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亮的宠儿
狗子眯眼看看太阳,又看看慢吞吞后撤的联合王国队伍。不折不扣的败军。行动缓慢、勾腰驼背、拖泥带水、垂头丧气。狗子以前见多了这场面,自己也经历过不止一回。为死者悲伤,为失败羞愧,为毫发无伤就退下来而内疚。这种滋味会噬咬你,但内疚毕竟没有真正的伤口疼,愈合也快得多。
伤员就没这么幸运了。他们绑着绷带,打着夹板,有的拄着棍子一瘸一拐,有的扶着同伴的肩膀。那些伤足以让他们几周内不用站岗执勤,更严重的则将留下终身残疾。狗子认出一名年轻军官,他胡子都没长全,光滑的面庞痛得惨白,一条腿齐膝断掉,衣服、担架还有抬他的两个人身上,都粘着星星点点的黑血。他就是狗子和三树第一次去奥斯腾霍姆报名参军时守门的小子,当时视他俩为骡子,而今他的伶牙俐齿不见踪影,正随着担架颠簸不断呻吟。可狗子没法幸灾乐祸,对方只是没礼貌,失去一条腿的惩罚太重了。
威斯特站在路旁,和一位头缠脏污绷带的军官谈话。狗子听不真切,但能猜到大概。两人不时朝部队退下来的山头指指点点,那两个山头陡峭险恶,几乎被树林覆盖,只露出几块阴森的光秃石崖。威斯特转身时,狗子发现他的脸色阴沉得像掘墓人,眼力再差的人也能看出这场仗输得一败涂地。
“见鬼。”狗子小声嘀咕,只觉胃里翻江倒海。这种消沉情绪他以前侦察新地方时会感受到,三树说抄家伙时会感受到,早餐只有冷水时也会感受到。
而等他成了头儿,他时时刻刻都会感受到。所有问题都落在他肩上。“事情不顺?”
威斯特边走边摇头。“贝斯奥德守株待兔,且兵多将广。他在那些山上掘壕固守,准备充分,正好挡住我们向卡莱恩的进军路线。他多半在越境侵略前就备下这招了。”
“贝斯奥德总是准备充分。没法绕过去?”
“克罗伊两边都试了,两次惨败。保德尔想从山中穿过,结果更惨。”
狗子叹口气:“没法绕路。”
“没法找到不被贝斯奥德痛击的办法。”
“而贝斯奥德绝对会把握机会,现在的情况正中他下怀。”
“元帅也这样想,于是让你带手下北上。”威斯特看着远处山脉飘渺的灰色剪影,“他希望你们能找出对方的弱点,依照贝斯奥德的兵力,他不可能做到面面俱到。”
“不可能?”狗子反问,“你会见识到的。”他说完便掉头进了树林。小子们准喜欢这主意。
他沿路快速返回营地。他的队伍一直在膨胀,如今已达约四百人,且几乎个个是好手。许多人一开始就不太服气贝斯奥德,多半还跟他打过——不过话说回来,那时他们也是狗子的敌人。众人借树林掩护,围着篝火做饭、擦拭武器、整理装备,有两人还在真刀真枪地比试。武器碰撞声让狗子打个激灵,他有预感,以后的比试会多得多,结果也血腥得多。
“头儿!”他们朝他喊,“狗子!头儿!嘿!嘿!”他们拍着巴掌,拿武器敲屁股下的石头。狗子举起拳头,尴尬地笑着回应些“嗳!好!好!”之类的话。说真的,他对如何当头儿仍旧一头雾水,只能保持本色。好在这些家伙似乎挺开心——也许会一直如此,直到开始打败仗,决定换个头儿。
他来到亲信们的篝火旁,罗根不在,但其他老伙伴百无聊赖地坐在火堆边。至少大家都还活着。大巴见他回来便道:“狗子回来了。”
“嗯。”寡言正用剃刀修剪箭羽。
黑旋风专心致志地拿一大块面包抹锅底的油。
“联合王国在山里打得咋样啊?”他语带嘲讽,显然知道答案,“稀巴烂,对吧?”
