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诸父
电梯正把我送往反方向。此前,我们一路往下,现在我径直爬升。这将是一趟漫长的旅途,安娜·尹的诸父所住的府邸在城市的最高处,那里也是城市最好的区域,空气最清新,阳光最充足。每抵达一层,每换乘一次,都会有人命令我出示通行证或别的什么证明,登记证件号码,确认无误后才肯放行。那些身披皮夹克的人还会直接翻看我口袋里的电梯票,核实票上的行程,让我报身份证号,我凭记忆脱口而出。
电梯轿厢里,乘客们摩肩接踵,快到我那层时,我用手肘推开拥挤的人群,电梯门嘶的一声敞开,气流把我吸了出去。我朝扶梯走,去换乘下一趟电梯,我身后跟着一个小屁孩,他还送给我一块威化饼,我十分感激,吃了起来。在站台上,我喝了自动售货机里的水,水尝起来有股铁锈味,与周围的东西一样。
楼层越高,人们的脸颊就越通红,手也越洁净,水的味道也越甘甜。离太阳越近,悬挂在半空中的公众花园也越多,售票处前总是人头攒动,为了限流,每位游客可游览不超过十五分钟。
在安娜·尹诸父的宅邸里,穿堂风一直吹个不停,用人的红色大衣也一直随风飘拂,噼里啪啦地响,叫人急促不安。但是,穿堂风可谓是奢侈品,因为这说明屋子能接触新鲜空气。书桌上,石像镇纸压着一沓沓文件。风把厚厚的电话簿里的每一条电话号码都过目了一遍,它还会在夜里拨号,朝话筒呼哧地喘气。微风撩起大衣的下摆,忽上忽下,颇具戏剧性。办公室里,纷繁嘈杂,信使们脚下踩着轮子,传递着信息,而信息也依托信使,在办公室帝国里畅行无阻——它们是世上最自由的灵魂。真叫人羡慕。那些活在底层的、被灰溜溜的生活压得喘不过气的人,不知多渴望在下辈子能化作信息,这样他们就能被携带、被录制、被柔软的文件袋保护着,还可以在信封里环游世界,偶尔想放松下,还可以变身为透明的电脉冲,沿着电缆快速移动。
安娜·尹的诸父家财万贯,无所不能。他们的房子雄伟壮观,这是一座大玻璃房,房顶的天线将云层底部切开,无数个窗户宛如硕大的镜头,将城市每处细节都尽收眼底。管家、用人小心翼翼地打理这座房子,几百个清洁工辛勤劳作,每个办公室因此一尘不染,每个窗台均有专门的园丁来照料窗台上的微型花园,而这些利立浦特人[3]种的水果香气扑鼻,使我的感官暂时失灵。屋里的小喷泉保持空气湿润,池子里的金鱼真的是金子做的,它们在水里扑腾、游弋。房子里还有用薄如轻纱的塑料纸粘成的笼子,里头的蝴蝶颤动着翅膀——人们在闲暇时,可以用蝴蝶翅膀上绚丽多彩的图案拼拼图。乌龟在草坪地毯上匍匐爬行,四处摸索——龟壳的屏幕汇报着城市的股票行情。
一位眼睛闪烁、下肢焊连着降噪滑橇的用人把我领进诸父的办公室,这儿是他们午餐后享受工作乐趣的地方。办公室里的穿堂风依然强劲,桌上整齐的书籍被风掀开,不停地翻着页。诸父坐在各自的办公桌旁,他们的公司实在太大了,从一张办公桌走到另一张办公桌,往往得走上好几个小时。
