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镇塘栖
(代总序)
胡建伟
20世纪70年代初,丰子恺先生写了一篇散文,题为《塘栖》。北京作家林斤澜先生非常喜欢这篇散文。林斤澜,作家、诗人、评论家三栖,曾任《北京文学》主编。他认为,这是丰先生所有散文中写得最好的,说《塘栖》已经进入了“哲学的深度”。林斤澜说,他一遍二遍三遍四遍地读《塘栖》,不知道读了多少遍,已读的口齿生香。当年丰子恺从他的故乡石门湾去杭州,以当时快捷的走法,只要坐一小时轮船,乘一小时火车,便可到达。但生活态度颇雅的丰子恺要让自己的生活慢下来,于是,“常常坐客船,走运河,在塘栖过夜,走他两三天”。丰子恺的故乡石门湾,运河擦肩而过,他的童年就在那里度过,后来又常常回故乡,但我没有发现他专门为石门湾写过一篇散文。丰子恺在《塘栖》中写了什么呢?他写彼时江南水乡特有的那种客船,写运河两岸风情,写在塘栖的河畔小酒店喝花雕,吃素丝面,在塘栖街上闲逛,又写靠在船窗口剥枇杷吃。然后,丰子恺诗兴大发:“江南佳丽地,塘栖水乡是代表之一。”以地名为其散文作品的题名,这在丰子恺而言,也是罕见的。是什么促使丰子恺写下了这样饶有情趣的散文呢?也许是他的生活态度在塘栖的小酒馆里找到了某种契合吧。
1935年冬末,现代作家郁达夫来到超山,寻访梅消息。此次超山之旅,郁达夫写下了脍炙人口的名篇《超山的梅花》。游报慈寺大明堂,穿梅林赏宋梅,拾级登攀,走过中圣殿,走过黑龙潭,直达超峰心旷神怡,郁达夫也是诗兴大发:“超山的好处,是在山头一堆石,山下万梅花,至若东瞻大海,南眺钱江,田畴如井,河道如肠,桑麻遍地,云树连天。”超山,是名满天下的赏梅胜地,其梅不独“古”“广”“奇”,绿萼六瓣,也不独幅员广大,十里香雪海;而更重要的是金石大师吴昌硕与超山梅花的诗意情缘,赋予了超山梅花不朽的人文情怀。郁达夫在《超山的梅花》中写道:“而超山北面的塘栖镇,又以南宋的隐士,明末清初的田园别墅出名,介于塘栖与超山之间的丁山湖,更以水光山色,鱼虾果木出名。”郁达夫与丰子恺一样,都为塘栖留下了丰厚的文化遗产。
塘栖的格局自古已成。古镇到底有多古?关于塘栖的历史,历来众说纷纭。清《唐栖志》载:“史前480年,越王勾践兵败退守会稽之时,曾于塘栖武林头筑关防,建宅居。”据说这是关于塘栖的最早历史记载。如果以这个记载来为塘栖的历史确定上限,那么塘栖的历史,差不多就有2500年了。余杭镇曾提出他们是“双千年”古镇,意思是他们的历史起码要比号称“千年古镇”的塘栖还早1000年。如果这个说法成立,那么塘栖还是要比余杭镇“老”500年。史有记载,言辞凿凿,这应该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事实上,以愚之见,塘栖并没有2500年这么长的历史。越王勾践仅仅在武林头“筑关防,建宅居”,至多只能算个兵营,离古镇所应具备的众多元素实在是差之甚远。况且,其时,并无“塘栖”这个地名的出现,所以塘栖的历史就不应该有这么长。说塘栖历史悠久,一个问题是,塘栖究竟有多悠久的历史?据传,唐代宝历年间(825—826),大匠尉迟恭督修塘栖通济桥(即今广济桥前身),距今1190年,清咸丰年间曾有一碑记载此事。这个记载证明塘栖有千年以上的历史,无疑。从方志上看,塘栖镇在仁和县(古时行政区划)北五十里,与湖州府德清县接壤。京杭大运河将塘栖分成水南与水北,水南属仁和,水北属德清。广济桥凌河卧波,成为官道舟车之冲。清时镇上人家,水北约二百家,水南则逾两千家。市帘沽旆,辉映溪泽。丝缕粟米,百货凑集。舟航上下,日有百千。居民稠密,数里之间,烟火万家,家户富饶,名族十余,解句读、服青衿者达百人,且狱讼繁多,赋敛日益。但乾隆《杭州府志》云:“此镇宋时所无,而今为市镇之甲。”这个说法应该有谬误。有尉迟恭的通济桥在,塘栖的千年历史应该无从怀疑。筑一座形制特大的石拱桥,本身就体现了此地强大的经济实力,还有繁荣的商贸、讼狱、赋税、琅琅书声、青灯黄卷、丝绸花果鱼米、名门望族,这些都符合了一个千年古镇所应有的条件了。