“哦,他们跟在后头进的山,如果你问的是这个。”
“一共就两方,后头就是稀烂。”
狗子深吸一口气,不再理他。“贝斯奥德挖好堑壕,守着通往卡莱恩的路,没法接近,也没法绕过。要知道他擅长这个,又早做了准备。”
“老子八百年前就讲过!”黑旋风大叫,嘴里油星乱喷,“那王八蛋准会让小骨和白边分守一山头,把白如雪和獠牙安排在后方。四个兔崽子联手,无懈可击!就算撞了大运,贝斯奥德还有山卡和他奶奶的恐刹留作后手,等着补刀咧!”
“多半如此。”大巴在火光前举起剑,眯眼瞅瞅,然后继续擦拭剑刃,“贝斯奥德总是计划周全。”
“那些牵着我们的蠢货怎么说?”黑旋风不屑道,“暴怒给他的牲口派了啥活计?”
“伯尔想让我们北上,穿过森林,看看贝斯奥德有没有露出破绽。”
“呸,”黑旋风不以为然,“贝斯奥德才不会留下破绽,除非是为引我们上钩,等我们自投罗网,再扭断我们的脖子。”
“所以行军时最好小心点,呃?”
“没完没了的破活计。”
狗子觉得自己快像三树那样烦透黑旋风的抱怨了。“不然还能怎样,呃?人总得过日子,日子没完没了,活计当然也没完没了,全力以赴才能讨口饭吃。你到底怎样才肯抬屁股干活?”
“瞧瞧!”黑旋风朝树林一甩头,“瞧瞧!你自个儿瞧瞧有什么变化,呃?咱们现下渡过白河,回到北方,贝斯奥德却早已严阵以待,摆好了屁股,肯定不会让联合王国有机可乘。就算真把他赶下山,那又怎样?就算他们攻到卡莱恩,打进城,像九指上回那样把房子烧个精光,又如何呢?屁用没有!贝斯奥德会一如既往,神出鬼没地打游击,总有山头让他扎营,他还有一肚子阴谋诡计。联合王国迟早会受够了滚回南方,只剩下我们,届时贝斯奥德再杀回来,你觉得会咋样?这兔崽子又会满北方撵我们。从冬撵到夏,从夏撵到冬,他奶奶个熊,毫无意义的循环。咱们的人越来越少,却还在林子里晃。有什么变化?”
某种程度上说,黑旋风的话没错,狗子对此无能为力。“现在罗根回来了,不是吗?总会有帮助。”
黑旋风又哼了一声:“哈!血九指除了杀人,还能干啥?”
“给我冷静。”大巴吼道,“你欠他的,忘了吗?我们都欠他。”
“老子欠他的总有个头吧。”黑旋风把锅扔在火堆旁,起身在衣服上抹手,“况且他之前去哪儿了,呃?一句话不说就把咱们扔在山谷里,对吧?抛下咱们对付扁头,自个儿倒跑到半个世界外逍遥!谁说得准他会不会一高兴又跑了,或者投奔贝斯奥德,或者把咱们全宰光,或者……鬼知道他会干吗。”
狗子看看大巴,大巴也内疚地看看他,他们都见过罗根昏了头之后干下的黑暗勾当。“那是很久以前,”大巴说,“现在不一样。”
黑旋风哈哈大笑:“妈的,有啥不一样?你尽管哄自己,但愿能睡个好觉,老子可得睁大眼睛!咱们说的可是血九指,谁知道他奶奶的接下来要干啥?”
“我知道。”狗子转身,发现罗根靠着树。他本想笑一笑,却被罗根的目光吓住了。那目光狗子很熟悉,足以让诸般丑陋回忆浮上心头。那目光只属于濒死之人,对世间万物浑不在意。
“我认为,说人长短最好能当面说。”罗根走到黑旋风面前,头歪向一边,低垂的脸上伤痕狰狞。狗子只觉双臂汗毛倒竖,头上阳光正好,他却如坠冰窟。
“得了,罗根。”大巴努力打圆场,试图缓和这剑拔弩张的恐怖气氛。“黑旋风不是那个意思,他不过——”
罗根压根不理他,他活尸般的眼睛死盯着黑旋风。“我以为上次给你的教训足够了,现在看来,有些人的记性不太好。”他继续逼近,两张脸几乎贴在一起,“是不是?是不是得再给你一次教训,小子?”
