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勒古恩的“冰星”
19世纪资本主义仍然在上升时期,玛丽·雪莱的心还不是完全灰暗的。这种心存希望的状态,使女性作家从科幻小说中所发出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渴求。怪人仍然活着,他在北极等待着人类社会重新做出自己的选择。虽然弗兰肯斯坦死了,但他的继承者是否在实验室中更正自己的错误,重新制造出自己的同类?
遗憾的是,这种期望随着科技发展后女性社会地位的渐渐降低也逐渐泯灭,女性迟迟没有等到救世主的解救。她们在受教育、就业、社会等级升迁方面的比率继续下降,在家庭中也没有获得真正的自由。究其原因,主流的西方世界是一种来自古希腊的、先入为主的、男权的世界,它习惯以男人的眼光看待一切。在这样的状况下,女性不再等待男人的自我检讨和良心发现,或者说,她们已经彻底抛弃对男性的期待。厄休拉·勒古恩就是这样的作家中的一位。
厄休拉·勒古恩1929年10月21日生于美国加州伯克利。她的父亲克罗伯是著名的人类学家,母亲是一位人种学家。虽然没有雪莱夫人那种苦难的家庭和交织着欢乐与痛苦的婚姻,但也仍然能看到当代社会女性被疏离的痛苦。人类学家的家庭中充满了关于边缘种族的资料,而原始世界的巫术故事,则极大地吸引着她的关注。也许,这些原始世界的生存状态,才是女性真正期待的乐园?
勒古恩的名著《黑暗的左手》讲述了遥远的宇宙中一颗寒冷的“冬星”,冬星上有个卡海德国。来自星际联盟的特使“艾”被派往冬星,试图说服他们加入爱库曼的大宇宙体系。卡海德是一个混杂着三分之一原始、三分之一封建、三分之一共和制度的国度,最重要的是,这里的人种雌雄同体。换言之,他们只有一个性别。每26~28天,这种人会发生一次生理性循环。具体地讲,在持续18天性冷淡之后,腺体开始分泌性激素,到第22~23天冬星人会进入性活跃期。此时,如果他们遇到同样处于性活跃期的另一个个体,腺体的分泌就会加速,性器官就会向两种不同的方向发展。在2~5天不等的性高潮期,两个朝向相反方向发展的个体会亲近、爱慕,有性活动。此后,如果“女方”没有受孕,双方就会回到中性期。如果受孕,则孕妇会经历7个月的妊娠期和6~8个月的哺乳期培育出新的个体,之后,重回中性人。与一夫一妻制类似,一对发情期的冬星人可以订立誓约生活在一起,这类似我们的婚约。如果相互喜欢得厉害,则可以订立终生誓约。不过,这种誓约不是对任何人都有效的。例如,在亲兄弟之间不允许订立誓约。
放弃了对男女平等社会追求的最终努力,转而建立一个完全由女性控制和管理的母系氏族社会,甚至让性别彻底消失,是勒古恩类左派女作家的终极反抗。小说中惟妙惟肖地将女性所能设想的这种世界精细地展现出来。
“双性同体”是女性主义批评的一个重要概念。尽管在女性主义批评界存在着各种不同的声音,彼此之间不乏矛盾和歧义之处,但却都普遍引入了这一概念,并且都将它作为一种文学的理想境界提出。其实,雌雄同体之所以被女性主义作家看重,主要是由于弗洛伊德的恋母情结中引入的阉割焦虑所致。这里所说的阉割焦虑,是指弗洛伊德所陈述的关于小汉斯玩弄生殖器官时受到长辈的恫吓,说会被阉割所产生的焦虑。而汉斯看到的女孩没有跟男性一样的生殖器时,便认为是被阉割的结果。因此,从文化角度上观察,阉割焦虑既是一种个体心理障碍,又是一种社会关系的象征。而女性作家所提出的同体论,则彻底消除了阉割的恐惧,无论对女性还是男性,都不再有焦虑可言。一旦生物是雌雄同体的,他们便具有了共同奋斗、共同创造的可能性。其实,多数原始社会的神话传说中都有这种雌雄同体的故事,从伏羲女娲到亚当夏娃到埃及的始祖之神再到新西兰毛利族的神话。
