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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黯淡之星

新年之夜,上海陆家嘴的一片高楼大厦依然灯火辉煌。每一扇窗户里都有一点内容,或是仍在伏案工作的人,或是凌乱的办公桌,或是来回走动的老板,或是正在争吵的团队。但大多数的窗户里都只有空落落的灯光。

有一扇窗户里的内容却有点特别。昏暗灯光下,一个女人全裸的后背贴在窗户上。一个男人站在她面前,低头吻着她。这似乎是一场欢爱的尾声,男人准备离开,女人却一把勾住他的脖子。可男人还是离她而去,临走前关了灯。

窗户里一片黑暗。隐约能看到那个裸露的背影贴在窗户上,一动不动。

男人走出房间,一边走一边穿上了西装外套。他大步走在昏暗的楼道里,一间间空无一人的办公室从旁闪过。在整理好袖口和领带的功夫里,他已经上了两层楼梯。

他站在一扇紧闭的大门前,最后检视了一遍自己的衣衫,确认无误后才推开了门。

霎时间,音乐、酒香、亮光都喷涌了出来。

王晓菁站在璀璨的亮光下有些眩晕。周围的一切,音乐、酒香、衣着华丽的人们……都有种高不可攀的矜持。而她杵在矜持的中央,像大海上孤零零的桅帆,独自面对着陌生感的压迫。

这里是陆家嘴最高的摩天大楼环球商业中心八十层,也是全球最顶尖的战略管理咨询公司罗申公司的中国总部。此时在大会议室里正在进行年终冷餐会。

作为金领行业中的佼佼者,罗申为无数声名如雷贯耳的大公司提供战略咨询意见。其名号代表了智慧、专业和高端,是上百年来全球企业管理和战略经验的集大成者。罗申有点石成金的技巧,也有力挽狂澜的本事。企业家们花上几百万、上千万请罗申为他们建言献策,或是降低成本、应对竞争,或是战略转型、开拓市场……商场上叱咤风云的领袖们,背后轻挥羽扇的就是罗申这样的“军师”。

现在,衣着光鲜的男男女女伫立在璀璨的华光中。这些或冷峻从容、或精致温和的面孔下,包裹的是职场上最聪明的头脑。匹配这些聪明头脑的,则是平均几十万元的年薪、顶尖大学的教育背景以及光鲜背后的巨大压力。

此刻一双探究的眼睛就在观察着这一切。刚从成大商学院本科毕业的王晓菁,有幸成为了罗申的一员。

她肯定不是因为美貌才被招进来的。事实上和这里的大多数人相比,她相貌平平,脸上的线条太过刚硬,有种不好惹的气态。女孩子,尤其是年轻女孩特有的娇弱和灵巧在她身上是很难寻到的。她也意识到相由心生,并且诚实地认为这会成为一种不利于生存的阻碍。于是她尽力用别的特质,比如聪慧或者善良来弥补这相貌上的缺陷。

她聪慧却不凌厉,尤其在罗申这种人精扎堆的地方,谁先过分显示聪明,谁就将自己的缺点最先暴露。她也有着看似完美的善良心性:诚恳豁达、平易近人、开朗乐观……她不会假装淑女,有着男孩子般的幽默天性和仗义执言,却也像游鱼一样懂得左右逢源。阳奉阴违在她这里甚至是一个褒义词。

聪慧和善良对她来说是一种选择。如果让她演戏,她可以演出更多的特质来。比如她还有着突出的好奇心。好奇是种好品格,让人少了攻击性,让人更容易被接受、甚至被原谅。你会对这个女孩有着广博的见闻而惊异,却不知这是如何积淀出来的。

王晓菁端着一盘水果站在远离人群的地方。对于大多数要加入罗申的新人来说,兴奋灵动的目光是标配,可她的眼中却流露出一种奇怪的探寻目光。在场两百多张面孔,她一张张扫了过去,又扫了过来,最后面色一沉,显露出失望又疑惑的神情。

她没有找到要找的人。

“奇异果酸吗?”一个长发微胖的姑娘走了过来,指着王晓菁的盘子问道。

“不酸。”

“希望他们用的是新西兰的奇异果,国产的真不能吃。”胖姑娘从自助餐盆里夹起一块奇异果闻了闻,扔了回去。

王晓菁说:“我见过你,在面试的时候。”

胖姑娘看了她两秒钟,笑开了一点:“我没印象了。我叫苏琪,清华经管的。你是?”

“我叫王晓菁,成大商学院的。”

“哦?”苏琪拖长了声音,看王晓菁的目光却突然晃动了一下,越过了她的肩膀,并挥起了手喊道,“赛玲娜,这里!”

