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威现当代文学译丛(套装共6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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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作者按

本书一切内容均以证词为基础。所有场景均根据目击者叙述而构成。

安德斯·贝林·布雷维克童年和青少年时期的经历源自几个方面,包括他的父母、朋友、家人,以及他本人对警方和法庭所做的陈述。我也得以在奥斯陆社会福利委员会调阅了关于他童年状况的全部报告。

涉及他本次恐怖行为的策划时,我在其他资料之外,还用到了他的日记,以及他那份宣言书当中的记录。谈到他在特定状况下的所思所想,以及有何感受时,我所依据的始终是他自己说过的话。通常我都直接援引,并使用他的原话;有时则采取间接的方式,仅仅提及他的表达。

于特岛上的其他资料来自幸免于难的受害人。他们把自己的经历和所见、想法和感受告诉了我。他们的口述,加上袭击者的描绘,使得重现这场恐怖袭击的每分每秒成为可能。

我在本书最后对自己的写作方法做了更长篇幅的阐释。

奥斯娜·塞厄斯塔

2014年12月于奥斯陆

她跑了起来。

跑上山顶,跑过青苔。她的威灵顿长筒靴陷进湿润的泥土。森林的地面在她脚下嘎吱作响。

她看见了。

她看见他开枪射击,一个男孩倒了下去。

“今天我们不会死的,姑娘们,”她曾经对伙伴们说过,“今天我们不会死的。”

枪声再度响起。急速的噼啪声,一阵停顿。紧接着又是一轮。

她已经来到了恋人小径。身旁都是撒腿跑着、想要找到地方藏身的人。

在她身后,一张生锈的铁丝网沿着小径铺展开去。铁丝网的另一边,陡峭的悬崖坠入蒂里湖中。几株铃兰的根须紧紧抓着山坡,看上去像是从坚硬的石头里长出来的。花期已过,叶片底部盛满了从石崖上淌下来的雨水。

从空中向下俯瞰,小岛一片葱绿。高大松木的顶部互相交织。细细的阔叶树把纤长的枝条伸向天际。

可是站在这里,从下方的地面上看过去,森林却很疏落。

不过在一些地方,草长得很高,足够把人盖住。平坦的岩石从一段倾斜的小径上伸出来,宛如盾牌,能让人从底下爬过去。

枪声又起,更响了。

开枪的人是谁?

她沿着恋人小径来来回回。匍匐前进。那儿有许多孩子。

“我们躺下来装死吧,”一个男孩说道,“用奇怪的姿势躺下来,这样他们就会以为我们已经死了!”

她躺了下来,一侧的脸颊朝着地面。一个男孩躺到她的身边,把手臂绕在她的腰上。

一共有十一个人。

他们都照着那个男孩的话做了。

要是他说了“快跑!”,或许他们就会跑的。可是他却说了“躺下!”。他们紧贴着彼此躺了下来,头转向森林和深色的树干,腿靠着铁丝网。一些人相互依偎,一对情侣一动不动地倒在一起。两个女孩,最好的朋友,则手拉着手。

“会没事的。”十一个人中的一个说。

大雨已经减弱,但最后的几颗雨珠仍旧沿着他们的脖子和汗津津的脸蛋往下滴。

他们尽可能只吸进一点点空气,努力不出声地呼吸。

一丛覆盆子横生蔓长到了悬崖上。近乎纯白的浅粉色野玫瑰牢牢缠住了铁丝网。

随后他们听到了逐渐接近的脚步声。

他稳步向前,从石楠花中间穿过。他走过风信子、丁香和三叶草,靴子深深地踩进地里。几根腐朽的枝条折断了。他的皮肤苍白潮湿,稀疏的头发向后梳起。他的眼睛是浅蓝色的。咖啡因,麻黄素和阿司匹林奔涌在他的血管里。

到了这个时候,他已经在岛上杀了二十二个人。

开了第一枪之后,一切就都很容易了。第一枪让他吃到了苦头。差一点就做不到了。不过现在,手里握着手枪,他很放松。

他在挡住那十一个人的小山丘上面停了下来。站在那里,镇定地低头看着他们问道:“见鬼,他在哪儿?”