在塘栖的人文历史上,有两位人物不得不浓墨重彩一番。元至正年间,江苏泰州军阀张士诚拥兵数十万,其势力范围南到浙江绍兴,北到山东济宁,西到安徽北部,东到东海,自称“诚王”,国号“大周”,年号“天祐”。张士诚为了备战便于调运军粮,招募20万之众疏通开挖新运河,古镇因运河渐兴。明弘治年间,修筑广济桥,使两岸聚落连成一片,于是,蔚为大镇。《唐栖志》载,“迨元以后,河开矣,桥筑矣,市聚矣。”又云:“唐栖官道所由,风帆梭织,其由杭州往者,至此少休;自嘉秀而来者,亦自此而泊宿,水陆辐辏,商贾鳞集,临河两岸,市肆萃焉。”张士诚“新开河”的意义在于“唐栖之人烟以聚,风气得开”。张士诚给了我们一个不朽的塘栖。有一种说法,说张士诚是土匪出身,不值得后人来纪念他景仰他,这就是要商榷的地方。历史的虚无主义是要不得的,英雄不问出处么,看张士诚,就看他做了什么,因了运河从塘栖过,也因了他为塘栖留下无尽的物质与文化遗产,我们尊他为“塘栖之父”。
明弘治二年至十一年,即公元1489年—1498年,宁波府鄞县商人陈守清募集资金重修广济桥。《唐栖志》载:陈守清,宁波鄞县人。唐栖跨塘有桥曰“通济”,久益倾圮,往来病之,士人以舟济,疾风急湍,溺毙者岁有三四,过者悯焉,而惧其功之大。守清过其地,天晚风骤,目其险,私盟于心,积念郁虑,剪发走四方,募财重建,工巨费殷,久莫就绪。击柝里中,莫有应之者。乃附漕舟入京师,拽铁索棋盘中,太监麦秀异之,入语宫中。周太后助银四百二十两,武宗在青宫(即正德帝尚为皇太子时)亦赐银三十两并无量佛一轴御宝,台辅之下莫不喜舍……七孔石拱桥历时九年修竣,而在整个修桥过程中,颇耐人寻味的本乡人士的集体意识,一句“击柝里中,无有应之者”,不仅烛照了各人自扫门前雪的庸俗心理,更是彰显了外乡人陈守清的坚韧、急人所难、急公好义的精神和他的恻隐之心。陈守清是塘栖人文历史中最值得称道的仁者经典。今天,广济桥以其精湛的工艺与深刻的内涵,形成了其永恒的魅力。2014年6月22日,在卡塔尔多哈的第38届世界文化遗产大会上,正式通过了中国大运河的申遗请求,塘栖广济桥遂成为世界文化遗产,这是塘栖的骄傲与荣耀。陈守清同样是不朽的,我们尊他为“广济桥之父”。现在,陈守清铜像已经矗立在广济桥南堍,这是古镇塘栖的一道亮丽的人文风景线。
经典的江南水乡风貌,使塘栖具备了独具特色、不可复制的气质。平畴无垠,水乡一马平川。通衢大道,乡间小径,或悠长曲折的弄堂,或一进一进又一进的深宅大院,人气旺,商业发达,交通便捷,在喧嚣的现代气息里,人们也许就在寻觅为生存、发展的快节奏生活之后的慢生活。其实,快节奏生活和慢生活,是当代人类生活的两个组成部分,二者不可或缺,而快与慢有机结合的生活,才是渐臻佳境的生活。慢生活,并不就是浪迹天涯,也不应该是驴友式的行走与露宿,疲于奔命的旅游当然更不是。闲坐露台,垂钓湖荡、舟橫野渡、戏水莲湖;在名镇、名湖、名山中游走,看名桥、名碑,啖名果;浅斟低唱,大快朵颐;或一炷香、一壶清茗、一本书,沐浴阳光清风,或细聆檐头春雨、金秋虫鸣……也许,这便是身心放松的传说中的慢生活。
