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风吹来的时候(第1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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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学往事

王新宪

我是7岁多才上学的。在1962年至1967年间,就读于广州市文德南路小学。

学校在一条古老的马路上。

据史料记载,古代广州形成于“三山两湖”,也就是番山、禺山、坡山和西湖、兰湖。文德路紧靠禹山之东,最早形成于北宋庆历年间,位于孔庙东侧,因府学而兴,时称学府东街。邻学府东街近有粤秀、西湖、禺山三大书院及广东贡院,得南岭诗风之先的“南园诗社”,因孙、王佐、赵介、李德、黄哲等诗圣,引无数文人墨客顶礼膜拜。清同治年间更名为文德路,民国七年(1918)扩宽马路后,形成现在南临珠江、北接中山路2公里长的路。文德路东侧的文德楼,在上世纪二十年代曾被中共广东区委租用,周恩来、邓颖超、李富春、蔡畅、李之龙都曾住过,1925年周恩来、邓颖超在这里结婚。1926年毛泽东在举办农民运动讲习所期间,经常到这里找书看书。南端向西走200多米就是老天字码头,道光十九年即1839年3月10日,奉旨南下的钦差大臣林则徐由此登岸,踏上“若鸦片一日未绝,本大臣一日不回”的禁烟艰途。1886年两广总督张之洞筑江堤120米长,这里成了广州最早的现代马路。码头向东2.2公里就是白云路了。1927年间,鲁迅在中山大学中文系任教,后来转住在白云楼,常携夫人许广平到文德路买书、妙奇香楼饮茶。《朝花夕拾》、《可恶罪》、《小杂感》、《扣丝杂感》、《谈激烈》、《略谈香港》也是其间写下的。

我快到一岁的时候,在幼儿园染上了脊髓灰质炎,俗称小儿麻痹症,送到广东公医医科学校附设公立医院诊治(中山医学院附属医院前身)。当时这病如“非典”一般,医生找不出病因,连日高烧不退。一周后体温是降下来了,却不能站也不能坐,就软绵绵地躺着。父母看西医是没法治了,又急转到大德路的中医院,接诊的是老中医林澄庄先生,说如服他的药一个月,保证能起来走。当时开的药里还有虎骨、人参等,每周取六服药,好在是公家能出些钱,否则父母是负担不了的。按医嘱服药几个月后,还果真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扶着墙吃力地慢慢挪步。这让辛苦照料的外婆惊喜不已,叫家里人赶紧过来看。不过,已经完全不是健康幼儿那么走了,就此进入了“另类”。可以说,我从来就没有体验过人们跳啊、跑啊那些上天所给予的快乐。

我是11月出生的,就差两个月没让入学,多等了将近一年。入学面试是独自去的,母亲问,老师给的题目答得怎么样啊?我满不在乎说,很容易!就让辨认一些三角形、圆形,还有其他记不得了。我小时喜欢演讲,两小手背在腰后:“我们一定要解放台湾!”逗得大家笑不拢嘴。我依稀记得,那时全校好像只有一个我这样的学生。

文德南路小学分设在三个地方,正校与珠江园一墙之隔,四层砖混结构的教学楼,外墙红砖白柱,大门朝西。学校北面隔一条小街叫旗杆巷,可能是因这块地方鸦片战争后曾驻粤八旗水师营的缘由。巷北是学校的小操场,沙土地面,北侧有几间简陋的教室。在学校的正西向跨过马路,是二层砖木建筑的分校,外观酷似贵州的遵义楼,白灰抹的外墙,地板、楼梯都是原木铺设的。此处是前清学堂,学校背后的小巷“学堂前街”由此而得名,后又成了民国时期的普通小学。我们的校长叫陈颜秀,我听过她在全校集会上讲话,印象里是个很朴素的女干部。

入学后,母亲“强迫”我做的两件事:一要右脚穿上“铁鞋”,是在荣军疗养院定做的,也相当于现在的矫形鞋,金属圈由脚踝往上勒到大腿,那时没有轻质材料,迈步很重,几乎是靠腰力拖着走,但能保持残腿的骨骼不变形。二要每天坚持写日记,没啥写就从书上抄几句什么的。我的班主任一至三年级都是李秀容老师。她文静、端庄,近1.7米身高,在南方属高个女孩了。那时都得男女生同桌,有一天,阿美同学突然发飙,以“莫须有”的理由,用铅笔往我手上狠扎了一下,现在我的右掌心还留着个小黑点。当时的二层楼木地板已经踩得像瘪瘦穷人的肋骨,我脚下的缝隙竟能看到楼下同学的脑袋,耐不住时从小缝往下扔个纸条,造成下面课室的小骚动。那时读书是一点儿压力都没有,学校实行的“二部制”,也是因课室不够,每周隔三岔五要在家里以小组形式自行学习。我们是草草完成作业,就下军棋、飞行棋或打扑克,推搡打闹整天就一个乐啊!