离我最近的父亲是“智能构成百科式监管部”的主任,这是公司的核心部门之一。我耐心地静候传唤。女秘书可以算是半机器人了,她年轻的身体和椅子长在一起,脸上挂着友善的微笑,眼睛注视着我,眨也不眨一下。终于,该我进去了,一进门,就看见父亲瘫坐在扶手椅上——其实,他已经隐退了,不再插手公司业务,为了表彰他对公司所做的贡献,公司仍为他保留了荣誉职位。这一职位反倒让他对工作更有热情,更不愿意放弃老本行。他表情严肃,一副老态龙钟的样子,像一朵陈旧的蘑菇,皱巴巴的。他的身体软绵绵的一团儿,快要塞不进办公桌椅了。他坐在这个位置上,太久不起身了。如果他能早点意识到这个问题就好了。我站在他面前,头顶只够得到他的腰间。我简要地说明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每一位来办事的人最多只能说两句话,这是公司的规矩。
“你的女儿安娜·尹需要帮助。她为了见姐姐,一不留神跑到地下去,现在回不来了。”我如此说道。
我猜,他的反应一定很大。我说的这两句话,仿佛两颗炮弹,直击他的心头。
“一不留神……”他那张统治者般的嘴巴嘟嘟囔囔,重复着这个令人难堪的词语。因为过于频繁地发号施令,他的舌头早就肿胀不堪。“她什么时候留过神了。我受够这个词了。每个人都喜欢拿它来当借口,仿佛他们不知道做事情本该小心一样。做事情不懂得深思熟虑的人,应当自食其果。行动的理智如同语言的秩序,是生存的语法。”
他的身体在躁动,松弛的皮肤如波浪般起伏。
“人们应该始终如一地对生命进行变格,时刻注意保持词尾的一致。遇到不确定的事情时,应该去翻翻词典,词典是智者智慧的结晶。凡事都先思考,再行动。在踏上旅途前,得确保买了返程票,定了电梯的位置,买了保险。”他气愤地说,“你究竟是怎么想的?那个地下国度里没有开设我的代表处,我们既没有大使馆,也没有代理人。难道要我亲自出面吗?”他嘲讽着:“说真的,我现在忙得不可开交,不仅自己被弄得很忙……还把别人弄得很忙。”后一句话是他思量片刻后补充的。“被动型动词和主动型动词,我这样说,是为了让句子显得更完整。”他又回到刚才的话题上,“她给我们添的麻烦还少吗?这已不是一两次了。实不相瞒,她就像使用不当的词语一样,净会添麻烦。”他试着给我举例,嘴里还默念着骂人的话,但最后他还是忍住了。“我帮不了她。”这是他最后的决定。
我礼貌地感谢了他的这十四句话。但这还没完,当我快回到门口时,父亲突然气急败坏,脸颊因怒气而颤动。他吃力地站起身来,用手扶着办公桌。
“每个活着的生物都必须死亡,此乃自然法则。其中的逻辑其实很简单。‘每个’是指向整体的、无条件的限定词。‘活着的’指的是能产生感觉的,与世界建立某种联系、进行某种能量交换的。‘生物’即‘存在’,但仅限于活着的存在;可以说,生物是能产生感觉的存在,即某种不因周围环境所发生的事件感到陌生的存在。‘必须’这个词有点难解释,但是大多数人都懂,这词带有命令的语气,指向一个亘古不灭的定律,而一切公理自始至终都建立于这条定律之上;这个词表述的是某种无条件的、不可辩驳的必然性。‘死亡’,众所周知,指的是结束我们所说的‘生命’,划清生物学进程的界限。亲爱的,死亡意味着遵循万物腐败定律,回归到本初的成分。从心理学的角度来看……”他停顿了一下,“意味着永远地离开城市。”
哎,我受够了他自以为是的长篇大论了,我不再数他说了多少个珍贵的词语。我在浪费时间,在对牛弹琴,仿佛在用草叶开锁,用罗勒叶切面包,把电灯泡拧进鸟巢里,往两块石头之间插计算机软盘。尽是徒劳。
我站起身来,只听到他嘴里迸出一句不可违抗的命令:“送客!”这个感叹号的语气如此强烈,以至于我的额头像被什么东西撞出了一个包。
