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幻文学论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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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子 直面边缘

叫嚷着要进行科幻研究已经很多年了。但是,这类文学作品到底是什么、基本构造怎样、创作目的是什么、满足了人类的哪些愿望,至今仍然众说纷纭。更重要的是,这种文学在当代的作用和未来的发展,则更是充满了尖锐的矛盾与对立。似乎研究得越多,可信服的观点少。考察当前通行的科幻理论著作可以发现,专家们研究的侧重点各不相同。对科幻文学的定义,众说纷纭、莫衷一是。其中,一些有关科幻的未来发展问题可参考韩松、吴岩、刘秀娟在《文艺报》上的一次对话。详见韩松,吴岩,刘秀娟.科幻文学期待新的突破[N].文艺报,2006-09-09.

文学研究的问题不像自然科学问题那样有着客观化的大自然作为一种外在的限制物。你无论怎样解释自然科学问题,都必须符合自然界的基本构造和基本运行法则,就连极端建构主义者也必须考虑这些现实。但在由文学作品本身、作家、读者、社会环境构成的这个相互关联的总体中,除了社会环境具有相对的客观性,其他三者都纯粹落入观念和心灵的空间。在这些空间中,每一个小的元素本身都包含着与其他元素所不同的整整一个大宇宙。于是,企图获得一种任何人、任何时代、任何社会环境都能接受的、纯粹具有自然科学性质的文学理论,便只能成为一种浪漫主义的空想。

到20世纪的最后几年,充分肯定人类的所有理论思维都是空想的观点,已经获得了许多人的认同。从某种侧面看,后现代性的解构主义和建构主义其实一脉相承。前者冲散了从古希腊开始的那种意义中心体系,将一切知识的可靠性都悬置起来;后者则相信,至少在社会科学和人文领域中,人类的一切观念和理论都是谋划的产物。之所以有些理论优越于其他理论,不是因为这种理论更加靠近它们所描述的现实、更能预测现实,而是因为它们的提出者占据着更多资源,有着更加深厚的权力背景。于是,权力让它们的提出者充分利用传播渠道,有充足的机会说服对方,占领理论传递的空间。甚至,他们可以动用已经获得并积累的学术或非学术权力,去打压相互竞争的其他理论,让自己的理论至少在自己能控制的时代里成为通行的、被普遍接受的理论,变成课本中的真理。而客观现实呢?用一句颇具心理意义又不被心理学家所承认的话说:每个人眼中有每个人的客观现实。

心理学(还有一部分人类学、教育学)仍然由自然人这个相对客观化的外部参照物对知识和探索过程中获得的观念进行规范,还有着所谓认知上相对公共的领域;文学则是纯粹观念和心灵的空间,其所映射的外部世界,本身就是多元化和多义性的。对这种纯粹单个案例的研究,其方法超越现代实证科学是必然而然的。例如,我们可以将所谓的规律性排除于思维的范畴之外,仅仅考虑某个独特的作品对某些独特的读者和社会到底产生了怎样的作用。这种研究是完全分散的、个体化的、质性的、主观的、启示性的。例如,当“文革”后期一个渴求知识的人从封闭的图书馆里偷偷找到《海底两万里》并进行阅读的时候,他个人得到了怎样的感受,受到了怎样的震撼,他对科幻文学做出了怎样的判断、推理,他又开始了怎样的一种全新的人生里程,对他这个个体来讲,都是真实、客观而重要的。吴岩.亲历中国科幻三十年[N].文艺报,2008-12-20.但他得到的这些思索的成果,对同时代的其他人,对其他时代的其他人,甚至对更换了时代的他自己,不具有什么真实的价值。一些人当时仍然在中国最干旱的地方为获得水资源而每天长途跋涉挑水,另一些人则可能在牛棚中接受改造,也有人可能因为种种原因而堂而皇之地找到一些当时罕见的参考书去阅读。所有这些个人的经历,对于其他人来讲,都缺乏真实性,无法真正体验和感受。但如果你能描述出这些经验,让其他人明晰在这奇异的时代中,确实有一种人在阅读这样的文本后获得了震撼,并由此选择了人生未来的路径,这件事情本身就具有价值,更多人可以从“这一个”个体跟作品、跟生活之间的交互作用,吸取有效的营养,即把某个时代、某个人跟某种文学中的某些作品之间的交流,当成他们在阅读人生这部大书时所看到的一个小小篇章。杨虚杰.亲历中国科幻三十年:个人史与社会史[J].科普研究,2009(6):91-96.这样,文学研究其实是回归到文学产生之初的状态。一些人将自己的心灵产品提供出来,另一些人在接触这些产品和产品流通中得到启迪。文学研究就是让文学产品创造更多启迪,让思想观念和思考空间加倍增值的过程。

当然,也有另一种可能。那就是文学研究本身变成一种权力的研究。所谓文本特征,还有文学的历史、语言的使用、人物的刻画等这些见仁见智的东西,没有必要再做深入的分析,也没有必要去说服对方依从你的观点。考察文学场中的权力运作现实,提供给读者在阅读一种文学作品时所应该知道的权力状况,才是文学研究的最重要的内容。事实上,当代文学场景中的文学研究,就是这么进行着的。爱德华·萨义德眼中的《黑暗的心脏》《阿依达》,无论从观念、情节还是创作出版,都已经是一种申述殖民者/被殖民者权力关系的创作物。萨义德.文化与帝国主义[M].李琨,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而本尼迪克特·安德森则从相反的方向上考察了泰国和印尼文学的反殖民与民族主义权力诉求。本尼迪克特·安德森.想象的共同体:民族主义的起源与散布[M].吴叡人,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当然,权力场中的文学运作不单单是一种殖民与抵抗殖民的较量,也是集中于主流意识形态的思想与非主流之外的流散的意识形态之间的较量,是政治权力与文学权力、掌握资源者与没有资源者思想之间的较量。朱国华.文学与权力:文学合法性的批判性考察[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6.

作为一个在这样的时代从事科幻研究的个体,不可能不受这些思维成果的影响。不但如此,这种权力思维在科幻文学场中体现得更加重要。首先,科幻创作的产生和发展,确实是在科学逐渐产生重大影响的现代社会中完成的,而科学在过去的三百年中彻底改变世界、改变人类生活、改变历史进程的事实,则暗示我们必须从社会整体的权力构造中考察这类作品的产生与发展、变革与创新。其次,无论科幻小说与科学之间具有怎样的关系,科学本身在现代世界各种差异的意识形态中都获得了霸权地位这样的现实,已经让这类作品中出现了其他作品中少有的、新的、占据霸权地位的权力主体。换言之,科幻文学必须处理它跟科学之间的微妙关系。这样,传统的文学因素怎样对这个不同的新主体做出反应——臣服或者反抗——就成为一个十分明显,同时也是十分诱人的研究线索。第三,在现代商品经济冲击社会意识形态,把传统社会改造成一个商业社会的时候,科幻文学又会发生怎样的转变?科幻作家是否会臣服于金钱的霸权,放弃自己的独立价值?抑或,他们仍然将驻守自己的地位,放纵自己的呼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