小学课程设语文、算术、音乐、图画、手工和体育。东山区教育局印发的《小学生三千汉字与词组》,我们能倒背如流,就这用牛粪纸印刷的粗糙小册子,奠定了我一生的文字基础。记得我和另外两位男同学阿中和阿标,几乎包揽了语文老师的表扬,他们参加工作后都是先当了中学教师。

1964年,说蒋介石乘我们三年自然灾害困难要反攻大陆,为战备需要疏散城市人口,也因为我行动不便,于是回到母亲家乡开平县读小学四年级,连城市户口也迁到了农村。

蚬岗中心小学(前称启新小学)设在村南面的周姓祠堂里。班主任是周松尧老师,人很风趣,他家就在蚬岗墟口,听说他还曾教过母亲和姨妈呢。记得第一次上课,老师让我介绍自己,我站起大声道:“我是从广州来的!”当时班里同学都只讲四邑话,很少听过粤语(亦称白话),乍一听太别扭了,惹得全班哄堂大笑。周老师有个“绝招”,如上午我们听课纪律好,下午就加讲一节故事课。老师口才很好,讲得引人入胜,同学们都挺喜欢他的。开平有排球之乡之称,远亲里还有排球运动员曾受到周总理接见呢。班里同学几乎没有不会打排球的,一下课就往操场飞跑,十来分钟后又气吁吁地坐回椅子上。后来,我们学校合并到镇上的希宪小学。

蚬岗镇东胜里村,记忆中是个美丽的村庄。村口耸立着华侨捐钱建的碉楼,像个威武墩实的士兵在站岗。南面一片小树林,东面隔着一个鱼塘就是卫生院,往北走就是坎田村了。到了农村,我第一次看到水稻、青蛙、萤火虫……乡亲们生活是原生态的,村里小孩拉屎后就用树叶擦一下,再撅起屁股让狗舔个干净。我先住在外婆家,前院是废青砖垒成拦腰高围墙的小院,中央有棵老石榴树。我把摘下的“鸡屎果”(当地俗称)黄白熟透的先吃了,绿生生的就藏到枕头里,当时觉得是最好吃的水果了。后院种了白菜、豆角、金针菇,浇的都是农家肥。木瓜、香蕉树长得两人多高,靠长长的竹竿才能把果实钩下来。

后转住大舅家。我住阁楼,要上没有扶手很陡的木梯,每天自己端盆冷水一摇一晃地上去擦洗。当时卫生条件不好,蚊虫叮咬,两脚长满脓疮,疼痛难忍。我还帮着养猪,它吃得可多了,煮猪食是将米糠和野菜拌在一起,一大筐煮熟就成了一小锅。煮食是靠烧茅草,熏得两眼直流泪,火苗把头发都烤黄了。舅母是个很善良、勤劳的女人,平时说话很少。一天放学后遇着下大雨,我在校西门祠堂口等着天晴。可能是无意挡住了一个正蹲地抽水烟村民视线,他竟用手臂往我小腿狠劲地一撸,我猛地跪在地上,裤子膝盖处磕破了,血渗了出来,回家后我只说自己在路上摔跤了。当时在旁的人看不过去,将情况告诉了舅妈,她怒不可遏,上门把那人狠骂了一顿。

我在农村写过的作文中,其中以学雷锋做好事和“9·5水灾”见闻为题的两篇,以优秀作文送到县教育局去了,这是周老师告诉我的。我从一年级开始,每篇课文都能背下来,我还记得有这么一篇课文:

“小斑鸠,咕咕咕,我家来了个好姑姑。

同我吃的一锅饭,同我住的一间屋。

白天下地搞生产,回来扫地又喂猪。

要问她是哪一个,她是我家好姑姑。”