狗子打个寒战,心知两人肯定要拼个你死我活,而一旦开打,他根本不知如何收场。气氛愈发紧张,令人窒息。无论死人活人,谁也没法强迫黑旋风让步,连三树都不行,但黑旋风最终勉强扯出个笑容。
“哈,一次就够。”他扭头朝地上吐口唾沫,不慌不忙地后退,脸上一直挂着笑容,好像在说“这回就算了,下回可不一定”。
眼看他悻悻离开,巴图鲁长吁一口气,庆幸逃过一劫,“好了,北上是吧?总得有人去通知小子们。”
“嗯。”寡言说着将最后一支箭扔进箭袋,跟大巴进了树林。
罗根一动不动地看着他们走出视线范围,这才转身蹲在火堆边,双臂抱膝,垂手缩成一团。“谢天谢地,我快吓尿了。”
狗子意识到自己大气都不敢喘,这才舒缓过来。“我觉得我已经吓尿了。你有必要这么做吗?”
“你知道有必要。不治治的话,黑旋风这种人不会老实,然后其他人也会觉得血九指没有传闻中那么可怕,对我动刀子就是早晚的事儿。”
狗子摇头:“你凡事总往坏处想。”
“他们就是这样,一点也没变,也绝不会变。”
这话也许没错,但若根本不给他们机会,又谈何改变?“好吧,你确定就行。”
“你或许不必如此,你天生有讨人喜欢的本事。”罗根摩挲着下巴,忧郁地看看树林,“我大概十五年前就把这本事弄丢了,只怕永远也找不回。”
森林温暖亲切,鸟儿在枝头啁啾,它们不在乎贝斯奥德、联合王国或其他人类的作为。气氛一派祥和,可狗子一点也不喜欢。他嗅探空气,让气息穿过鼻腔,滑过舌头。自那次冷箭破空而来杀死凯茜后,他一直加倍小心。当时他要是多信赖鼻子一点,本可以救她。他很后悔,可后悔不顶用。
黑旋风蹲在草丛里,紧盯平静的森林。“咋回事,狗子?你闻到啥了?”
“应该是人,但还带着点酸味儿。”他又吸吸鼻子,“就像——”
林中飞出一支箭,正插在狗子身旁的树干上,箭尾犹自颤动。
“见鬼!”他大叫着一屁股滑到地上,摸出背上弓箭。一如既往又慢了一步。黑旋风也咒骂着跌在旁边,两人撞作一团,狗子的眼睛差点被黑旋风的斧子捅到,连忙推开对方。他手掌下压,示意身后众人停步,其实他们已然四散开来,低身躲到石头或树干后,抽出武器,紧盯密林。
前方飘来问话。“你们跟贝斯奥德一伙?”那人的北方语带着奇怪的口音。
黑旋风和狗子对视片刻,耸耸肩。“不!”黑旋风吼回去,“如果你是,就准备好见祖宗吧!”
沉默。“我们和那杂碎不同路,永远也不会同路!”
“很好!”狗子大喊着稍稍探出头,拉满的弓却丝毫没放松,“如此请现身相见!”
一个男人从约六跨外的树后走出,狗子见了他的模样,惊得差点失手放箭。随后更多人从周围林中悄然出现,人数多达数十,个个头发蓬乱,脸上画着道道棕色泥巴和蓝色颜料,身穿残破的毛皮和半鞣制的兽皮,但手中矛、箭和粗制长剑皆泛着点点寒光。
“山民。”狗子喃喃道。
“不错!老子正是山民!”林间响起一个雄壮豪迈的声音。人们匆匆让开,腾出道路。狗子眨眨眼,定睛看去,只见从中走出一个孩子——约莫十岁的女孩,脏兮兮的赤脚裹满泥巴,肩扛一柄巨大战锤,粗木锤柄足有一跨长,疤痕累累的生铁锤头如砖块那么大。这锤对她而言显然太夸张,她连扛住都成问题。
她身后跟着个小男孩,男孩背着副圆盾,也是大得不合用,他双手还拖着把巨斧。这男孩之后又有一个男孩,手持他两倍身高的长矛,锃亮矛尖在头顶明晃晃地反射着金色阳光。男孩不得不时时抬头,以防长矛撞到树枝。
“我在做梦,”狗子喃喃道,“是不是?”
