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再说死亡
七八年前,感伤于一位正当创作旺期的青年作家的早逝,多年没有写过诗的我写了一首诗:《猜想死亡》。诗里表述了我对死亡的一种猜想,因为人类文明的进步与发展,许多不可知的东西被揭开谜底变为可知,许多不可料知的事也都成为可以预料预防的事了。但迄今为止,人类关于死亡之谜仍然是一个谜,无法阻止无法预测更无法料定,正如民间哲学所归纳的那样,谁再厉害也不知自己该在何时何地以何种方式离开这个世界。所以,对死亡我便做出这样一种猜想:天上可能有一颗专司死亡的星星,它像弹球一样砸向地球,击中了谁谁就倒霉了,而不论这个人是总统是将军或是平民。在被那颗灾星击中之前,总统继续施政,将军继续操练士兵,平民继续忙碌自己的柴米油盐,只能如是。因为任何人既不可能长生不老,也无法料知自己被灾星击中的时间、地点和方式。
近日读了青年诗人李汉荣的诗,很富于哲理思索的诗,那些关于生与死,尤其是死的思索,颇得以启迪。李汉荣的观点是:生是欢乐,值得敲锣打鼓鸣炮庆祝;死亦为欢乐,也值得以同样的形式庆祝;一个生命离开世界和一个生命来到这个世界,都应该以欢乐的心理和方式庆祝。我大为惊异。对新生命的诞生的欢迎形式早就以多种风俗习惯持续着,而死亡从来不是庆祝,通常用的是哀悼,是痛失,是噩耗这类凄凄婉婉痛痛切切悲痛欲绝的词语。在生活中,如若谁对谁的死亡说一句“值得庆祝”,准会招骂挨打甚至被看成神经出了问题,因为这话违背了通常习惯和心理。由李汉荣的诗,我又联想到日本大腕导演黑泽明的一组电影短片,其中有约半个小时的《水车村》,这部短片的内容仅仅是展示了一种丧葬仪式。整个丧葬仪式集中表达的就是欢乐和庆祝。水车村的男女老少穿着彩色的民族服装,用民族器乐奏着优雅的乐曲,跳着欢乐而又优雅的民族舞蹈,送逝者归入山地。中国诗人李汉荣和日本名导黑泽明关于死亡的哲思是如此的一致,所以我才感到惊异,惊异他们较之我在这个话题上的思索要深了一层。我仅仅是猜想了死亡的方式,而没有达到值得欢庆这样一种哲学的高度。
关于生的话题且不论。如果没有死亡,今天的世界会是什么样子?孔子如果活到现在会如何?秦始皇和秦二世活到现在怎么办?即使唐太宗李世民活到今天也是不可想象的事。从人类生命诞生一直繁衍到今天会有多少人,这是一个永远也无法统计的未知数,恐怕世界的各个角落都摩肩接踵挤得水泄不通了,地球早在多少年以前,就变成了绝杀生命的月球了。这样想来,死亡真是应该庆祝的事,应该视作欢乐而不应该视作痛失,因为他或她不可能长生不老。人即使活到百余岁终归要谢世,痛失这词对年轻人的早夭可以通情理,于已经完全苍老而活着等于受罪的老人,确应视为欢乐和庆祝的事。
生命的意义首当创造。人从事各类行业的工作各个不同,创造物质财富的多少大小也有差异,然而人类生活和生存的所有物质中的任何一种都是不可或缺的,从事各种劳动的所有生命都是平等的,同样都是应该珍惜的。生命存在的不言而喻的意义还有享受。人在来到这个世界的同时首先开始享受母乳,然后才渐渐获得创造物质的能力。人活着就是创造、劳动和享受生活的甘美和快乐,这些都是人皆尽知的生活常识。问题在于,当人的生命在截至目前尚无法逆抗的自然规律的轨道上运行到极限,丧失了劳动和创造的基本能力的同时,甚至连享受生活的甘美欢乐的能力和欲望也都消失的时候,生命的基本价值也就没有了,多活一日与少活一日,多活一年与少活一年,已经没有任何实际的意义,所以死亡(老死)就应该被视为欢乐和值得庆祝的事。
欢乐和庆祝的意义在于,对其一生的生命价值给予最好的赞颂。他种的麦子,他造的住宅和河桥,他的科学发明给社会给他人带来幸福,他对子女的抚养,对亲人的爱抚,对社会的责任已尽到,他的生命价值在社会的繁荣进步和亲友的欢乐中存在着、延伸着,他的生命值得赞颂和铭记。
亲情和友情所引发的伤情伤悲却是千古以来的人之常情,各个种族皆同。因而就会发生于理性上应视为欢乐的死亡,在情感上都表现为伤痛悲哀,属于情感的难以割舍。人于无奈之中,只能寄托于对死去灵魂安息的方式的选择上,尽心尽力做到最好,使活着的亲人也得到情感和心灵的慰藉,把理性的欢乐和情感的悲痛化解为平衡。
孙彦玉女士体察并顺应人类的这一普遍心理需求,与西安市殡仪馆合作,创建西殡安灵苑,为逝者创造一个安息灵魂的幽雅、优美的环境,更为生者创造一个慰藉心灵、寄托亲情的场所。创办几年来,环境愈来愈幽雅,管理愈来愈规范,业已形成浓郁的人文氛围。我钦敬的学界泰斗霍松林先生和书界名家吴三大先生亲自为安灵苑撰写楹联,亲笔书写,概出于对已经谢世的每一个生命的敬重和珍视,对于逝者的亲人的心理和情感的体察和关爱,显示着中国知识分子的人文情怀。他们的行为本身就是对生命的礼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