他的声音响亮而又清晰。

没有人回答,没有人动。

男孩的手臂重重地搁在她的身上。她穿着红色防水夹克和威灵顿长筒靴,他穿着格子短裤和T恤。她晒得黝黑,他皮肤很白。

山坡上的男人从右侧开始。

第一枪打进了躺在队伍尽头的男孩的脑袋。

接着他瞄准了她的后脑。她卷曲的栗棕色头发在雨中潮湿发亮。子弹不偏不倚穿过她的头部,射进了她的大脑。他又开了一枪。

片刻之后,把手臂搂在她腰上的那个男孩被击中了。这一枪打中了他的后脑勺。

一个人口袋里的手机响了。另一部手机收到一条短信,发出哔的一声。

一个女孩头上挨枪的时候,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轻轻地说道:“不要……”她那声被拖长的“不——要——”消失在了寂静之中。

每隔几秒就是一枪。

他的武器上有激光瞄准具。手枪发出一道绿色的光束,步枪则是一道红色的。光束指向哪里,子弹就打到哪里。

靠近队伍另一头的女孩瞥见了他那双沾满泥浆的黑色靴子。在鞋跟后面,和地面平齐的地方,金属的靴刺露了出来,照亮了他裤子上那根格子图案的反光条。

她正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手牵着手。她们的脸庞转向了彼此。

一颗子弹穿过她童年好友的头顶、头骨和前额。女孩的身体抽搐了一下,痉挛传到她的手心里。她握着的手松开了。

十七岁的人生并不算长,还活着的那个女孩心想。

又一枪响起。

子弹嗖地掠过她的耳朵,划破了她的头皮。鲜血流过她的脸庞,没过她脑袋底下枕着的手掌。又是一枪。

她身旁的男孩小声说道:“我快要死了。”

“救命,我快要死了,救救我。”他哀求着。

他的呼吸变得越来越轻,直到再也没有动静。

人群中间的某个地方传来一阵微弱的呻吟。

有无力的低咽和一点汩汩的声响。跟着就只有一两声轻轻的尖叫。没过多久便一片死寂。

这条小径上曾经有过十一颗跳动的心脏。如今只有一颗仍在搏动。

稍远一点的地方,一根原木斜卡在那儿,挡住了铁丝网上的一个破洞。几个年轻人已经爬过那个小小的缺口,攀下了陡峭的山坡。

“女孩子先走!”

一个男孩正在设法帮助大家下山。枪声从小路上传来的时候,他自己也纵身一跃,从恋人小径上跳了下来,落在潮湿的沙土、鹅卵石和页岩上。

一个一头鬈发的女孩正坐在岩架上最靠外的地方。她看见他跳了下来,叫出了他的名字。

他在双脚着地的同时顿了一顿,停下来环顾四周。

“坐到我这儿来!”她喊道。

整条岩壁上都是年轻人。他们挤在一起给他腾出位置。他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他们是昨天晚上认识的。他从北方来,她来自西部。

他在音乐会的时候把她托到了台上。他们在恋人小径上散了步,在岬角上休息了一会儿。那个七月的晚上又黑又冷。她还借了他的毛衣来穿。最后要爬上山回到帐篷里去的路上,他请她背一下自己,他实在是累坏了。她笑了,却还是背起了他。就为了让他能离自己近一点儿。

杀手踢了踢小径上的十一个人,看看他们死了没有。朝他们开枪用了两分钟。

这里已经结束了,于是他继续沿着恋人小径往前走。

他的制服里面戴着一块用银链穿着的圆牌,白色的珐琅上有一枚红色的十字架。十字架周围环绕着银色的装饰,一顶骑士的头盔和一颗头骨。此刻,他稳稳地阔步向前,四下打量,圆牌敲击着他脖子上的凹陷。一边是稀疏的树林,另一边是铁丝网之外的陡峭深渊。

他在原木旁边停了下来。从上面眺望过去,望向那陡直的山坡。

一只脚从一层岩架上露了出来。他在一堆灌木丛里看见了彩色的东西。

岩壁上的男孩和女孩攥住了彼此的手。听到沉重的脚步声停下来的时候,女孩闭上了眼睛。

穿着制服的男人举起步枪,瞄准了那只脚。

他扣动了扳机。

男孩叫了一声,他的手从她的手里滑了出去。沙土和砾石溅到了女孩的脸上。

她睁开了眼睛。

他跌了下去。是摔下去的还是跳下去的,她不知道。他又被打中了;打在背上,身体被抛得更远了。他飘到了空中。

他落在水边,倒在一块石头上。子弹穿透了他的外套,穿透了前一天他借给她的毛衣,穿过他的肺部和胸腔,然后打穿了颈部的动脉。

小径上的男人欢呼雀跃。

“今天你们都会死的!”

他再次举起了武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