作为明清时期已是“江南十大名镇之首”的塘栖,早已名满天下。名镇有名桥,还有名果,名果是塘栖枇杷。枇杷有红白二种,白为上,红次之。红者核大肉薄,甜而不鲜;白者核细肉腴,甜且鲜美,俗呼白沙,又名洞庭白,种出洞庭。四五月时,金弹累累,多村皆是,筠筐千百,远贩苏沪,岭南荔枝无以过之矣。1999年创办的“中国塘栖枇杷节”,已经成功举办十七届。枇杷,这个清代时的朝廷贡品,在新的历史时期,业已成为塘栖的金名片。名碑,是乾隆御碑。赫然威仪之乾隆御碑,坐落于塘栖水北街耶稣堂的西侧的小弄堂里,即原杭州府水利通判厅(添设府)旧址。1751年,也就是乾隆十六年,正当年华的弘历帝循京杭大运河南下,悄然君临塘栖古镇。弘历帝南巡,查得江苏、浙江、安徽三省缴纳皇粮的情况:苏、皖两省积欠额巨,而浙省却未予拖欠。站在这样的民风淳朴的鱼米之乡,皇帝一时龙心大悦,为表彰浙省,下令蠲免地丁钱粮三十万两,以示鼓励,并将“圣谕”刻于石,晓谕天下臣民。这块碑,是皇帝发给塘栖的大奖状,是京杭大运河上硕大无朋的古碑。其碑身高3.35米,宽1.4米,厚0.5米;碑额有双龙抢珠云纹,高1米,宽1.5米;碑座出土高1.1米,宽1.8米,厚约1米。碑总体高达5.45米,有一种名副其实的皇家气派,而从御碑所传达的另一种精神,则是浙省官民敬事急公好义(乾隆语)。作为名山,超山亦是当之无愧。超山,名超然山。源自天目山,至皋亭、黄鹤、临平山已为余脉。超山以其奇峰突起,超然于皋亭、黄鹤之外,故名。在临平至塘栖的水乡平原上,超山为群山之最。古书云:“超山立,龟蛇黄鹤马鞍诸峰亦有统领。”超山主峰八仙台海拔288米。超山胜景,曾飘逸于古代文人之笔端,其情其状,溢于言表,如今读来,诗情画意,依然动人心魄:“徘徊竟日,欲究诸胜,于是访堆云之崖,观海云之洞,步钓月之矶,坐濯缨之滩,立索珠之浦,探卧龙之渊,礼大士之堂,拜八仙之殿,谒玄武之宫,游黑龙之祠,遍历来仙、漱玉、听泉诸亭,真天开图画。令人如在青霞洞天,又何必实履三山十洲,始称仙境也哉,小蓬莱之号,实不诬也。”如果去超山,最好在乡村找一条船,船是小木船,缘溪上,循浅濑,至超山北麓,移步换形,沿岸能见灿烂的梅花。水乡春早,碧水汪汪,芳草萋萋,真的欸乃一声山水绿,在这样的名山游,人就是在画中了。在这样的季节,玉雪一色、红云飘忽的,便是超山梅花。超山梅花天下奇。超山梅花之所以称奇,一是历史悠久,其在晋代始植梅花,至今已有一千数百年历史。《临安府志》《杭县志》均有记载,超山在清代还有宋梅百余本,其花六瓣,雅士称“六出为贵”。超山大明堂有唐梅一本,另有红梅、绿萼、腊梅、牡丹。宋梅为绿萼古梅,虬枝古干,满身鳞甲,传说为名医吴镜如于丁山湖唐家桥寻访到一株树龄百年的古梅,后移梅于大明堂前。清代诗人张仲甫说:“超山之下万重雪,雪径幽寻到山崖。”又说:“我来花下醉歌狂,遐举欲与尘埃别。归舟一梦醒罗浮,已觉此身有仙骨。”苏东坡曾以“故作小红桃杏色,尚余孤瘦雪霜枝”和李之仪“嫩苞匀点缀,绿萼轻裁剪”的诗句,来分别形容红梅和绿梅的俏丽。超山梅花二是多,素有“十里香雪海”之雅称,曾有文人吟道:“白花平铺散玉,十余里遥天映白,如飞雪漫空,六花乱出。”清代文人林纾,在寻梅超山后,曾写下一篇游记:“……里许,遵陆至香海楼,观宋梅。梅身半枯,侧立水次,枯干诘屈,苔蟠其身,齿齿作鳞甲。年久,苔色幻为铜青……花乃大盛:纵横交纠,玉雪一色;步武高下,沿梅得径。”而郁达夫在其《超山的梅花》中写道:“梅开时节,香气远传到十里之外。”
超山自古以来,文人墨客纷至沓来。20世纪20年代康有为客寓超山报慈寺,留下了“南无阿弥陀佛”六个大字和“超山山后报慈寺,三十里梅百万树”两句诗联。1923年春,书画家周梦坡曾经在梅花丛中流连忘返,他感喟“况万花丛中,剩此冰雪之姿,野火不能摧,风霜不能蚀,殆以是见天地之心乎?”于是,相约友人,在宋梅之侧筑宋梅亭。宋梅亭的石柱上镌刻了七副楹联,妙辞佳句与梅林融为一体。“鸣鹤忽来耕,正香雪留春,玉妃舞夜;潜龙何处去?有梦猿挂月,石虎啸秋”是八十高龄的吴昌硕先生的手笔。吴昌硕一生与超山有着不解之缘,并将超山视作自己的归宿之地。八十二岁的吴昌硕曾写下了一首脍炙人口的诗:“十年不到香雪海,梅花忆我我忆梅。何时买棹冒雪去,便到花前倾一杯。”宋梅亭还有一副含义隽永的楹联:“几度阅兴亡,花开如旧;三生证因果,子熟有时。”种瓜得瓜,种豆得豆,借花喻世,奉劝众生,是一种含蓄的说法。而梅花强劲的生命力,却更是历史孤傲的见证,几度风雨,花开如旧,阅尽人间沧桑。