王晓菁回头望去,看到一个容貌身材都顶好的姑娘走了过来。

“你去个洗手间怎么这么久?”苏琪问着,顺手又从路过的服务员那取过一杯香槟递给了她。

“我迷路了。”赛玲娜一开口声音如三月柳间莺啼,为她的容颜又加了一分。

王晓菁刚要开口自我介绍,却被苏琪抢先了。

“她是成大毕业的。”苏琪指了指王晓菁说,“我都不知道罗申居然还招北清复交以外的学生。”说完她就咯咯咯笑了起来,杯中酒都晃了出来。

招聘的企业能分三六九等,对应的学校自然也分三六九等。诸如罗申这样的顶尖公司,他们会录用的国内学生就只有“北清复交”,即北大、清华、复旦和上海交大四所高校的而已。这亦是业内区分出公司高下的不成文的标准。

成大虽然不在其列,好歹也是全国排名前十、淮东省排名第一的高校,几年前也有人进过罗申。商学院好歹也是成大高考录取分数最高的学院。王晓菁好歹也是商学院里绩点第一、实习经历最丰富的学生。当年她的高考成绩是淮东省第六名,去北大清华绰绰有余,却因种种原因没有上成。

这些腹诽到了王晓菁这只缩减成了一句礼貌的回应:“我都不知道罗申只招北清复交的?”

赛玲娜依旧笑容温柔,说:“别听苏琪瞎说。我是赛玲娜,请问你叫?”

“王晓菁。”

赛玲娜端起香槟说:“很高兴认识你!”

王晓菁刚要拿杯橙汁碰上去,就被苏琪拦了下来:“怎么能用橙汁呢?人家喝的可是香槟哦。”

“抱歉我不太能喝酒。”王晓菁说。

“没事,橙汁就好了。”赛玲娜说。

“那可不行!不能喝你进什么罗申?”苏琪似乎是在开玩笑,她硬塞了一杯香槟在王晓菁手中。王晓菁推脱不过,只好仰头闭眼喝了一口。可是酒杯突然被苏琪抬高了一下,她猛得呛进去了一大口,咳嗽了起来。

苏琪又笑嘻嘻地和一脸嗔怪的赛玲娜碰了下杯。

王晓菁睁开满是泪花的眼睛,走到冷餐桌边拿起一条湿毛巾,不动声色地将小半口酒吐了进去。

罗锐恒穿过觥筹交错的人群,走到冷餐桌前,淡定地拿起一杯香槟喝了起来。

“你这趟洗手间去得够久啊。”菲利普走到了他身边,促狭地说。

“老了呗。”

能开这种玩笑的,要么是哥们,要么是敌人。不幸的是菲利普属于后者。

罗锐恒当然不老。三十二岁时,他就成为罗申在本土培养起来的第一位合伙人。如今三十四岁,更以出色业绩晋升为全球董事合伙人。年轻有为、人生赢家,说的就是他这种人。

至于菲利普,和罗锐恒是本家,全名是菲利普·罗(Philip Law)。琢磨下这个英文写法,会以为是个港台同胞。实际上,菲利普是土生土长的湖南人,在香港工作过几年便连姓都换了个花样。至于他的真名,时间长了倒真没人记得了。

“叮叮叮”,有人敲了敲杯子。

所有的目光聚焦到了罗申中国总裁亚当斯身上。这个年过六十的老先生在中国已经呆了二十年,虽中文流利,可在公开场合还是惯用英文。他那纯正的伦敦腔也代表了罗申中国的脸面——近乎保守的克制和体面,以及传承自西方的、不容挑战的声誉。

“各位,今天是年末,也是一个周五的晚上。我知道你们都希望早点回家,至少家里有热菜可以吃。我长话短说。”

众人发出了笑声。

“虽然中国今年GDP增长只有7.4%,但是罗申一如既往地出色,收入也就增长了一点点,30%而已吧!”

一片掌声加笑声。

“这个成果离不开各位的辛勤工作,正是诸位使罗申始终保持着业内的绝对领先地位。罗申在中国已经二十年了,相比起罗申全球百年的历史并不长,却贡献了罗申全球业绩第三大的份额!作为见证罗申中国二十年成长历史的老员工,这让我很自豪,你们也应该感到自豪!但是,让我们忘掉过去一年、二十年的辉煌,每一年对于罗申来说,都会是一个全新的开始,对于各位来说也都是一个全新的舞台!”

