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出生
今天,外面的天气是阴天,我和往常一样,坐在了这张咨询沙发上,这张沙发,伴随了我很久。已经开始出现凹陷了。我的来访N就坐在我的斜对面。为了保持自在和轻松,我们的椅子不会面对面,而是以90度的夹角摆放。这样可以让我观察得到他,也可以让他在不想有视线交际的时候,很自然的转开头。
这是我们的第10次一起工作。我们这一次的目的是探讨他无法释怀的孤独感,这个感觉淹没了他,让他在做了任何事情,获取了任何奖励之后,都无法获得一种踏实的感觉。他觉得自己的头上有一把剑,悬挂在那里。
其实到这里,我觉得有些挫败。我们已经第十次工作,从一开始的疑惑,到我们在这些问题的边边角角去试探,去翻翻看看,我以为我们的第十次,已经可以开始碰触那把剑,尝试让它不那么摄人。不过,现在这个人,在这个房间里,我们都感受到了这样的挫败感。
“老师,你说,我是不是不会好了?我怎么才能感觉好点?我觉得我快疯了。白天我一切正常,但是,到了晚上,我睡不着……你知道么?睡不着……”,气息越来越沉重,却听得到这样低沉下的绝望,我想要伸出手,拍拍他,我还是停住了。毕竟,我不清楚,这样的动作,是否是在此刻他需要的。我小心翼翼的照顾他的情绪和感受,这才能让他意识到这些是多么重要。重要到,我不会自认为的去做些我认为他需要的安慰,我们需要的是我们一起来照顾好他的情绪。
沉默了一会儿,我缓慢的开口说:“我并不认为,我想我们今天清楚的感受到了这样的绝望。这样不安全的绝望。我想知道,这样的绝望,你还记得自己以前是否同样经历过?它是如何发生的?”。
“不,我已经记不清了。我似乎一直在这样的恐惧中。我害怕!”
“害怕什么呢?能举个例子么?”
“嗯……我害怕自己被抛弃,我害怕我是那个随时会被丢弃的人,我害怕我从来不是被坚定选择的人。呜呜呜……”
第一次,情绪是这么庞大的出现了。这之前的每一次,我们都像在讲述别人的故事一样,更甚至是感觉是在一起合作给别人做手术的“大夫”。他负责抛开自己,而期待着我能够缝缝补补,重新给他一副继续战斗的躯体。这是我没有动手的“果实”。他开始有了情绪显现。
此刻,我拍拍他的肩膀,把他从浮现在眼前的“恐惧的孤单”中,拉出来。我知道,这可以让他确实的感觉到,有人在陪着他。
“老师,我和你说过我小时候的事情么?就是出生的事,这个故事,我想告诉你,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曾经想,我这辈子都不想再听到或者讲这个故事,但是,我想在这里,讲给你听。”
“嗯,我在,你想说的都可以说”,我开始了安静的等待,我知道他说出了,他内心最可怕的秘密。在挫败感之后,我们将开始我们的工作。
“30年前,在一个有着鱼米之乡称号的六线城市,一个孕妇由她妈妈陪着她来到了当地的妇幼保健院,因为她已经过预产期10天了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孕妇的肚子特别大,就好像怀了双胞胎一样,但其实孕妇只怀了一个,医生通过检查告诉她,胎盘已经老化了,必须马上生,准备住院吧!办好住院手续后,孕妇开始打催产针,别的孕妇打半瓶就有反应了,可是她,都打了两瓶半却一点反应都没有,医生只能告诉她,准备剖腹产吧!孕妇想了想同意了,然后再母亲的陪伴下,去澡堂洗了个澡,回到医院以后,免不了被医生臭骂了一顿,而就因为她洗的那个澡,让本就好不容易被医生固定了胎位的胎儿,又重新站立再了她的肚子里。好不容易,一切准备就绪,在准备给孕妇插尿管的时候,医院来了一位大出血并伴随前置胎盘的病人,医生来找孕妇商量,能不能让一天,你反正没有反应,让一天无所谓,可是如果你不让,那么这个大出血的病人必死无疑,孕妇妥协了,决定让一天,而那个大出血的病人,成功被抢救了下来,可惜龙凤胎的男孩因为胎位不正没有抢救过来。第二天,一切准备又来一遍,当到家属签字环节的时候,孕妇的母亲却害怕了,孕妇母亲不识字,让医生告诉她写的什么?当听到手术过程中可能会断手断脚而医生和医院不负责的时候,她不敢签字,因为她怕,怕无法给在外地的孕妇老公交代,可是孕妇已经等不住了,胎儿也已经等不住了,无奈孕妇只能自己签字,医生问孕妇,要全麻还是半麻,孕妇和孕妇母亲都不懂,医生就给他们解释,全麻麻胎儿,半麻不麻胎儿,就这么一句简单的解释,孕妇选择了半麻,就这一个简单的选择让孕妇在几十年后依然后悔不已,上了手术台以后,孕妇被几根皮带固定了身体和手脚,手术开始,医生在孕妇的肚皮上开始扎麻药,在麻药起效的过程中,医生告诉孕妇,一会可能会疼,你要忍耐,孕妇心想,能有多疼啊,我见过我妈生孩子,那不就和下蛋一样吗?