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布罗岱克的报告(二七)
翌日,传言不胫而走,说在大街上收了六十七具尸体。有人说,警方在有能力阻止时竟没有阻止任何一起罪行。当天下午预计会进行新的示威游行。整个城市处在燃烧的边沿。
我黎明即起。昨天一夜没有睡觉,眼前不断出现那小孩凶手的脸和他的老年牺牲者的面容,耳边不断响起孩子凶恶的嗥叫和老人反复说出的那句话,以及棍子沉闷的敲击声和骨头断裂的咔嚓声。我已经作出了决定。我把几件日用衣物打成一个小包,把房间钥匙交还给女房东弗拉·海特尼茨,她接过钥匙,什么也没说,我向她说了几句道别的话,她只用缺牙的嘴轻蔑地微微一笑算是回答。她正把肥肉和葱头往长柄平底锅里倒。她的小房间充满刺眼的油烟。她把钥匙往钉子上一挂,然后干她的活,仿佛我已经不存在了。
我在大街上走着,脚步急促。街上行人很少。有些地方还能看见昨夜留下的污迹。有些面带恐惧的人互相低声讨论着什么,一听见哪怕最微小的声音便迅速转身看看。有些大楼的门上还刷着大字标语:“肮脏的外来人”,而且在好多车行道地面上还残留着碎玻璃,碎玻璃在我脚下咯吱作响,让我不寒而栗。
我事先写好一封给乌利·雷特的道别信,准备在他房间里见不到他时留给他。我想错了。他真在屋里,但躺在床上,醉得和衣睡了过去。他手上还拿着一个剩下一半酒的酒瓶,浑身散发出烟叶、臭汗和低级谷物酒的味道。他外衣的右边袖子已经被撕破,上面还有一条又宽又长的痕迹。是血迹。我以为我的朋友受伤了,然而,把他的袖子翻上去一看,我才明白他没有受伤。我突然感到浑身发冷。我不愿意往深里想,我强迫自己什么也不想。乌利正大张着嘴睡觉。他在打鼾。很响。我把道别信放进他的衬衣口袋里便走出了他的房间。
我从此再没有见过乌利·雷特。
我为什么写了上面那句并不完全真实的话?我曾经再见到过乌利·雷特,或者不如说我完全相信我曾经再见过他一面。那是在集中营。他在另一边。我的意思是说,他在看管我们的人那一边,而不在我们这边,我们当时只有苦痛和顺从。
那是一个霜降的清晨。我当时名叫“狗布罗岱克”。我的主人沙伊德格尔要遛狗,于是我戴上了颈圈,系在颈圈上的是牵狗绳。我必须用脚用手在地上爬着走路。我必须像狗一样到处嗅气味,像狗一样吃饭,像狗一样撒尿。沙伊德格尔在我旁边走着,一副办公室职员小人得志的模样。那天,他散步一直走到卫生所的临时建筑。在进去之前,他把牵狗绳牢牢系在钉死在墙上的一个铁环上。我蜷缩在尘土里,双手捧着头,试图忘掉刺骨的寒冷。
就在那一刻,我相信我看见了乌利·雷特。我看见了乌利·雷特。我听见了他的笑声,他那格外特别的笑声,像铃声一样尖厉而清脆,像摇转玩具的嘎嘎声一样快活。他背对着我。他同另外两个看守在一起,离我只有几米。他们三人都拍着手取暖,乌利,或者说乌利的鬼魂,正在说话:
“没错,我告诉你们,一个地道的小天堂,却在离这个沙伊策普拉茨四公里的土地上!有一个火炉烧得好欢,一个圆得像火腿的女侍端来的鲜啤酒上面起着白泡,那女侍一点不怕生!谁都可以在那里吸几个钟头的烟,在那里遐想,忘掉这些腐蚀我们生活的肮脏鬼!”
他说毕便大笑起来,其余的人也跟着他笑,他随后把手一挥准备转身走开,而我,连忙把我的脸更深地埋进我的手里。并不是我害怕他认出我,不是。是我不愿意看见他。我不愿意同他的视线相遇。我最大的愿望是将我的幻想深深埋在我的思想最深处,那幻想就是:这高大肥胖,庆幸自己当上了刽子手的人,这个离我咫尺却生活在活人世界,却与我处于两个不同世界的人可能不是乌利·雷特,不是曾与我朝夕相处的乌利·雷特,我同他分享过剩余的面包,分享过菜盘里的土豆,我们共同度过了多少幸福的时刻,梦想的时刻,手挽手散步的时刻!我宁愿怀疑那是假的而不是真的,哪怕这种怀疑多么缺乏根据多么脆弱。是的,我宁愿怀疑,因为我相信真相会置我于死地。
生活真是个奇特的东西。我的意思是生活的激流,那把我们带得太远,以至很难跟上的生活激流,在流过一段奇怪的流程之后,把我们或放在右岸,或放在左岸。我不知道大学生乌利·雷特如何竟变成了集中营的一名看守,也就是说变成了那台吞噬我们的巨大的死亡机器上一个上了油的、听从使唤的零件。我不知道他是经历了什么样的磨难或什么样的滑坡才走到了那一步。我所熟悉的乌利,那个连一只猫都不会伤害的乌利,怎么会去为那样的体制服务,为那碾磨人类,使人类沦落到与之相比连鼠妇[10]都值得羡慕的不堪状态的体制服务?