黑旋风皱眉,“那也是个怪梦。”
三个孩子后面跟了个大家伙。他宽阔的双肩披着粗糙不齐的皮毛,长长的大项链垂到大肚皮上——那是一串骨头,待他走近,狗子认出是人的指骨,混了些刻有奇怪符文的木片。此人灰棕相间的胡子下露出灿烂笑容,现出一口黄板牙,但狗子没有丝毫放松。
“我操。”黑旋风吼道,“咱们回去,回南方去,我受够了。”
“为啥?你认识他?”
黑旋风扭头吐口唾沫:“他是克鲁默克—埃—费尔,错不了。”
此时此刻,狗子甚至希望这并非对话,干脆是场埋伏。整个北方连孩子都清楚,山民的头儿克鲁默克—埃—费尔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此人边走边轻轻地将周围的弓箭长矛推开。“用不着这样吧,呃,美人儿们?咱们是朋友啊,至少有共同的敌人,不是吗?这样不挺好?在那头的山顶上,咱们有好多敌人,呃?月亮知道,老子多想跟贝斯奥德和他手下那帮王八羔子堂堂正正干一票,不用先爬那些大石头。大伙儿都爬够了,对吧?连你们那些南方朋友都这样觉得。”
他停在他们面前,指骨哗楞楞作响。三个孩子站在他身后,摆弄着硕大的武器,凶巴巴地盯着黑旋风和狗子。
“老子就是克鲁默克—埃—费尔,”他说,“所有山民的头儿,尽管也没几号人。”他笑得像来参加婚礼。“你们这队欢快的人马归谁管?”
狗子又想撒尿,但现在不是时候。“我。”
克鲁默克一挑眉毛。“是吗?要使唤这帮大家伙,你还真小了点儿,对吧?你的名头一定很大。”
“我是狗子,他是黑旋风。”
“你带来一群怪人。”黑旋风皱眉看着几个孩子。
“哦可不是!可不是!一群勇士!举咱长矛的是咱家小子斯坤,抬咱战斧的是咱家小子鲁恩。”克鲁默克皱眉看着扛锤女孩,“这小子的名字咱记不得了。”
“我是你女儿!”女孩大喊。
“啥,难道咱家儿子不够啦?”
“肯尼够大了,你给了他属于他自己的剑,科特又太小,啥都拿不动。”
克鲁默克摇摇头:“娘们儿拿锤子,咋看咋别扭。”
女孩儿将锤子直接扔到地上,抬脚踢中克鲁默克的膝盖。“你自己拿吧,老废物!”
“啊!”他吃痛叫唤,随后大笑着揉腿,“咱想起来了,艾森,你这一脚让咱立马想起来了。拿着锤子吧,就该你拿着。个子最小,举得最重,呃?”
“您现在要斧子吗,爹?”小男孩晃悠悠地举起斧子。
“您要锤子吗?”女孩儿从草丛里拖出战锤,顶开自己的兄弟。
“不,宝贝儿们,咱现在只想谈谈,这事儿咱动动嘴皮子就能解决。顺利的话,不多久你们就能看见你爹大开杀戒,但今天用不到斧子和锤子,咱不是来杀人的。”
“那你来干吗?”狗子心里打鼓。
“真是开门见山,都不来点寒暄。”克鲁默克抻抻脖子,双臂高举过头,抬起一只脚左右晃荡。“咱来这儿是因为夜里醒来,走进暗处,听到月亮跟咱说悄悄话。那是在林子里,懂吗?在林子里,混着猫头鹰的叫声,你知道月亮说啥吗?”
“说你疯得不能再疯?”黑旋风怒道。
克鲁默克一拍粗腿。“你这黑旋风,长得不咋地,说话倒挺漂亮。可惜月亮说的是……”他故弄玄虚地冲狗子探头,“你们带来了血九指。”
“那又如何?”罗根安静地上前,左手搭住剑柄。巴图鲁和寡言跟在他后面,阴沉地看着面前涂花脸的山民、三个脏兮兮的孩子,还有他们庞如巨物般的老爹。
“他真在!”克鲁默克大叫,伸出一根香肠般的手指颤巍巍地指来,“你的手离剑远点儿,血九指,不然老子要尿裤子了!”他跪倒在泥地里,“是他!正是他!”他膝行穿过草丛,抱住罗根的腿,像狗见到主人那样亲热。
罗根低头看着他。“放开我的腿。”
“是,是!”克鲁默克连忙退开,一屁股坐到地上。狗子没见过这阵仗,看来关于他疯疯癫癫的谣言很准确。“血九指,有桩好事你可晓得?”