当然,与传统的民间传说不同,勒古恩的小说是在全新的科学幻想状态下演绎的女性梦想。美国马克思主义理论家詹姆逊认为,作家之所以采用冬星这样严酷寒冷的环境,是想要告知读者,小说中讨论的事件全部来自自治的主体。寒冷让人清醒,让理性充分发挥,因此,故事虽然属于科幻,却是真实的现实。作家想要进行一场全新的思想实验。想要对今日的资本主义世界进行强烈批判。但这种批判也是女性主义色彩十足的,因为在试探“专制与放松”“压制与自由”等主题的同时,作家自始至终追求的是一种“乌托邦式的安宁”,这种安宁排除了性别和历史折磨,排除了文化过剩和自然折磨,是无差别的集体性带来的。
作为一个左派作家,勒古恩必定也接受过一些马克思主义思想。她的小说并非古典乌托邦那样充满了思辨,充满了纯美色彩。恰恰相反,这样的世界也是有着权力差异和不平等现实的。例如,卡海德的文化和政治现实横亘在艾的面前,让他难以分辨是非,而统治者的神经过敏、人和人之间的忧患与惧怕则更是不可更改。“艾”的使命最终失败,执政者以他卷入当地政治为由将他流放。但是,这种不平等基本上不是建立在性别权力的基础上的。不但如此,在作者看来,如果更加熟悉和理解当地人的这种雌雄同体的特征,放弃自己的性别固执,外来人跟当地人之间完全可以良好融合,甚至可以产生感情,可以克服上述种种困难。故事的发展也确实如此。在小说的后半部分,艾跟同样被流放的当地官员伊斯特拉维相互帮助,逃脱了厄运,发展起了亲密关系。这是一种跨越种族的、超越现实的亲密,在这一过程中,他充分体验了对方的思想与生活,全心全意地理解这一外星种族的心理和生理特征。
《黑暗的左手》是科幻小说的名著,这与它用女性主义的内容和形式去反抗黄金时代美国科幻文学那种帝国主义、技术主义、科技至上主义倾向不无关系。小说的故事轻松流畅,丝毫没有同时代的美国科幻作品那么惊险紧张,将外星特使的名字取得与英语中“眼睛”或“我”两个词发音相同,也是一种女性强调个人体验的隐喻。而作家所构筑的超越两极对立的哲学,给人以极其深刻的印象。像罗伯特·斯科尔斯所言,小说的故事混合着民间讲述者的吟游和宗教神秘主义者的呓语,荣格心理学、无政府主义、生态学和人类的解放等等看似边缘的概念被融入一个新的、统一而平衡的图景之中。这种做法全面解构了科技赖以存在的逻辑中心体系。在“光明是黑暗的左手,黑暗是光明的右手”的道家思想辉光下,一个阴阳共荣、万物归一的社会仍然在作者的期望之中。而“事实是想象的产物”“信与不信,取决于讲述方式”,则更是明显地带有后现代多元主义的认知倾向。
从雪莱夫人的那种对科技发展可能导致女性地位更加低下的恐惧和她对男性改变行为的等待,到勒古恩设计出完美的雌雄同体的世界以克服男女两性的焦虑,西方科幻女性主义思想已经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女性主义批评家菲廷将这期间的一系列变化总结为:早期的女性主义强调女人跟男人平等,接下来,强调女人胜于男人,而发展到勒古恩所在的20世纪60年代末70年代初,所有这些前期激进主义的态度也消失了。但态度是一回事,结论是另一回事。激进也好不激进也好,女性在科技时代社会和家庭地位的衰落,并没有因为女性主义者的存在和创作呼吁而发生根本性的改变。
雌雄同体只不过就是个思想实验。在现实生活中,雌雄同体的生命到底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