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布罗岱克的报告(二五)
关于知识和无知、孤单和众多之类的问题引来了麻烦,正是这种麻烦使我在学习结束前便离开了那座城市。为了扰乱那个不断扩展的庞然大物,突然在那里出现了一些产生于子虚乌有的传闻和谣言,两三次谈话,发表在某日报上的未署名的只有几行字的文章,某个江湖艺人在市场上的自我吹嘘,某一首来路不明的歌曲,而这首歌曲凶狠的副歌却在转眼间被所有的街头歌手传唱。
人们参加的集会越来越多。几个人在一盏路灯下一站,互相说说话,马上就有人参加进来,别的人也加以仿效。片刻之间,就这样聚集了四十来个人,他们弓着背,不时地略微动一动,或对别人说的话略表赞同,但谁也不知道说话者是谁。接着,幢幢的人影仿佛被一阵狂风吹散,转眼之间便没了踪影,空空如也的人行道又开始了百无聊赖的等待。
从东部边境又传来了一些奇怪而矛盾百出的消息。有人说,在边境那边驻防的军队全部在移动,而且是以最谨慎的动作在夜里进行的,还说他们亲眼看见了部队正以空前的规模在进行调动。还有人说,他们听见了机器挖壕沟、地下通道、战壕和秘密工事的声音。末了,有人说,刚刚研制出了威力和射程都强大得难以想象的武器,而且准备投入使用,还说,首都到处都有间谍,他们准备在时机到来时放火烧毁那些新武器。饥饿也在折磨大家的肚子,主宰大家的脑子。前两年的夏天酷热难熬,这座城市周边的平原上,庄稼绝大部分都枯死了。每天都有一帮一帮的破产农人拥进城里,他们面黄肌瘦,茫然的视线停留在所有见到的东西上,仿佛准备偷掉它们。孩子扭着母亲的裙子不放。因为那些面色白里透黄的小家伙两腿发软站立不稳,他们还经常靠在一堵墙上,或靠在母亲的膝头站着就睡了过去,母亲支撑不住,便顺势坐到地上。
就在那段时间,内泽尔教授在讲台上大谈我们的伟大诗人,他们在许多许多世纪之前的蒙昧时期——那时首都还只是个大乡镇,我们的森林里到处是熊,是狼群,是原牛和野牛;那时,来自远方大草原的游牧部落散布着死亡,血流成河——把许多原创的抒情史诗精雕细刻成无数的诗句。内泽尔能看懂古希腊文、拉丁文、辛布里[8]文、阿拉伯文、阿拉米[9]文、哈萨克文和俄文,但他却不会看看自己的窗外,不会在大街上走回自己耶肯魏斯街的家里时把头从书本上抬起来。他在书本里是学者,对世界却是睁眼瞎。
有一天,出现了第一次游行。一百来人,不会更多,大多数是破产的农民和失业的工人,他们从阿尔贝格广场的市场出发——平时,在那地方聚集着很多寻找临时工作的人——没有得到回应后,便喊着口号朝议会的方向快步走去。到达那里,他们遭遇了在议会大厦前的栅栏外站岗的哨兵,哨兵没有使用武力便将他们驱散了。我和乌利当时正赶往大学,亲眼看见他们从我们身边走过去。人们可能会认为那一队人有点喧闹,如此而已,有时大学生们也会结成那样的队伍庆祝他们领取了毕业证书,只不过这支队伍中的人们面容呈土灰色,而且相当紧张,他们的眼睛流露出隐隐约约的愤恨之情,这跟大学生的面容和眼睛的表情是不一样的。
“我还没来劲,他们的劲头就会过去!”雷特用嘲笑的口吻说,说罢便抓住我的胳膊,把我拉到一个他昨天才发现的新咖啡馆那边,想把这个咖啡馆指给我看。我们走远了,但我还时不时回头看看那些在大街上逐渐消失的人,他们的队伍就像一条很粗很长的蛇的蛇尾,而看不见的蛇头在我想象里却越变越大。
翌日,以及接下去的六天,同样的现象再次出现,不同的是,每次游行的人数都越来越多,哄闹声也越来越大。搀和到工人农民队伍里的还有妇女,也许是他们的妻子,还有一些不知从哪里出来的人,从来没有谁见过这些人,但他们让人想到羊倌或牧马人,只不过他们手头没有赶牲口的棍子和梭镖,只有叫喊和口号。这一来,只要议会大厦门前的士兵用他们的刀背敲打那些人当中几个人的脑袋,每天都会发生一些流血事件。如今,报章杂志登载的全都是这类群众运动,而当权者却保持着耐人寻味的沉默。礼拜五晚上,一个士兵被扔过来的一块铺路石严重击伤。几小时之后,全城都张贴了告示,告示声称,在新的命令发出之前,禁止一切集会,所有的游行都将受到最坚决的镇压。