“一路走来听到的好事不止一桩。”
“那就让咱再添上一桩。咱见过你大战‘没心肺’沙玛的英姿,咱亲眼见你将他一劈两半,活像料理炖汤的鸽子。即便老子受神祝福,也不能做得更漂亮。真是赏心悦目!”狗子皱起眉,当时他也在场,完全不觉得有何赏心悦目之处。“老子当时就说,”克鲁默克挺直身子,“老子一直在说,”他站了起来,“老子下山找你时反复说过,”他手指罗根,“你是月亮的宠儿!”
狗子看向罗根,后者耸耸肩:“谁知道月亮怎么想?是又怎样?”
“他竟问‘是又怎样’!哈!老子要看他杀遍全世界,那将是多么赏心悦目!是又怎样?咱有个点子,那点子犹如山中冰泉,沿石缝里的溪床流淌而下,汇入咱身旁的圣湖之中,而咱正要涉足这片圣湖。”
罗根挠了挠满是伤疤的下巴:“大家都很忙,克鲁默克,你最好有话直说。”
“咱就说,咱就说。贝斯奥德那老王八羔子恨老子,老子也恨他,不过他却更恨你,因为你公然反抗他,而你还活着又向整个北方证明有人可以不向他屈膝,不去跪舔这个头戴金帽的蠢货、他的两个肥屁股儿子和他身边的丑恶巫婆,继续逍遥自在。”他皱皱眉,“不过能舔女巫倒也不错。你明白咱的意思吗?”
“我听着呢。”罗根说,但狗子听得迷迷糊糊。
“听不懂就吱声,咱讲慢点儿。咱的意思是,若贝斯奥德有个能逮到你,又不必惊动你那帮慢得像蚂蚁、只喜欢好天气的联合王国朋友的机会,他肯定不会放过。老子以为,这种机会甚至能把他从防备周全的山上勾引下来,嘿嘿嘿?”
“前提是他恨我入骨。”
“咋?你觉得他恨你没那么深?”克鲁默克转过身,粗长的胳膊画了一圈,把大巴和寡言都括在里面,“况且他不只恨你,血九指!他恨你们所有人,还恨老子,外加老子的三个儿子!”女孩听了又扔下战锤,双手叉腰,但克鲁默克没理她,继续滔滔不绝,“咱两家合成一股,兴许就有八百人。咱们向北进发,装作要上高山,绕到贝斯奥德背后踢这老王八羔子的屁股。他肯定坐不住,肯定不会错过把咱一网打尽的机会。”
狗子认真想了想。现在贝斯奥德的很多手下的确不安分,犹豫该不该投奔白河对岸。他们大概听说了血九指的回归,担心自己站错队,贝斯奥德一定乐意摘几颗脑袋给这些人看——包括九指的、克鲁默克—埃—费尔的、巴图鲁的、黑旋风的,甚至有他狗子的。是的,这是贝斯奥德的风格。让北方人知道不追随他就没有未来,他乐于此道。
“就算我们北上,”狗子问,“贝斯奥德怎么知道呢?”
克鲁默克笑得更灿烂:“哦,他当然会知道,因为他的巫婆知道。”
“该死的女巫。”举长矛的男孩尖声大骂,瘦弱的胳膊颤抖着把矛扶正。
“是的,那个玩弄咒语、脸上画符的婊子,贝斯奥德总把她带在身边,或者说是她把贝斯奥德带在身边?这倒是个问题。反正她能看见。对吧,血九指?”