可是当医生拉开她的表皮,刀尖点到她的脂肪时,她才知道她的想法有多么可笑,原来所谓的半麻,在她这里的作用就只是麻了表皮而已,后面的六层,每一层都是有感觉的,那种生剥活剐的感觉让孕妇痛不欲生,只能咬牙挺住,终于在度秒如年的疼痛中割开了最后一层,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医生告诉孕妇,最后一下了,胎儿在肚子里是站着的,现在要转一下,这是最后一下,你忍住,说完医生的双手就伸进了孕妇的肚子,摸着胎儿转,取,一气呵成,而这一下,让孕妇挣脱了束缚着她的皮带一下子坐了起来,站在她后面的助产护士眼疾手快的把她按了下去。产妇觉得痛,痛不欲生的痛,孕妇因为疼痛陷入了半昏迷的状态,旁边的助产护士和医生一直在和她说话,可是她已经听不真切了,她不停的求护士,给她口水喝,就一口,可是护士不仅不给她水喝还不停的拍着她的脸让她保持清醒,医生也告诉她,我要缝针了,我缝一针你数一针,一一二二,就这样孕妇在医生和护士的要求下,数了十三针,孕妇最后的意识,就是看到护士抱过来一个奇丑无比,满脸血迹和褶皱,还有不明白色物体的婴儿,恭喜你,四斤二两胖小子。
产妇被转移到一个六人的病房,其他五个人清一色的女儿,其中就有那个大出血前置胎盘的女人,因为胎位不正医生暴力拉扯胎儿导致女人下体撕裂,产妇从昏迷中清醒后耳边就充斥着各种哀嚎,产妇的母亲问产妇孩子怎么样,产妇痛苦的闭上眼睛说,处理掉吧!太丑了,丑的没有办法看,产妇的母亲也很郁闷,按理说不会是这样啊,但是也没有多问,只叫产妇好好休息,疼了三天,第一天产妇一声没吭,一直忍着,第二天的时候,护士查房问她疼不疼,产妇说好疼,疼的要命,护士笑着告诉她疼就叫出来,叫出来就不疼了,产妇试了一下,真的有用,接下来的两天就这样加入了哀嚎的行列,嚎了两天,第三天神奇般的不疼了,护士却让她下床走路,不走就会有肠粘连的危险,不得已产妇只能下床走路,孩子在育儿房呆了三天,今天是见妈妈的时间了,孩子的外婆去抱了过来给产妇看,可是产妇死活不看,不停的告诉她母亲,让她母亲去处理掉,因为在产妇的记忆里,始终是那个丑的无与伦比的孩子,不管产妇的母亲怎么给产妇解释不是她看到的那个样子,产妇都不愿意相信,产妇的母亲只能抱着孩子绕着床不停的转圈,可是产妇就是不看,只是不停的重复着去处理掉,直到产妇的母亲开始破口大骂,产妇顾忌面子才松口,告诉她母亲,看可以,我就看一眼,然后你就拿出去处理掉,而她的母亲也答应她,好,看一眼,只要你看不上我转身就走,产妇让她母亲把孩子放在脚下,扶她起来,她远远的看了一眼,发现不一样了,她立刻让她母亲把孩子抱给她,发现孩子皮肤红润,眼睛大大的,非常可爱,产妇望这她母亲满眼的不可思议,忙问她母亲是不是抱错了,快去问问,因为她看到的不是这个样子的啊,产妇的母亲说不会抱错的,手上都有环的,产妇还是纳闷,那为什么和我看到的不一样啊,产妇的母亲告诉她可能是羊水太多了,泡的了的,产妇看着她怀里的孩子,巨大的对比让她异常欣喜,母亲的本能让她对这个孩子产生了母爱,而那个孩子也喝上了她人生的第一课奶水,那个孩子就是我。”
一气呵成,速度很快,却没有任何情绪波澜。我听着觉得撕心裂肺,他讲的轻描淡写。我感受到这样的情感落差之时,心脏就像被人用手紧紧抓住,我呼吸很困难。这样的事情,无论是产妇、还是孩子,都是灾难性的。这个孩子,经历的一切让人害怕。这个产妇,经历的一切,让人毛骨悚然。然而,这个孩子,长成了大人,就坐在我的对面,淡然的讲述着这个出生恐怖故事。我突然理解了,根深蒂固的孤单感。从出生就要被“处理”的人,如何感受到安全?
一个小时的咨询,看似很长,往往可能是故事的开始。我们知道今天的咨询接近结束了。我看着他挂着泪水平静的脸,我问他:“此刻,你有什么感受?”。我想告诉你,我的感受:“我觉得很绝望,及时那是一个刚出生的孩子。我没有被妈妈抱,我似乎不是那个被期待的生命,我觉得心痛。无论我如何想象,我都无法知道你对这个事情的感受,所以我想知道你的感受。我不知道你是否愿意分享”
“我的感受?我现在觉得有些愤怒。我很生气,为什么生了我,却又嫌弃我,还要处理掉我。为什么这个人是我的妈妈!”
“我想你有愤怒的权利”
“我无法对她生气,我得把她放在首位,她为了我,忍受了常人不能忍受的疼痛,我怎么能对她发火。这是不对的。”
“我想我们今天有了很大的突破。我感受到了你的情绪。”
“对不起,老师,让你见笑了。我并不想这样,我只想要平静。”
“你知道,刚才的那个你,让我觉得真实的存在。”
“好了”,他抬起了头,似乎恢复到了进门之前的另一个他。这让我知道,他想要尽快结束。
“老师,感谢你。我想我们的时间到了,我们下次咨询见。”
转身走掉,没有任何眼神的交集,没有再见,他用正常的步伐逃离了这个咨询室。
我知道他下次还会回来。就像他的家一样,我似乎成为了另外一个无法面对的“妈妈”。我在这,让他觉得幸福又痛苦。
夜深了。我从我们的咨询中,缓慢的拉出自己。把这些故事记录下来。让我能够更好的回到我自己。我感到痛和绝望,我更知道,我们开始了一段更加艰难的路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