尝不知道自己的险境,他表现得小心翼翼,无懈可击。
大家都知道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的故事。所谓“三过家门”,是孟子的说法。《孟子》的原文是这样的:“禹八年于外,三过其门而不入。”三过其门,不是说有三次路过家门,而是指多次。
为什么三过家门而不入呢?这个故事一直被后人所称道,认为大禹是大公忘私。可是我在这里要提出怀疑,路过家时进去看看老婆孩子,怎么就成了“有私”呢?这会影响到工作吗?就算有影响,也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吧。这个故事与瞽叟杀舜的故事一样,很不合常理,背后肯定还有不为人所知的故事。
我们来看看司马迁的《史记》是怎么写的:“禹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乃劳身焦思,居外十三年,过家门不敢入。”这里注意一个细节,孟子写的是“三过其门而不入”,司马迁写的是“过家门不敢入。”
“不入”与“不敢入”是完全不同的两种表达。“不入”是我不进去,可能我很忙,我责任重大,所以我不进去了。“不敢入”是我想进去,可是我害怕,不敢进去。那么禹害怕什么呢?司马迁写了,“伤先人父鲧功之不成受诛”,原来他心里念叨着帝舜以“治水无状”为罪名杀了父亲鲧,他害怕自己要是也无功,免不了也会遭到杀害,所以“劳身焦思”,脑袋上面挂着一把斧头,所以他经过家门时不敢进去。
可是我要说,司马迁仍然没写到点子上。
禹不敢进家门是对的,但并不完全是司马迁所说的原因,还因为身边有两个帝舜安插的眼线,时刻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这两个人,就是伯益与后稷。后稷曾帮助帝舜囚禁帝尧的儿子丹朱,很明显是帝舜的亲信。伯益的政治立场相对中立,不过他也是被帝舜提拔起来的人。帝舜以协助治水为名,把伯益、后稷安插在禹身边,就是要监视他。
禹是一个十分明智、冷静的人,岂能不意识到自己周围杀机四伏呢?他绝不能让人抓住任何把柄,因此他在个人生活上,极其低调,近乎苛刻。
不与亲人联系,乃是保护自己的最好办法。
说到禹的故事时,我经常想到刘秀的故事,两者确有一些共同点。刘秀的哥哥刘也是死于政治斗争,被皇帝给杀了。当时,刘秀正是取得昆阳大捷的伟大胜利之时,可是他回到朝廷后,不为哥哥辩护,不述自己的功劳,关起门来,不见任何人,以求自保。刘秀的隐忍与禹是相类似的,禹也是如此,为了不让别人抓住把柄,他宁可不与亲人见面,做的事全是公事,没有一点私事,只有这样,才能让帝舜放心。
我这个说法,与正统史学的说法又完全不同,并非为了标新立异,我们应当从细节处去读史,读出文字的言外之意。
请看《尚书》中的《益稷》一篇的一段对话,是舜与禹的对话,原文不太好懂,我用白话文转述。
帝舜说:“禹啊,你不要像丹朱那样傲慢。丹朱这个人,游手好闲,放纵淫逸,既骄傲又耽于嬉乐,整天只知道跟人家争吵,无事生非。他还在家里与人淫乱,所以我惩罚他是应该的,也剥夺了他的继承权。”
在这里,帝舜既是为自己流放丹朱做辩护,同时也可视为威胁禹的话,说明自己手中握有生杀大权。禹是怎么回答的呢?