集中营唯一的优点就是占地面积广阔。我此后再也没有见到过那可能是乌利·雷特的人,再也没有听见过他的笑声。在那冰冷的清晨见到的一幕也许是经常光顾我的众多噩梦当中的一个?但这个噩梦毕竟显得太真实了。真实到集中营被打开那天,我跑遍了所有堆着尸体的通道,尸体里有囚犯,也有几个看守。我把尸体一个一个翻转过来,心想也许会找到乌利的尸体,但情况并非如我所想。我只看见了集中营那“吞噬生灵的女人”的遗体,我观看良久,有如人们观看一个无底的深渊,或回顾无休无止的痛苦。
就在后来被称为“清洗之夜”的第二天,我把道别信放进乌利的衣服口袋里之后,便急匆匆来到艾梅莉亚的住处。她正在自己房间的窗前安静地干着刺绣活儿,她的女伴古德龙·奥斯特里克也在刺绣。她们俩看见我都很吃惊。按照我对她们的要求,她们已经两天没有出门,一直在拼命工作,好按时结束一份重要的订单——新娘嫁妆中的一张很大的绣花桌布。艾梅莉亚和她的朋友在一块白色麻布上绣了几百朵小百合花,百合花又与许多大星星搀和在一起。我一瞧见那些星星,就感到浑身发麻。两个女伴的确听到过人群的脚步声、尖叫声和喊声,但她们的街区离柯勒希老街区很远,而大多数劫掠和屠杀都发生在老街区。她们一点也不知情。
我把艾梅莉亚抱在怀里。我把她紧紧贴在我的心上。我告诉她我准备离开,我这一走就永远不会回来,我强调说我是来接她的,我要带她跟我一起走,去我们家,去我们小镇。那里有大山,那里完全是另一个世界,在那里人们都能得到保护,不会受任何侵害,那里的山脊、牧场、森林是我们最可靠的屏障,我还说我希望她成为我的妻子。
我感觉她贴着我在轻轻颤抖。我仿佛在承接一只小鸟的抖动,这样的抖动一直进入我身体的最深处,使我的身体格外活跃起来。艾梅莉亚把她美丽的脸庞朝我转过来,她微笑着,久久紧抱着我。
一个钟头之后,我们离开了那座城市。我们手拉着手,走得很快。我们并不孤单。男人、女人、整个家庭、小孩和老人都像我们那样往外逃,他们都肩挑手拿着箱笼行李,有的箱子装到箱口,已经无法关上,露出了里面重重叠叠的衣物和餐具;有的手推车上挤满了箱子和捆得很松散的大包小包。所有的人都神色严峻,满脸恐惧,眼光游移。没有人说话。人人都在加快脚步,仿佛最紧迫的事是把我们背后的一切甩得越远越好。
究竟是谁在驱赶我们?是别的人,还是事物的进程?我还身强力壮。我还是个青年,然而,想想我的一生,那就像一个瓶子,人家总想尽量往瓶里装些比它的容积多得多的东西。所有的人一生都如此,还是因为我生在一个摒弃一切极限,践踏生命有如在轮盘狂赌中出牌一般的时代?
我这个人要求并不高。我宁愿一辈子不离开我们的小镇。大山、森林、河流,这一切于我足够了。我真愿意远离喧嚣的尘世,然而在我周围有那么多的民族在相互残杀。有那么多的国家被消灭,在历史书里仅仅留下了它们的国名。一些国家吞并了另一些国家,使被吞并者山河破碎,惨遭蹂躏,受尽侮辱。而正义往往不能战胜邪恶。
为什么我就该和千千万万别的人一样背负并非我自己选择的十字架,为什么我就该承受并非为我的肩膀特制的而且与我毫不相干的长期苦难?究竟是谁决定前来打乱我默默无闻的生活,刨掉我惨淡的平静、我有意的隐姓埋名,将我当成九柱戏狂赌中一个失去控制的小球抛出去?是上帝?要是这样,如果他存在,如果他真存在,那就请他隐藏起来。请他把双手放在自己的头上,把头埋下去。也许,正如派佩神甫过去对我们宣讲的,许多人愧对他,然而今天我却知道,他应该愧对我们当中的大多数人,如果说创造物今天能够制造出那样可憎的恐怖,唯一的原因就是造物主给他的创造物传授了秘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