给那一切火上浇油的是,次日黎明时分,有人在伊瑟廷居斯教堂附近发现了维格赫特·鲁帕赫肿胀的尸体,维格赫特·鲁帕赫是一位失业的印刷工人,据说他是头几批游行的发起人,因为他以他的革命观念而闻名遐迩。的确,许多人都远远看见过他那张半月形的蓄着络腮胡子的大脸,他总是走在游行队伍的前头,也听见过他用男中音喊着要面包,要工作。警方很快认定说,他是被人用又短又粗的木棍打死的,说有人最后一次看见他正从屠宰街区众多下等酒店当中的一家走出来,那些酒店供应黑葡萄酒和走私烧酒。他出店门时已经半醉,走路偏偏倒倒。他身上的身份证件和他的手表已被抢劫一空,口袋里分文全无,显然是被某个酒友或路上碰见的歹徒杀害的。然而,已经开始狂热起来的全城民众对警方的解释作出的回应是在城中心聚集起来呐喊,恐吓。仅仅几个小时,鲁帕赫已经变成了烈士,成了正在进入老年衰退期的当权者的牺牲品,当权者既不会养育他的子孙,也不会保护他们,抵御正在我们边境外修筑工事而不受惩罚的外国的威胁。在鲁帕赫的死亡里可以看到外国伸进来的那只手,可以看到背叛人民的那只手。于是,真相已经变得毫不重要。大多数人都不准备聆听真相。在过去的几天里,他们已经在脑袋里放进了太多的炸药,他们已经编织了一根漂亮的火绳,从此以后,火星就掌握在他们手里。
全面爆炸发生在礼拜一,那是在一个空城的礼拜天之后,当时可以说这个城市已经被抛弃,已被突如其来的罕见瘟疫折腾得荒无人烟。礼拜天晚上,艾梅莉亚和我,我们照样在街上散步,装做没有看见我们周围的一切,而那一切已经预示着即将发生某个空前严重的事件。
我和她认识已经五个礼拜了。我正在进入另外一个世界。突然间,我发现这个世界和我自己的生活很可能以全新的节奏继续下去,而且,从我热爱的人儿胸中发出的温柔而匀润的声音是世界上最动听的声音。我们总在同样的地方、同样的街道散步。可以说我们不约而同地确定了我们的圣地,那就是我们最初定情的地方。我们在剧院门前走过,然后经过翁德—德—博格尔大道朝埃尔西散步小道走去,那里还有音乐台和溜冰场。艾梅莉亚要我对她谈谈我的学习,我读些什么书,我的家乡是什么样子。“我非常想了解那一切,”她说。
她是在一年前来到这个城市的,当时带在身边的唯一宝贝就是她的双手,她擅长刺绣,能绣出精美的绣品,变换各种复杂的针法,她绣的花边纤细到可以与霜花媲美。“在我后边只有漆黑一团,没有别的,只有漆黑一团。”一天晚上,当我问起她的家庭和她从哪里来时,她回答的这句话又把我带回到我自己的过去,我遥远的几近死亡的童年、被摧毁的房屋、坍塌的墙壁、冒着烟的断壁残垣,我能记忆和费多琳对我讲述过的一切。于是,我爱艾梅莉亚又像爱我的妹妹,爱一个跟我一样来自深渊的人儿,跟我一样除了朝前看别无选择的人儿。
礼拜一那天清晨,我们在像章厅听内泽尔讲课。我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大家这样称呼这个天花板很低矮的大厅,大厅的墙壁打了蜡,可以照出我们有点模糊的形象,但墙上没有任何装饰。讲课的主题是口耳相传上千年的伟大民族史诗《坎特·托伊斯》第一部分的韵律结构。内泽尔讲课时从不看听课的我们。我相信实际上他主要是对自己说话,而且大多数时间都保持这样奇怪的讲课方式:自我独白,不在意我们的存在,更不在意我们的意见。他一边狂热地论述着诗篇的五音节、六音步,一边用发蜡梳理着自己的头发和胡须,填着烟斗,一板一眼地刮擦着自己上衣翻领和翻袖口上密密麻麻的饮食污渍,用很薄的小刀清理着指甲。我们当中也就不到十个人在注意听他讲课,其余的人大多数在打瞌睡或仔细研究着天花板的裂缝。就在他起身在黑板上写下两句诗——那两句诗我现在仍记忆犹新,因为诗篇的古老语言在很多方面都酷似我们的方言:
他们在喃喃细语中来到这里,
随即消失在浓雾和土地中。
——的当儿,课堂的门猛然被推开,碰到墙上发出了咔拉声,同时从外边传来一阵可怕的喧闹声。我们大家都不约而同地朝那边转过身去。我们看见一些怒目圆睁的脸、摩拳擦掌的手臂和冲我们大声怒吼着的嘴:“全体出动!全体出动!为鲁帕赫报仇!叛徒死定了!”门洞里只能看清四五个人的脸,显然都是些大学生,他们脸部的轮廓虽然模糊但还算熟悉,他们一定是被身后巨大的怒吼声支持并推到第一线的。后来,他们又猛然销声匿迹,与方才在我们面前猛然出现如出一辙,留下了敞开的门,活像水磨盘的窟窿。片刻之前还在我周围的那些人仿佛被一种不可抗拒的自然力量所驱动,几乎全部被那窟窿吸走了。我周边响起了一片推倒椅子和长凳的碎裂声、喊叫声、怒骂声、吼声,然后,一下子,鸦雀无声。浪涛已然渐行渐远,带走了野蛮,把野蛮推广出去,散播到全城。
在像章厅只剩下了我们四个人:弗里茨·舍费尔,一个胳膊很短的大胖子,他上三级楼梯就喘不过气;尤利乌斯·卡克内格,一个从不跟任何人交谈的人,他永远通过浸透香水的手巾进行呼吸;巴特莱奥·米察,一个聋子,以及我。当然,还有内泽尔,他举着粉笔看见了发生的那一切,微微耸耸肩,然后继续上课,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