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父亲的“怀疑”
1974年,我参加工作已经过去了四个年头。
有一天,父亲突然表情严肃地问我:“你在厂里表现怎么样啊?”在父亲面前,咱兄弟几个都犯怵,我心里不知道老爸想问什么,有点紧张地回答:“可以呀,我连续两年都评了先进。”“那也不等于各方面都做得好,为什么你现在还入不了党呢?”这是父亲真正想问的,在他心里可能已经存疑一段时间了。我一时语塞。的确,交申请书也有三年了,思想汇报几个月就主动写一次,自己工作也是努力的,可就是没有下文,我的心里也着急。
父亲的疑问,我想还来自一次自己的外出。入厂几年下来,我没有离开过广州市区范围。某天,一个要好的工友小钟问我:“喂,你去过广西没有?”“没有啊,但我知道,桂林山水甲天下,南粤名山数二樵!”我满不在乎地答道。“我们一起去吧,广州飞到桂林的机票是30元。”小钟有点兴奋地说。现在看这票价,当然是太便宜了,可那时候的青年工人,一个月工资一般才40多元,飞北京机票是90元,也不算便宜啦。
我俩就这么启程了,到桂林、阳朔等地“自由行”,快活地玩了一圈。我们回程时为了省钱,只买了硬座票,还要在衡阳火车站上车。没料到,乘车的人实在太多了,怎么也挤不上去,我只好先从列车的窗口攀进了车厢,然后将小钟拽了上来,真够狼狈的。这是我最早体验到什么叫“要辛苦去旅游”的感受。
出去的时候,没敢跟家里人说,父母常出差,对这几天我没在家也没留意。回来后和长兄聊天悄悄说了,不知道他怎么走了嘴让父亲知道了。父亲很不高兴,训斥我太大手大脚,去玩就花去一个月工资!我心里也挺委屈的:“已经挑了个最近的省啰,回来还差点扒不上火车,这够节约啦。”怎么解释都没用,这事给父亲留了个负面印象。
终于在工作后的第五年,1975年10月,由黄君美、劳祝女同志为介绍人,我成为光荣的中国共产党的一员。当时没有设预备期。几年后,在一次和君美组长聊家常时,她笑着说:“我见过你父亲,高高大大的。”我疑惑不解地问:“是吗,什么时候?”“几年前了,来厂里了解你的情况,还让我不要告诉你。”
仿佛是在这一刻,我才明白了父亲平日看我时那欲言又止的眼神。父亲,这就是父亲。
2006年6月18日是父亲节,那天也是个周日。我边做家务边听着广播,无意中,听到收音机里的一句话:“人往往记住了别人偶尔给予的好处,却忘记了父亲对我们一辈子的恩情……”听罢,我干着活的手无力地垂下,眼泪夺眶而出。
我不由想起刚上初中的那年,父亲带着我到鹤山县宅梧公社看病的那一幕。
当年,与“文革”如火如荼同步的,是各种“人间奇迹”的涌现:“无药麻醉做手术”“针灸让聋人开口说话”“用石材造机床”“针挑治愈瘫痪”……这时候广州也在盛传:某农村有个老中医,能用祖传秘方治愈小儿麻痹后遗症。这是个“久旱逢甘露”的喜讯啊!我突然有了重新回归“正常人”的盼头,心思全在这个“享有盛名”的神秘的老中医身上。见我这样,父母亲显得很犹豫。他们为我的病不知操了多少心,现在会有治愈的可能吗?他们不想让我失望,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父亲领着我,坐上了往鹤山去的长途汽车,在坑坑洼洼的沙土路上颠簸了一整天。傍晚,在宅梧公社的一个乡村小客店落了脚。踏进简陋的小房间,只见一张粗糙的小桌子,发黑的木架床上铺了张汗渍斑斑的竹席子,墙上斜挂着顶发霉的蚊帐。太累了,父亲说了句“睡吧”就躺下了。没多久他又坐了起来,拿煤油灯往前一照,身体的侧面现出点点红斑。这一整夜,我们让小臭虫咬得无法入睡。
第二天早上,我们在当地人的指点下,终于找到了那个村子。我让这位颇为“传奇”的老中医看过,他开了一贴谁来都一样的方子,全是些用来蒸熏泡洗的草药。在回广州的路上,父亲背着足有半人高的大麻袋,这些中草药重量不轻,正值盛夏,酷日当头,从小村里一直扛到车站,父亲满脸憋得通红,汗水渗透了衬衫。当时乡间的班车很少,中途上车更不会有座位了,父亲已有较重的高血压病,在闷热狭小的车厢里,被前后乘客紧紧挤着,傍晚才回到了市区里。
我还记得,每周总有三四个晚上,住在家属院的干部到家里来谈工作,父亲总是热情接待,耐心听取意见,然后既是解释又是开导,真是苦口婆心。他分析问题、说服能力都很强,我在隔壁房间做作业,常无意间听到他们的谈话,可以说,父亲是教我做思想工作的第一个“家庭老师”。
父亲生前只留给我两件物品,一块他戴了二十多年的手表,一件穿着机会不多的半新毛料大衣,再没有其他的东西了。但是,父亲的教育和影响,让我走到了今天,老人家给予我的这些,此生受用不尽!
思之得
父亲看我的眼神,常常浮现在我的脑海里。这世间真的没有后悔药,当老人走了以后我才刻骨铭心地感悟到,父爱是那么的深沉,他对你说过的话不一定都对,但对你的爱却是一定一定的。有这样负责的父亲,是人生可遇不可求的幸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