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姐姐
姐妹俩慢慢靠近,端详着彼此的脸庞,互相在脸颊上吻了几下。她们一言不发——似乎看透了对方内心的想法。妹妹的嘴唇干燥、温暖,而姐姐的嘴唇冰冷、潮湿,仿佛长满青苔的石板。可想而知,她们其实是同一块硬币的两面而已——字和鹰[2]。更明亮的一面是鹰,而我的主人则是字——另一面。我的女主人热情好客,她摘下眼镜,直瞅着妹妹的眼睛。每个从地上来的人,都会因为主人的目光而瞬间石化。但现在什么事也没发生,这太不合常理了,她的目光在妹妹身上完全失效。仔细想想,她们俩曾长达九个月眼都不眨一下地看着对方,那现在同样的目光还能对她产生什么影响呢?在场的法官们大为震惊,倒吸一口凉气。她没有骗我们,她确实是主人的妹妹,从地上来的妹妹。
我的主人特意为自己找了些特殊的伴侣,它们是猫、狗、猪、微型奶牛(基因工程让它们变得更加轻便和实用)、狐狸、鹅、母鸡等等。其中一些动物的脊背上长着结实的提手,而另一些动物呢,主人三两下功夫就能将它们塞入行李箱。比如,小鸡全身只有腿,没有别的部位。而我呢,只是这个庞大宫殿里的小管家,我的疲惫早已超出生命可承受的范围。
它们才是我们这个机构的宣誓法官,它们才拥有权力在评议后宣布判决。而我的工作呢,则类似于看守,负责开门、关门,把犯人押送至法庭。“法官大人!”我在心里说道。但它们有点似懂非懂,黑暗与寒冷使它们愚钝。它们老是重复着同一句话。从来不会有人被无罪释放。它们的爪子因长期浸泡在水里,长出了厚厚的肉膜,泡在水里的毛发、羽毛逐渐鳞片化,鸟类的腿看着越来越像鱼鳍,而不像爪子。绵羊长出了鳃,甚至可以在水底牧场放牧。
这位地上来的客人,如同芦苇一样干燥,这让这些敏感的法官感到惶恐不安。主人的法律顾问们面面相觑,恶狠狠地瞪了一眼安娜·尹。它们是一群长着滚圆大眼睛的狗,为稀有品种,仅在地下有分布。一旦被创造出来,就永生不灭,因此,它们不需要繁殖后代。这些冥夜犬从不汪汪叫,也不嗷呜叫,从不晃尾巴。它们的眼睛有杯托那么大,拥有过目不忘的能力。
眼前的这个女子一丝不挂,尽管寒风刺骨,她的皮肤仍洁白无瑕,令人难免心生嫉妒。此时此刻,这些法官最迫切想知道的是,为什么这个女人要跑到下面来?为什么这朵雪白的小蘑菇要离开城市?她此行的目的是什么?难道她不清楚她将面临的刑罚吗?这傻瓜难道不知道,如果来了,就回不去了,如果死了,就再也活不过来了?可惜,法官们并没说话。我知道,姐妹俩如出一辙的样貌,使它们坐立不安,但我对此早已习以为常。我是奈迪,我是守门人,我是每一位讲故事的人,我敢发誓,她们俩完全可以充当对方的试衣镜,但有一个前提,得先委屈一下肤色较浅的妹妹,在她脸上撒尘土,往她身上抹泥巴,再抹黑她的嘴唇和手指……
这时,出现了一条双腿直立行走的狗,它身上裹着一件服务员穿的制服,但没有纽扣,因为有两列乳头把它固定住。狗为法官们端上下午茶,这是一种用地下河水泡的浑浊液体,还在不断地翻滚、沸腾,然而法官们已经焦渴难忍。当然,解馋的沙子也是必不可少的,还有用黏土制作的小饼干,上面撒了一层精致的灰尘。