我是妮娜·舒布,我是每一位讲故事的人,拖着沉重的身躯,我一步一步地往第二位父亲那儿走去。这里气候炎热干燥,酷暑难耐,我在热得滚烫的金属平台上蹒跚前行,平台上方的空气长了皱纹,起伏不平,像硬邦邦的百褶裙一般。我踏上快速自动人行道和扶手电梯,在高低平台间穿梭,穿过一道道无声无息的自动感应闸门,它们如同血盆大口,将我吞噬,但它们并不属于任何一具躯体,任何一个肚子。
不知不觉,夜幕降临,空气转凉,四周是让人舒适的昏暗。在胆小柔弱的城市灯光下,一盏充满自信的氖灯映入眼帘。这是第二位父亲的办公室,一个冷冰冰的殿堂,一个个显示器如同教堂耳堂里的小祭坛,环绕着整个城市。
我站在第二位父亲的办公桌前,他看起来年轻些——他把脚泡在流经整个办公室的、散发着芳香的小溪流里,翻开一本厚绒封皮的本子,写着笔记。纸张往两侧翻开,因享受而变得疲软,想合都合不上。本子记录着父亲的金点子。当他抬头瞥见我时,他兴高采烈地站起身来。
我直入正题:
“你的女儿需要帮助。她为了见姐姐,跑到地下去,现在回不来了。”我吸取教训,没再提及“一不留神”这几个字。
纸张上的铅笔轨迹中断,笔尖停留在字母“i”上方的小圆点上。
“她走之前,有留下扫描件吗?”父亲问道,关怀备至,在那一刻,我就意识到,这又会是一段难熬的对话。他的目光投向远处的广袤空间,接着说:“我们正在致力于开发这样一个项目,我们想真正地改善人类悲惨的命运,因此,我们打算通过一种特殊的手段,来延长人们的寿命。方法很简单,只需要把人扫描到一张磁盘上,然后再把扫描件传输到,唔……比方说,天堂。我甚至现在就可以把我的女儿送到天上去,挑一片最豪华的、四星级的,仅对我们最好的客户才开放的天空,送给她。”
“她需要帮助,我们得立即把她从地下救出来,”我如此回答道,“她跟我说过,如果她有任何不测,我都可以向你们求助。你们知道具体需要做些什么。”
他抬起眉头,手指转着铅笔。
“能做什么?”他盯着玻璃屋顶,若有所思,“很遗憾,看来这就是故事的结局了。非常可惜,这么有前途的孩子,说没就没了。真是愚蠢至极,毫无想象力可言。她曾经拥有这里的一切,只有她想不到的,没有她得不到的,就算得不到,她也会抢过来,她真是个负心女。当人自找麻烦时,还能指望别人帮助?善良的女子,你是怎么想的呢?”他提了一个问题,但并不想得到回答,“我一直在她身后,替她弥补她犯下的错误,收拾烂摊子。然而,我不再年轻,偶尔也会有力不从心之时,尽管如此,我还是像牛一般兢兢业业,尽己所能,维持好人力资源部的秩序。”
噢,像牛一般,这话倒不假,有时候他甚至更像一头精力充沛的公牛。
他那巨大的实验室名叫“等价物”。“等价物——让每个人都能存在。”当市民开始不断掀起动乱时,这个想法便在他的脑海中成形。这是他将革命扼杀于摇篮的工具。如今,每个人一生都需要进行一次扫描,然后将扫描件保存在磁盘里,扫描过程仅需四秒。然后,“等价物”会把扫描后的人传送到天堂。
“确实如此,”他继续说道,“这是多么伟大的计划啊!”他抬起手,我的视线被引向四周的窗户,它们都有显示器的功能。从屏幕上能看到在漂亮喷泉周围的草地上踏青的人,他们身着白如雏菊的衬衫,天空湛蓝,一尘不染,河水清澈见底,甘甜可口。真希望“存在”能像其他资源一样,得到合理公平的分配。正因为如此,城市的每一位居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定期为未来的生命缴纳基金,若订购无限期套餐,还能享受一定优惠,所谓无限期,指的是直到公司倒闭为止。