这应该算是那个年代体现群众路线的好“歌谣”了。

1964年的“六一”儿童节,在地处文德北路的广州市第一工人文化宫里学校组织了营火晚会,我们每人手捧着用旧报纸折成袋子的礼物,装有香蕉、橘子等水果,兴高采烈地唱:“营火烧起来了,营火活泼地闪耀!我们围着营火,跳起欢乐的舞蹈!”就是这个给同学们带来美好记忆的地方,“文革”时期一度成了全市产业工人造反派的总部,多次武斗流血冲突的地方。

五年级又回到原校原班,同学都没变化,班主任换成了唐向娟老师。上六年级后,“文化大革命”开始了,造反的人摈“文”弃“德”,将学校改名成“挺进小学”,少先队员都变成了“红小兵”,每人发了毛主席亲笔题写的“红小兵”三个字的红袖章。虽是一普通小学,但“小兵”的疯狂劲不小,我们班就有同学把老师的头打得鲜血直流。教我们数学课的许老师因“历史问题”成了“牛鬼蛇神”,被贬去洗男女厕所,校长、教导主任都“靠边站”了。

1967年后,我没有再回过母校。

时间走过了22个年头。

1989年2月广州市残疾人联合会成立了。当时租用了位于广卫路民政局招待所的第三、第四层办公。过不久,简兆彬理事长、钱文昌副理事长及我一起商量,想要尽快把服务场所建起来,这样残疾人来访和残联机关的同志也能有个落脚的地方。有一天文昌同志工作途经原文德南路小学,当时已改成东山区教育局启智学校,他认为处于路西的旧校舍地点适合我们的选择。我之前曾去看过,感觉地方小了些,麻烦还在于学校用地难以征用,但好处是没有搬迁户,建设成本不算高,能用不多的钱尽早把事办成。

前面提到“被贬”的许深庆老师,消瘦的脸颊上,架着深度近视眼镜,说话十分和气,一看就是典型的教书先生。“文革”结束后,他为了帮助学校创收,就在已是危楼的分校址办了印名片的小工厂。一天,我骑自行车到了那里。“许老师,还记得我吗?”我问。“怎不记得,王新宪嘛!”听来由后,他不高兴了,许老师绷着脸说:“你知道吗,办起这小厂多艰难啊,你现在来拆老师的台?”现在想起来,如果当时手里的钱多一些,可以另找个地方,不会忍心与老师“抢食”的。回想这事,心中就有抹不去的内疚。

几年后,许老师走了。后事办得匆忙,许多人都来不及通知,家人凭着老师留的名片联系上我。告别那天,除亲友外他的学生只有我一个。人在悲伤时难以言语,我心里痛楚地说:老师啊,您是一生从教,“一生”送行啊!

我想,这小故事也反映了我们事业起步时的状况啊!

在小学旧址建设的残疾人职业培训中心,是全国省会城市最早的基础设施项目。在一次工作会议期间,我向计财部刘雪东主任介绍了情况,要到了中残联地方基础设施第一批补贴款:人民币30万元,并以此为由向市计委正式申报立项。征用教育用地难度是很大的,可以说基本不可能,之前也有几家大单位看上此地,后来都知难而退了。对征用学校旧址建设残疾人职业培训中心,教育局领导是理解、支持的,但也遇到一些部门的敷衍拖延。为了及时沟通情况,晚上找具体分管的卢副局长,他家没有电梯,每层18级台阶,一步步爬上了7层,他很感动。有一天下着大雨,杨局长刚好目睹我在教育局湿漉漉的走道滑了一跤,不由动了恻隐之心,他亲自督促催办相关事情。小学的郑校长整个过程做了许多配合工作。基建办同志开始的时候,用“正”来记录跑手续的外勤工作次数,后来多得没法记了,光跑部门就二百多次,做具体工作的同志是很不容易的。

通过相关审批程序时,规划局坚持如征用63号地段,要一并征下北面的四五家铺面。如果这样就成了南北长、东西窄的不等边三角形地块,直接扩大了代征地,拆迁难度和建设成本都大大增加。我们及时向领导反映了困难,在石安海常务副市长亲自协调下,最后把征用地的老鼠尾巴砍掉了。有趣的是,在这里开始做基础桩的时候,竟挖出了几十根4~5米长、直径15厘米左右黑黝黝的圆木,应该是古时夯实滩头堤坝之用。这里清初还是宽阔的珠江水道,江面覆盖过现在的珠光路,至清末才因泥沙淤积形成了学校脚下的陆地。此情此景,真让人有沧海桑田的感觉。