禹说:“我娶了涂山氏的女儿为妻,结婚只有四天就离家治水去了。儿子启生下来后,呱呱大哭时,我都没有照顾过他,全身心地想着治水的事情。”
谨慎是对的。
我们从帝舜的话里,着实看不出丹朱到底犯了什么罪,只是公子哥生活比较悠闲自在罢了。治水治不好是罪,游手好闲也是罪,大禹非但要治好水,而且不能有丝毫享受嬉乐,否则他的下场就与鲧、丹朱一样。若是禹没事往家里跑,岂非被扣上“耽于嬉乐”的帽子吗?所以他“过家门而不敢入”,明哲保身。不仅如此,《史记》说他“薄衣食”“卑宫室”,吃的穿的都很简单,住的也很简陋。我们当然可以说禹是“大公无私”,但这“大公无私”的背后,可能是为了保全自己,任你派多少人来监视,也抓不到我任何把柄。
美国当代思想家尼尔·沃尔什曾有一段关于历史的精辟说法:“你们教的根本不是历史,而是政治。历史本应对真正发生的事,做充分而精确的记载。政治却从来不关乎真正发生的事。政治总是关于所发生的事的某某人的观点。历史揭示事实,政治则将之正当化。历史揭发、说明一切;政治则掩盖,只说一面之词。”
这段话说得非常好,也有助于我们更好地理解古代的历史。古文献的记录,并非真正的历史,而是变形后的政治。从理论上说,我们完全不可能恢复历史的真实面貌。我们不可能还原历史的本来面目,但是我们可以通过分析判断,离真相稍稍近些。
前面我曾引述《韩非子》的话:“舜逼尧,禹逼舜。”关于“舜逼尧”的说法,有《竹书纪年》可以佐证,但关于“禹逼舜”的说法,《竹书纪年》上也找不到证据。那么舜真的是把帝位禅让给了禹吗?
如果“舜逼尧”的说法为真,那么“禹逼舜”的说法应该也是真的。我们试想一下,舜为了得到帝位,囚禁尧、流放丹朱、镇压了所谓的“四凶”之乱,这个政权的得来,是充满阴谋与诡计的,难以想象舜会把辛辛苦苦得来的权力拱手让出,而且还是让给被自己杀死的政敌的儿子。
倘若如此,为何古文献中除了《韩非子》之外,就没有其他资料的佐证呢?我想真正的原因,是因为禹取代舜是比较顺利的,并没有发生大规模的流血冲突。禹的政变,很可能是与舜达成了某种协议,即保留舜的声名,让他以“禅让”的方式体面地下台。或者我们可以说,禹导演了一幕不流血的“光荣革命”。
为什么禹可以化被动为主动,反败为胜呢?
一个重要原因很可能是舜后期生活比较腐化。
正所谓“权力导致腐败”,舜早年生活艰辛,登上帝位后,面对形形色色的诱惑,很难保有早年勤俭的生活方式。在魏晋时,有一个名为皇甫谧的人写了一本《高士传》,收罗古代贤人的事迹,其中讲到虞舜时代的一个名为善卷的贤士,善卷曾对舜这样说过:“昔唐氏(指尧)之有天下也,不教而民从,不赏而民劝,民不知怨,亦不知喜。今子(指舜)盛为衣裳之服,以炫民目,调五音之声,以乱民耳,作皇韶之乐,以愚民心。天下之乱,由此生矣!”
参照《尚书》,皇甫谧的说法是有道理的。舜是“礼法”的创造者,他规定了五等礼法,强化了等级秩序。礼法是与财富挂钩的,等级高的诸侯,献上的礼就要重一些,等级低的则轻一些。同理可知,等级高的人,享用的东西就要多一些,而等级低的人,享用的东西就要少一些。作为天子,舜肯定比尧要奢华,在他看来,这种奢华不仅是为了满足欲望,更是体现权威必不可少的象征。比如说舜所穿的衣服,上面要绘有日、月、星、辰、山、龙、华虫,下面要绣有宗彝、藻、火、粉米、黼(fǔ)、黻(fú)、(chī)等图案,以此来强调自己尊贵的地位。
与此同时,禹的声名却是如日中天。治水的伟大功绩,造福于万千百姓,这无疑令禹拥有了别人不可企及的声望。同时他在品行上几乎无可指摘,穿简陋的衣服,吃简单的饭菜,住破房子,三过家门而不入,结婚四天就离家去治水,儿子出生他也顾不上看一眼。帝舜不得不称赞他:“惟汝贤,克勤于邦,克俭于家,不自满假,惟汝贤。汝惟不矜,天下莫与汝争能;汝惟不伐,天下莫与汝争功。”(《尚书·大禹谟》)
光有声望可不够,光有百姓的支持可不够,倘若禹要逼舜退位,一定要有实力派人物的支持。帝舜时代最重要的几个人物,除了大禹之外,便是后稷、皋陶、伯益三人。这三人在帝尧时代便被任用,在位时间长,权势不可小觑。帝舜政变,后稷是有份的,他把帝尧的儿子丹朱给流放了,可以算得上是舜的亲信。这三个人里,后稷是死得最早的,剩下皋陶与伯益,这两人是大禹必须争取的关键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