但公司永远都不会有倒闭的一天。公司甚至还为那些对产品体验有较高要求的用户提供额外服务。永世长存的后宫内镶嵌着美轮美奂的马赛克,这里生活着一群天国美女。她们的乳房如苹果般浑圆,臀部曲线如瓷碗般婀娜。还有一群天国美男,他们脸上长着傲人的大胡子,胯下硕大的阳具足以满足女性的一切欲望。酒桶里装满了葡萄美酒,人人都可以敞开肚皮,尽情畅饮,这时酒已不再伤身。还有装满顶级印度大麻的水烟筒。不仅如此,还有健康饮食型的天堂,那里的环境也是最好的,因为一切都是纯天然的。客人们可以在蔚蓝的田野上打太极,畅饮桦树分泌的琼浆玉露。他们越活越年轻:只要多付点钱,就可以改变时间的流向,享受时光倒流的服务。我们的服务应有尽有,能满足每位顾客的需求。
还有一些天堂,里面的人都住在透明的圆球里,就像是青蛙的胚胎一样,他们从不离开圆球,在陆地上驰骋,在海洋里畅游,球与球之间会轻轻碰撞,其乐融融,空气荡漾着连珠般的笑声。还有家庭式天堂,专为渴望温情的顾客设计,那里有人类家庭,穿着洁净的衣裳,露出皓齿,在开满紫罗兰的山谷里漫步。每个人都说:“我爱你。”每个人听到的回答都是:“我也爱你。”这就够了。而且,顾客还能根据自身需求,加一点钱,就能自由搭配想要的天堂,毕竟大家都说,人死后,最怕的就是无聊。
“所以,她到底有没有留下扫描件?”他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问题,“如果有的话,我会给她一个最好的天堂。她在那里会当一个洁净无瑕的女神,穿梭于低头祷告的蚁民之间,身穿天蓝色的羽裳,穿着细高跟,将蛇头踩在脚下。她还会口吐芬芳的玫瑰花瓣。所住之处尽是雪石与象牙、美玉与明珠。”
也许,我眼前的这位高贵的老先生在做白日梦,因为他的眼神越发迷离。最后,他沉默了,为自己所设想的场景而感动不已。我不禁露出了怜悯的微笑。他就是个满嘴牢骚的卑鄙之徒。
我是妮娜·舒布,我是她的挚友,我单枪匹马,向黑夜进发,寻求救援。但我却是那么孤立无援,甚至连月亮也在云里躲躲藏藏。在这昏天黑地之中,每个房顶看似风平浪静,实则危机四伏,那上面有无数看不见的天线和电缆,放眼望去,像是一个机场紧挨着另一个机场,湿滑、漆黑的跑道纵横交错。透过房顶透明的天窗能看见城市的夜生活,城市看起来像是活生生的躯体,无数交通要道织成一张动脉网,而穿梭不断的电梯的玻璃外壳则勾勒出它的静脉。这副躯体由数不清的细胞构成,细胞里人声鼎沸,里面有人奄奄一息,有人呱呱落地,有人欣喜若狂,有人悲怆泪下,有人争吵不休,有人握手言和,有人欢聚一堂,有人众叛亲离。每时每刻,正与负都在相互抵消,终会化作规律振动的圆滚滚的〇。由一体化部门管辖的稍纵即逝的大自然定下的铁律,谁都逃不掉。
第三位父亲是一位聪明绝顶的“账房先生”,虽然他拥有过目不忘的超能力,但是他做事情仍是那么循规蹈矩,把所有数据记录在虚拟的账目表里。他的大脑以光速运转,加减乘除,皆不在话下。他还从不睡觉,因此,当我妮娜·舒布在天蒙蒙亮时,站在他面前,他方才完成了一夜的核算工作。
眼睛发光的仆人拎来了一张小板凳,请我坐下。我忍着泪水,含着悲痛,向这位父亲述说了事情的来龙去脉。此时的我,早已疲惫不堪,心力交瘁,肚子还空空如也。然而,我要考虑的是如何说服他,否则,还有谁会伸出援手?妮娜·舒布,别再浪费时间了,振作起来吧!