建筑图完成后,又经香港著名建筑师指点,将大楼设计外立面的方形窗户改为上沿弧线形,大楼形象更显得人性、温馨。1993年,全国省会城市第一座残疾人综合服务大楼建成了,面积2380平方米,内设电梯、盲道等。那年,还没有“残疾人基础设施”这个概念,中央也没有专项拨款,偌大个国家,地方的这类设施加起来也仅仅几万平方米而已。

1993年7月,我去东京参加第二届国际技术援助研讨会,经香港盲人辅导会总干事陈梁悦明女士联系,由年过七旬的日本失明老人松井新二郎先生,捐赠了价值30多万人民币的盲人阅读设备,1994年3月15日,建立起全国第一个盲人图书馆。广州盲人图书馆设有声阅览、静读阅览、弱视阅览等项目,并开设电话预约免费送书服务。10月28日,广州市开通能搭载轮椅的康复巴士,在公交线路为重度残疾人出行服务。同年,全国第一个残疾人职业介绍所,由中山六路伤青协会会址迁往新址文德南路大楼。

1994年12月,邓朴方主席到广东视察工作。其间,在珠岛宾馆与高祀仁书记、黎子流市长、石安海常务副市长、郭向阳副市长座谈,共商在得改革风气之先的地方,如何推动残疾人事业的先行发展。随后,朴方参观了坐落在文德路的残疾人职业培训中心。大楼首层为城市信用社,是市残联主办的金融机构;二、三层是职业介绍所和残疾人资料库;四、五、六层是职业培训中心和盲人图书馆;七、八、九层是残疾人用品用具中心、康复巴士公司和穗康福利公司。朴方对每一层、每个项目都看得很仔细,具体了解设备、设施的用途和性能,俯身与残疾朋友亲切交谈,听取他们的想法和意见,询问他们的生活和就业等情况。最后在会议室召开了座谈会,朴方高兴地即席讲了话,他说:广州残疾人事业刚起步,就建成了服务设施,这很不容易。这楼看上去面积不大,但使用得很充分,服务项目不少。比如里面有残疾人职业介绍所,开展就业登记、用工咨询和保障金征收管理等,这里挂牌介绍的用人单位也不少啊。我注意看了残疾人资料库,基础数据是很重要的,它使我们的工作有科学依据,别人就不会说我们是“土八路”啦!残疾人职业培训开展起来了,还要注意了解市场需求情况,能就业是硬道理啊。盲人图书馆的设备是先进的,要让更多的人能使用上。看来盲文书是少一些,暂时还解决不了,我们再想办法吧。相信在市委、市政府和郭市长的领导下,广州的工作是会继续发展的,也能给全国创造经验。朴方的语言朴实深刻,殷切之情大家都深深感受到了。

1998年8月,我调省里工作。在省残联第三次代表大会开幕式入场前,我和林社后同志向高祀仁副书记、欧广源副省长汇报工作中建议了“三个一”:一是由省委省政府发一个支持残疾人事业发展的文件,二是以省政府名义召开一个解决地级市残联组织建设问题专题会议;三是争取广州残联同志的支持,转让文德大楼以缓解省事业用房之急需。省领导同志觉得意见很好,当即拍板同意,广源同志在大会讲话时明确表示支持“三个一”。从此,大楼又先后成为省残联机关、省残疾人就业服务中心、省残疾人福利基金会、广东狮子联会等机构为残疾人服务的重要场所。

文德南路小学(东面校址)在1990年更名为启智学校,开始招智障学生,后又扩招孤独症学生,有700多个残疾孩子在这里毕业走向新的生活。2010年广州市行政区划调整,东山区并入越秀区,根据残疾人事业发展需要,在现校址建立了区残疾人康复中心,区残联的同志在里面辛勤工作。

一晃20多年过去了,这地方如同一张再普通不过的小饭桌,年复一年日复一日,不言不语。来去匆匆的人们,往往记住了饭热菜香,却不曾问过“厨工”有谁,从何而来。现在,这楼、这小小的面积,不知还能占到全国残疾人服务建筑里的多少分之一,可是,她所走过的轨迹迸发出的火花,与生生不息的“文德”之光互映生辉,熠熠闪烁着鲜活的生命。

当回忆起这些往事,我想,如果对天堂里的许老师说“你懂的”,他一定会笑得很开心,会的。

2014年11月于北京

【作者简介】

王新宪,中国残疾人联合会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