“我知道你指的是谁。”罗根面带不愉,“柯瑞碧,有个朋友跟我说她有千里眼。”狗子全无头绪,但既然罗根很认真,他自觉也最好如此。
“千里眼吗?”克鲁默克咧开大嘴,“你那朋友倒给这龌龊勾当起了个好听的名字。她靠它能知晓一切,要是没这茬,所有事儿都会好办得多。这些日子以来,贝斯奥德信她胜过自己的眼睛,所以他肯定会让她盯着咱们,尤其是你,血九指。她两只眼睛都要用来盯你,准没错。老子虽然不是巫师,”他一圈圈地转动项链上的木符,“但月亮在上,老子对这些勾当可不陌生。”
“就算事情按你说的发展,又怎样呢?”大巴隆隆地说,“难道我们把脑袋乖乖献给贝斯奥德?”
“嘿,老子的头可金贵着咧,大个子。咱们要听从月亮的指示,牵着他的鼻子一路向北,去群山间最受宠爱的地方。那是个易守难攻的峡谷,自开天辟地以来,就由咱的家人、族人和群山间的死者守护。”
狗子挠挠头。“群山中的堡垒?”
“高耸入云,固若金汤,几百号人在那里足以牵制千军万马,等候增援。咱把他诱进峡谷,联合王国的朋友远远跟着,远到忙于监视咱的女巫无暇顾及。等老王八羔子扑上来开打,南方人便从后夹击,杀——”他一拍巴掌,周围回荡着清脆响声,“杀他狗日的片甲不留!”
“片甲不留!”女孩咒骂,抬脚踢向地上的战锤。
大家面面相觑。狗子不喜欢冒险,也不想把众人的性命托付于这个疯癫山民的狂想,可这计划的确有其合理性。可行到虽然他很想说不,却没法立马拒绝。“我们得讨论一下。”
“这个自然,咱的新朋友啊,你们当然得讨论。但别耽搁太久,呃?”克鲁默克笑容灿烂,“老子下山太久了,一大帮漂亮孩子、漂亮老婆、还有漂亮的山峰都念着老子。往好处想,若贝斯奥德不跟来,夏日消逝前,大伙儿还能有几个夜晚坐在山上,在咱的火堆旁暖暖身子,听咱唱歌,欣赏落日。你说爽不爽啊?啊?”
“你想听那疯杂种的?”刚走到对方听不到的地方,大巴就低声说,“什么女巫、巫师,什么乱七八糟?肯定都是来路上编的!”
罗根抓了抓脸:“他的话没那么疯,况且他是这些年跟贝斯奥德作对的人里唯一坚持下来的。他难道不是一连躲了十二个冬天,不时发起突袭,时刻料敌在先?他虽是躲在山里,但依然有些手段。这须得有鱼一样的狡猾和铁一般的坚定。”
“你信他?”狗子问。
“信他?”罗根哼了一声,“才怪。不过他跟贝斯奥德结的梁子比我们跟贝斯奥德结的还大。女巫的事他也没说错,我见过她,过去一年我见过不少你们没见过的……他说她会盯着我们,我觉得很可信。再说,就算她没有,就算贝斯奥德没跟来,我们不也没啥损失?”
撒尿的冲动再次袭来,比之前更强烈。狗子看向克鲁默克,后者在孩子们簇拥下坐在石头上,疯疯癫癫地朝他咧嘴一笑,露出一口黄板牙。没人想把希望寄托在这种人身上,但狗子感到风向变了。“太他妈冒险,”他喃喃道,“万一贝斯奥德追上我们、抢先下手呢?”
“那我们就搞快点,对吧!”黑旋风吼道,“这是打仗,要赢就得冒险。”
“嗯。”寡言赞同。
大巴点点大脑袋。“我们总要有所作为。我来这儿可不是为了干瞅着贝斯奥德舒舒服服坐镇山顶,得把他弄下来。”
“弄下来大干一场!”黑旋风凶神恶煞地叫嚷。
“不过还得由你来定。”罗根拍拍狗子的肩膀,“你是头儿。”
他是头儿。他回想起大家聚在三树的坟前,推他上台。他打心底恨不得让克鲁默克哪凉快哪待着去,然后带自己的人掉头返回,告诉威斯特林子里啥也没有。可任务就是任务,必须完成,三树肯定会这么说。
狗子长叹一声,尿意越来越强。“好吧,但若联合王国军不能及时到位,我们只有死路一条。先去找暴怒,得让他们的头儿伯尔元帅知道。”
“暴怒?”罗根问。
大巴笑了。“说来话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