这是一场非公开审判,像我这样的无关人等需要回避,审判不是车夫和抄书人该插足的事情。我所能做的,唯有猜测他们在说些什么,现在该轮到谁上庭了。其实,我完全可以袖手旁观。我安静地坐在角落,拿起我毛衣的一角织了起来。我的毛衣功劳太大了,正是有了它,我才不用时刻担心自己哪根骨头又要掉了。我偶尔也会抬头看一下那些左顾右盼的法官,显然,这又是一场精彩纷呈的比赛,双方比分僵持不下。
安娜·尹端起沉重的茶杯,举到嘴边,假装品尝着杯中的液体,她还假装在咀嚼黏土饼干。啊,这个夜晚太美妙了。我的主人,我的黑夜主人,为妹妹展示自己拥有的全部财富与宝藏——这些历经多个世纪才修建而成的中殿和回廊,要归功于世上最出类拔萃的建筑师们——地下水和地壳运动。看,这些湿漉漉但依旧富丽堂皇的神坛、祭台,其实是凝聚后的花岗岩,奇形怪状,没有脸孔,没有名字;无论是凡人、动物,还是神灵,都能在这里找到归属。地层渗水以裸露的石壁为画纸,创作出了一幅幅美轮美奂的水彩画,而褐色和灰色则是这些画永恒的主色调;当然还有拔地而起的盐石笋雕塑。一个个大厅井然有序,在每个大厅的天花板上,都有一些正在作画的已死之人,他们挥动着笨拙的双手,聊以自慰地画着璀璨的星空图,但是画星星的黄颜料很快就会剥落,抖落到水里。在这里,居民们百无聊赖,步履慵懒地走走歇歇,他们最爱的娱乐方式便是踏着自己的脚印,原地绕圈,在夜幕降临前,他们会蓦然不动,这便是他们的极乐世界。在我们这儿,每个人都可以享受慢节奏生活。
我的主人,我的领主,她真美。火辣刺眼的阳光更适合鄙陋之徒,而柔情蜜意的黑夜则与我、与我们更搭。这种安静平和的默默延续,更适合我们。生命抛弃了她,她也抛弃了生命。
我们肩负着重担,我们看守着这个诞生自太初的世界。追逐打斗,成家立业,播种耕田,建城立邦,挖掘运河——这种地上的生活,并非我们想要的。我想把这番话告诉她,告诉尹·安娜、安娜·尹。任何还有点理智的人都会问:“这是为了什么?既然一切都终将消逝,为什么还要这样做?”在世界之初,我们一无所有,因此,在世界末日之时,我们也将无所可失。所以说,亲爱的城市哲人们,一无所有胜于患得患失。不会有童年阴影,也不会有爱情,更不会有失望。不会有股市亏损,也不会有病痛折磨,更不会有骨科医生这一行当。不会有告丧电报,也不会有噩梦,更不会有负罪感。不再需要用丝带包裹着一封封来信,也不再需要挥舞着手帕告别。
我们这儿应有尽有,别无他求,有些东西甚至还会取之不尽,用之不竭,比如水、时间、黏土、灰尘、黑暗、锈。而且,地底的一切都会莫名其妙地裹上一层霉菌,在黑暗中闪烁着微光,散发出奇特的气味。四周寂然无声,我身体的痛苦慢慢退却。我的主人,另一个世界的主人,也变得从容不迫。她的痛苦也在退去。
“奈迪——你瞧瞧这些蠼螋!”她把我喊了过来。我们俩拿起一根干枯的小枝条,逗着这些可爱的小生物,让它们加入游戏中吧!尔后,我的主人会用手把它们从这世上抹去。
我们每天工作繁重,尤其是当地上有事发生时——某个人袭击了另一个人,或是某个人冒犯了另一个人,这个时候,人们通常就会来我们这儿办理入住。他们在得知真相后,都会不约而同地露出诧异的表情。“怎么会这样?”寥寥数字,便是他们全部的论据。有时,世界可以一片混乱,但是我们必须严格遵从一条规则——没有人能从这里回去。这是唯一的秩序,不归路,古老的几何学。
我知道,为什么她要吩咐人脱光妹妹的衣服,因为——我边织毛衣,边思考——她们俩的外貌确实如出一辙,要说不同嘛,我主人的身体也许有点受潮,有点发霉,但发黑的嘴唇和手指也独具美感呀。“你们来看看——”这时,我的主人说,“你们来看看,就是她偷走了我们的世界。”
