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突破自己
XX同志:
你好。上月初的来信收读后,心里很不安。你因为坚持较长时间的业余文学创作而“一无所获”,“在一次又一次的退稿面前,不得不承认自己‘先天的基因’不足这个事实了”,因而决定罢手,再不做这样的“无效劳动”。你不是因为兴趣转移,也不是因为其他原因,恰恰是被天才的神话吓住了,怀疑了,动摇了,放弃了自己对文学事业的追求。我感到遗憾,深深的遗憾。
我不想说天才的有无,因为我至今也搞不清这个神秘而又吓人的字眼里究竟包含着怎样的意思。我只是确信我自己没有“先天的基因”,更与“天才”没有缘分儿;我只是深知在处女作发表之前,经受一封封退稿信的痛苦是一个较为普遍的现象,许多活跃于当代文坛的令人景慕的中青年作家都不能逃脱这种“残酷的现实”,无需举证,几乎每人“都有一本血泪账”。我想,如果这些当代文坛的健儿在一鸣惊人之作发表之前的痛苦磨炼中,突然被“天才”这个魔鬼迷了心窍,从而中止了创作,那么对于当代中国的文坛,该是一个多大的损失!相信“天才”而终于被吓倒了的,可能正是许多“天才人物”。据说有个别“天才作家”没有经受过这种痛苦,非常轻松,一写即能发表,一发表即引起震动,连本人甚至也觉得竟是意想不到的容易。这样的“天才”,我不敢说一定没有,但一定很少。既然我们都不是“天才”,都不具备“先天的基因”,那么我们就不能循着“天才”的足迹走,宁可少看或不看“天才”们洋洋自得的面孔,免得灭了自己的志气。多读一些“先天基因”甚微乃至完全没有“天才”,在通过艰苦卓绝的奋斗中对人类有所贡献的人的事迹,对我们将是一种鼓舞,使我们受到启发,增加奋斗的志气和追求事业的韧劲。
我以为问题的要害在于,人在理想和事业的追求过程的各个阶段,对自己的实际能力应有一个认真的客观的估计。这种估计不是猜摸“天才”成分的多寡,而是自己此时或彼时对于自己所钻研的学问所实际达到的把握。自己在某几个方面强些,在某几个方面弱些。对于强的一面或几面如何进一步巩固和发挥,对于弱的一点或几点如何加强。而尤为重要的是,能在诸种因素中,找到致命的关键的薄弱环节,作为这一阶段学习和攻占的目标,作为前进的突破口。这一薄弱环节被突破,其他的薄弱环节中又有一点相对地变成新的至为关键的薄弱环节,又成为新的突破口。我以为,突破首先是打破自己的局限。
文学创作是一种复杂的劳动,甚至带有某些神秘色彩。我以为不论如何复杂,如何神秘,还是不外乎柳青生前所讲的作家要经过“三个学校”的总概括,即生活的学校、艺术的学校和政治的学校。作家为什么要深入生活,理解生活,从而达到对生活的艺术概括,创造形象的理论;作家为什么要学习政治,提高思想以强化自己对生活的现实内容和历史内容的独到而新鲜的认识,深化作品的主题;作家如何加强艺术素养而提高自己对于所了解的生活的表现能力,等等,柳青都有独到而精辟的见解。我这里所要说的正确估计自己,从而不断地找到突破口的意见,仅仅局限于艺术表现能力的学习范围之内,或者更具体地说,就是在成为大作家之前,练习文学的基本功力的过程中应该注意的事。
即以短篇小说这种文学形式的创作来说,有主题的提炼,人物塑造,结构,情节的铺展,这些大家所常说的几个方面。再进一步说,文学语言的锤炼,细节的选择和描绘,人物对话如何恰如其分而又绘声绘色,叙述语言怎样避免干巴巴的事件或过程的介绍,变成一种形象的叙述,何处适宜浓墨重彩细致描绘,何处又必须一笔带过而绝不应多写一句……这些文学表现能力的基本功夫,全部都得经过实际的练习而后才能有所提高。从优秀作品的阅读中得到启示,在自己的实际写作中得到磨炼,不断提高。而在这个过程中最害人的是某些小说作法——各种变换花样的小说作法。所有这些文学表现的基本功夫,只有在写作中无数次失败里去获得。