名湖,是丁山湖。丁山湖坐落于古镇之南、超山之北,系此处硕果仅存的天然湖泊。方志载:丁山湖汪洋数百顷,为镇南巨薮。丁山湖湖面宽阔,风光秀丽,乡民环湖而居者十余村,如环如玦萦抱,四周多墩阜,港汊纵横,非舟莫通,是经典的天然湿地。《景物略》上说,丁山湖相传为丁乐普读书庄,乡人呼为丁山,其下有湖,即名丁山湖。但有人从《咸淳志》上考证,说那时已有丁山湖名称的记载,证明此湖名称的流播应早于《景物略》所记。《咸淳临安志》是南宋时期的地方志,而《栖里景物略》则是清康熙年间的塘栖地方志,时间的差异说明了历史渊源的短长。天然去雕饰的丁山湖湿地,静候新时代的梳洗与妆扮。
塘栖历来被誉之为“鱼米之乡、花果之地、丝绸之府、文化礼仪之邦”,京杭大运河穿镇而过,名桥、名碑、名山、名湖、名果集于一身,而魅力无限,历久弥新。
塘栖有水,河湖港汊,绿水满世界。塘栖的地理,有先人如此勾画:“惟古棠溪(塘栖古时别称)夙号水乡。支河叉港,脉络一方。矧有墩渚,在水中央。非桥不通,一苇谁杭?垂虹偃月,四达康庄。东西南北,爰志桥梁”。因有了无处不在的水,人类的活动受到了阻碍。于是,塘栖在漫长的时间长河中,便出现了形制各异、材质不一、长度参差的各种各样的桥。西龙桥,又名碗架桥、三步桥,是塘栖最小的桥。此桥因桥南无桥阶,桥北有石阶二级,故俗称“半爿桥”。广济桥,俗呼长桥,横跨运河,凡台阶169级,全长83米,7孔石拱中大石拱,跨径15.6米,南北各有3个对称石拱(即桥洞),其跨径依次为11、8、5.4米。广济桥是塘栖乃至京杭大运河沿线形制最大的桥,2014年6月22日在卡塔尔多哈的第38届世界遗产大会上,成功入选世界文化遗产名录。塘栖众多的桥,集中体现的是塘栖先民的生存状态、聪明智慧与创造能力。塘栖的桥,在人类文明的进程中,尤其是在水路式微、陆路日益兴盛的现代社会,或塌圮、或消亡、或旁弃,在寂寞中沉沦于荒草野滩。当然,几经劫难,却雄姿犹在的广济桥,已经成为塘栖乃至京杭大运河的文化地标。
本书作者吕伟刚是塘栖本土人士,近年来热衷于本土文化的挖掘整理,《塘栖古桥》是其一个收获。看塘栖的历史,桥不可缺位。虽然,塘栖的桥已不是原先的状貌,但吕伟刚的写作还是颇富文化意义的。通过搜寻、挖掘、整理,以文字和照片的形式固定下来,其实是固定了塘栖石文化或桥的文化,这样的劳动,是很有意义的。
一个地方,有一个地方的文化元素;一个地方的文化元素,体现一个地方的文化特质。北京的琉璃,陕北的黄土高坡,上海的楼宇,安徽的粉墙黛瓦,草原上的蒙古包,新疆的大沙漠,湘西的边城,漠河的冰雪,金陵的石头城……塘栖呢,因了河湖港汊墩阜比比,桥便成其为不可或缺的文化元素了。竹桥、木桥、石梁平桥、石拱桥,甚至还有半座桥,各式各样的桥。除了因地制宜,还有许多浪漫的文化追求,诸如在桥上刻一顶偌大的笠帽,诸如刻一些戏文情节和花草虫鱼,或者刻一些对子或者刻一些碑文。这些,都为塘栖的桥文化留下了风雅,也留下了隐于尘封历史的塘栖故事。吕伟刚通过不断地寻访,不断地记录,不断地考证,孜孜以求的是留住历史、再现历史。囿于条件,《塘栖古桥》虽不能说是塘栖古桥的全部呈现,但的确可以让我们读到塘栖的昔日辉煌。《塘栖古桥》给了我们重温塘栖历史的可能,吕伟刚做了件有意义的事情,我们感谢他。
是为序。
2019年8月于无术斋
(序作者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塘栖文化促进会会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