那究竟为什么主人要呼唤妹妹呢?那是痛苦的呐喊吗?还是冲动?也许她只想让妹妹看看她的丈夫?她最近的一位丈夫,人还挺好的,即使他已被封存在有机玻璃里,看起来依然那么帅气,而且这枚人形昆虫琥珀能留存几千年呢。
她们有好好打招呼吗?她们有好好道别吗?她们俩站在那儿,紧紧相拥,双手搭在彼此的肩膀上,亲昵地踮起脚尖,左右摇晃。这种亲密是否仅停留在表面,实则深藏恶意?她们是在跳舞吗?法官席已按捺不住阵阵涌动,眼前的这一幕意味着什么?这位被告来者何人,竟然与最高审判者如此亲密?这位从地上来的裸体女子想借机脱身。但她才是被审判的对象呀。当她成功脱身时,就想爬到桌子上,抢占姐姐的位置。也许她以为凭借这种小伎俩,就能掩人耳目,让人误以为她才是主人?她以为这样就能蒙混过关?当每一个普通人、每一个办理入住的房客都不约而同地说“怎么会这样?”的时候,他们就能挽回一点颜面。这场面,真让人不忍直视。
法庭守卫反应神速,二话不说,就把女子压倒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钳制住她的手脚,使她无法动弹。
“罪名成立。”我的主人,我那悲伤的领主,郑重地宣布道。同时,她一脸嫌弃地擦掉妹妹触摸她的肩膀时留下的痕迹。
早知道她会做出这样的判决,就不必把时间浪费在无谓的前奏上了。
姐姐在鸟骨键盘上敲出对妹妹的刑罚。我的主人,我的领主,只用六只手指,就能快速、娴熟地打字。法官们要求一切皆以白纸黑字作为凭证。宣判本身毫无新意可言:你在地上所拥有的一切,所获得的一切,曾化作的一切,每一个昼夜,每一分,每一秒——都与你相悖。此即为所犯罪行的证据。任何一位法律专家都无法推翻。结束了,审判结束了,现在可以给法庭通通风了。法官哀鸣似的大声宣读着判决,与此同时,我很遗憾地听见,女子还是说出了那句人人都说的话:“怎么会这样?”这场面,真让人不忍直视。
法官的每一声哀鸣,都摧毁女子身体的一部分。她快要崩溃时,还想要上诉、抗议、推翻判决、向更高一级法庭提起诉讼,可惜世上并没有这样的法庭。或许至少以疾病为由,申请延期审判。她还想,能否传召证人上庭,证明她曾立下的汗马功劳,或求助身居要职的朋友。她还在努力寻找可遵循的先例,以及审判过程可能出现的漏洞。最后,她迫不得已,才用了恐吓这一招。但是,最先遭殃的,往往是舌头,所以女子只能瞪着眼珠子,但没过多久,就连眼珠子也像屏幕一样熄灭了。再之后,双臂也会渐渐麻痹,失去知觉,待心肝都停止运作后,双腿也会死去。这时,身体死亡已是板上钉钉的事了。安娜·尹、尹·安娜,因失去支撑,摔倒在姐姐的脚边。如今,她谁也不是,仅是一个无生命的人体模型。
我的主人,我的好主人,她也许会重新把眼镜给戴上吧。就算在暮色中,她也会感到刺眼,她需要绝对的黑暗。她吩咐人把妹妹煞白的尸体用钩子挂起来,乌黑镜片后的眼睛凝视着这具尸体。不久后,安娜·尹就会像兔子胴体一样,渐渐失去纤维感,化作粉末,像肉糜一样慢慢腐败。
即刻起,世界坟墓里的时间便停止流动了,虽然在咱们这儿,时间本来就没有话语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