“你的女儿需要帮助。她为了见姐姐,跑到地下去,现在回不来了。”我说道,“你能不能有点人性,你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女儿在那里多待一刻?你怎么忍心让自己的心肝浑身沾满污泥、发霉发臭、爬满蛆虫?你怎么忍心让自己的骨肉化作一文不值的尘埃?”我话未说完,便泪流满目。泪水渗入我身体深处,刺戳着我的心脏,把它变成一块羊毛毡。
我满怀希望地盯着他的那张大脸。
第三位父亲深吸了一口烟,烟圈儿从他的耳朵里冒出来,把他疲倦不堪的近视眼熏得直流泪。他为何不做任何反应?他聋了吗?还是瞎了?还是心不在焉?他的秘书把他身上的灰尘掸走——日常洗漱活动,还更换了算盘的电池,噢,打印表格用纸不够了,稍等片刻,立即补上。
听说,他得了一种罕见的疾病——他的大脑在向内坍缩,一幅幅图像不断从脑海中窜出来,嵌入到他庞大身躯的深处,并在那儿组合成许多非物质的微小世界。大脑的主人反倒成了死皮赖脸的客人,成了挥之不去的灵魂。他既不能触碰大脑里的任何物品,也不能享用自己制作的食物,不能坐着,更不能躺着。他明明在自己家里,却像个无家可归之人。慢慢地,那反复的、强烈的存在感让他疲惫不堪、精疲力竭。
在沉思默想了许久后,我决定再次向这位年纪最大的父亲发话。他边翻看着会计账簿,指尖边在字里行间划动。他能一刻不停地做着四则运算,为自己新创造的编码而沾沾自喜。
“我求你了!我妮娜·舒布虽然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人,但求你不要让自己的女儿就这样死去,不要让她离开我们,你找找看你的账簿里有没有什么宽宏大量的条款,求求你把安娜·尹从坟墓的牢笼里解救出来吧!”
但我的话搅乱了他的冥想,他怒形于色,说道:
“如果我在计算的过程中,擅改计算规则,那我还算是个会计吗?”
他再次沉默许久后,补充道:
“安娜·尹总是那么不谨慎,对于一个微不足道的人来说,即使她有神性,她的胃口也太大了些,她从不知足。她从没少给我们添麻烦。我们建造了一种优美的、符合逻辑的、不断完善的结构。你看看——”他对我说道。他一挥手,一幅错综复杂的树形图就呈现在我眼前,图中的矢量和五彩线条纵横交错,使人眼花缭乱。“浮游生物在这儿,而人在这儿。”他目光所指向的区域亮了起来。“这是一种优美的等级制度。一物降一物,这样我们的世界就不会变得过度拥挤。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是万物不断完善自我的动力。只有身体更强壮、跑得更快、变得更聪明、更能适应环境,才能胜出。稍有不慎,就会惨遭淘汰。谁要有愚蠢的想法,游戏便会提前结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不用劳神费力地去干预一切,系统会一直自我更新,最强壮的、最能适应环境的人才能存活下来,才能有机会不断繁衍后代,直到我们喊停。”他弯下身子看着我,脸上挂着善意的微笑。“真是精妙的构思啊。难道还有比这更完美的规则吗?而她呢,安娜·尹、尹·安娜,她只会不知所措。她不仅反社会,还反神性。她就是个小偷、酒鬼,我知道我在说什么。她就是个骗子、贱人、瘾君子、泼妇。她老觉得自己还缺点别样的体验,她究竟在寻找什么?她为何要踏上这段危险的旅途?她可不能凌驾于规律之上。我的表格里已经没有她的容身之处了。”他看了一眼手上的文件,“正如我所看见的,就在今天晚上,她已经被剔除了,她的身份证号码已经失效。可惜啊,毕竟我曾爱过她,她是我所有孩子中能力最强的。亲爱的,我很遗憾。”
此刻我已明白,希望已落空。我想把会计摇醒,但我已浑身无力。他身旁的仆人用怀疑的眼光监视着我的一举一动。
“你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了。”我低声说道。
一团团烟雾,如轻飘飘的流水,在办公室里流荡,他的身体慢慢淹没其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