我在发过三四个短篇之后,有一次小结。这三四篇小说,篇幅都在二万字以上,好多同志都说那实际已经是中篇的架子了。在短篇的结构问题上,我不是千方百计,仅仅是一方一计,太单调太笨拙了——我找到了自己的突破口。我集中阅读了一批国内和国外的优秀短篇,最终选定了莫泊桑的短篇小说,重点学习莫氏的许多优秀短篇的结构手法。从而打破了自己的局限,从篇幅上一下子缩小了,此后的习作大多数在万字以内,多有六七千字的习作。后来一次找到自己的突破口,是语言。一批作品发表了,有的同志说我的文学语言生活气息浓,好得很;有的说那语言简直不堪一读。我觉得这些话都有可取之处。我的语言实际所达到的程度,不是至善至美,也不是不堪一读,而是有待于进一步锤炼和提高,使其更富于美感。语言的美有各种内涵,有人欣赏华丽,有人喜欢淡泊。我喜欢一种刚健而富于弹性的生动活泼的语言。一种对活泼的生活语言经过提炼的优美朴实的文学语言,成为我追求的目标。第三次有意识地寻找到自己的艺术表现能力的突破口,是感情色彩。这是听到评论家和读者的评论和意见之后,归结出来的。写小说是写人,写人是要写这个人的典型性、形象性,这是老生常谈的话。但写人的什么?形象而逼真的肖像吗?历尽艰辛的生活道路吗?可歌可泣的英雄行为吗?是的,这些都要写。但这仍然不够,应该更进一步明确地意识到,在他或她的生活道路的艰辛历程中,英雄行为中,准确而生动地写出他或她在此时此景或彼时彼境下的感情色彩,感情波澜,以情动人。作品与读者之间是以人物的感情进行交流的,人物的感情色彩出不来,读者就觉得乏味了。某一段叙述或描写(乃至风景环境描写)一旦离开作品人物的感情的纽带,读者立即就想跳过去。在人物感情的描绘中,我觉得首先是准确。准确排斥虚假。所谓把握人物性格,在很大程度上是把握人物的感情波动的浪潮。意识到这一点,我在尔后的习作中努力争取写准确(不足或过分都不算准确)人物的感情。
这种不断地找到自己的“突破口”的办法,是我近几年间在业余创作实践中自己摸索的,我以为是切合我的实际的。要找到自己的“突破口”,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冷静,甚至需要对自己的近于严酷的态度。完全凭自信而觉得不必遇伯乐,不行;完全自卑而觉得“先天基因”不备,也不行。要自信而又不自信,自信——经过学习和磨炼,敢于肯定自己已经具备了一定的文学素养;不自信——更重要的是看到自己还有许多薄弱环节需要突破。这样,我们就能始终踏实地去学习,去摸索,去积累自己失败的和成功的经验,不以误有“天才”而自喜,不以自己无“天才”而却步。扎扎实实地进行文学基本功的练习,走完处女作发表之前这一段较为漫长,较为痛苦的创作道路。
处女作发表以后又怎么样呢?仍然继续着新的痛苦。处女作发表之后而连续发了十几篇乃至几十篇作品,反应平平,评论的冷漠(不是因“风”而致的偏见),急于提高和突破的痛苦绝不轻于处女作发表之前。即令有一篇“震世”之作发表了,尔后又出现一批平庸之作,又会陷入不能突破(这种突破已不同上文所说的突破口)的痛苦深渊。我的体会是,在创作这项事业中,欢乐是短暂的,痛苦是永恒的。痛苦中有追求,有不满足现状,有新的渴盼,因此永远不会完结。痛苦没有了,希望也就没有了。
无论我们能否在文学事业中有所建树,或建树的大小如何,既然从事这个迷人而又复杂的令人痛苦的事业,首先必须打破某些玄而又玄的关于“天才”的吓人的宣传,排除一切轻易取得成果的侥幸心理,而把自己的脚根站在艰苦奋斗、努力登攀的基地上。柳青有一句名言传世:文学是愚人的事业。
以上说了这些很肤浅的话,愿共勉。
祝进步。
致以
敬礼
陈忠实
1983年11月2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