掌声更响了。身为一把手的亚当斯总是那么会鼓舞人心。他接着说道:“新的一年,我们会面临更多的挑战、更严峻的经济形势和要求更高的客户……”

“客户比经济形势更难搞!”人群中有人开了个玩笑。

罗锐恒循声望去,不出意外地发现是好友王鸣飞。都已经做到项目经理了,还是没个正形。

“嗯,鸣飞说得对,我们正准备把最难搞的客户交给你。”亚当斯说,“虽然有诸多挑战,但是我相信新的一年,在我们的共同努力下,罗申仍会继续高速增长,我也很期待能和各位继续共事!”

“啧啧,这最后一句别有深意啊!”菲利普边鼓掌边嘀咕道,“都六十岁的人了,精力还是这么充沛。不服不行啊!”

罗锐恒没应声。

“锐恒!罗锐恒在哪?”亚当斯把罗锐恒叫上前台,请他说说对新一年的期望。交接话筒时,亚当斯拍了拍他的肩,还对他耳语了两句,状态亲昵。一二把手能这么和谐的也少见。亚当斯不光是他的顶头上司,更是他的导师。亚当斯对他的欣赏和倚赖,只要一个例子就足以说明——他现在负责公司最重要的人事工作,掌管每年员工的招聘晋升。虽然这不代表他就一定会成为罗申中国下一任的一把手,但至少这二把手的位子他现在是稳坐如山了。

大老板定了调子,他就该说点实际的了。面对台下期待的目光,罗锐恒道:“今年罗申能保持高速增长的原因就是我们大力发展了本土客户。新一年,罗申将会把重心放在发展高科技、医药、制造业和消费品行业上。”

菲利普皱眉,本土客户、高科技和医药行业都是罗锐恒的强项。菲利普擅长的消费品行业即使也被提及,却排在了最后。而且是从罗锐恒的嘴里说出来,菲利普相当不快。

“你这表情太明显了吧。”

林姿绮不知何时站在了菲利普身边,晃动着香槟戏谑地看着他。她是上海办公室唯一的女合伙人,是诸位合伙人既珍视又“介意”的对象。

“很明显吗?真的很明显吗?”菲利普问,“我对罗锐恒这赞赏的表情都这么明显了?”

林姿绮不屑地一笑。

菲利普说:“罗锐恒当然有底气这么说了。他一个人带来的项目收入就占了罗申中国的四分之一,他骑到亚当斯头上都是可以的。”

罗申中国在北京、上海、香港、台北的四个办公室加起来有二十五个合伙人。其余的二十四人虽然嘴上不说,但是罗锐恒这种碾压性的优秀让大多数人都难以望其项背,继而便会产生一些微妙的提防和隔阂。

林姿绮微微一笑说:“你们俩各有千秋。环球商业中心的八十层若都是罗锐恒这样的拼命三郎,岂不太无聊了?所以呀,罗申也少不了你。”

“你是说我不够拼命咯?也不知道你到底是安慰我还是讽刺我,更不知道你究竟站在谁这一边。”

“我中立。斗兽场是留给你们这些好斗的男人的。”

“当然,当然,我当然知道你不喜欢好斗的男人。”菲利普诡异地笑了笑,林姿绮却脸色一变。

台上,罗锐恒仍在说话。他给大家吃了一颗定心丸,说道业内虽然都在裁员,但是罗申今年不但没有裁员,还在正常招聘。

王鸣飞捣了捣身旁同为项目经理的左安平说:“我给你翻译一下啊,不裁员就不错了,大家就别惦记着加薪了。”

左安平瞥了他一眼:“你也不差这点钱。”

“我可是还有房贷要还,哪像你这个地主婆!幸好我还没要孩子,要不然……”

“嘘……”左安平示意他闭嘴。

只听罗锐恒又说:“刚才亚当斯问我对新一年的期望。其实每年我都会特别期望一件事,就是看到更多优秀的分析师加入罗申。现在,我把时间留给他们,请这些新秀们做下自我介绍!”

王晓菁抬起了头,她恍惚听到了和自己相关的东西。刚刚那一口香槟度数虽不高,却在她脆弱的胃里起了反应。她又恶心又头晕,现在这副样子,头发昏,脸发烫,站上台去,就像一条刚出锅的十三香龙虾。更不用说临场发挥自我介绍,还得是英文!

然而面上不能露怯。王晓菁跟在同级的人后面,步伐不稳地走到台上。

这些初入职场的新秀们一字排开。台下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于此。左安平赞叹道:“看看,年轻得都能掐出水来。”

王鸣飞说:“那是因为还没受过咱的摧残。哎,你想摧残哪个?我看那个高个子的不错。你看那腿,啧啧。”

左安平白了他一眼说:“你老婆要是在这里,我看你敢不敢这么说。”

“谁先来?”罗锐恒问。

“我!”苏琪马上举手示意,拿到话筒后,一口流利的美式英语脱口而出,“我叫苏琪,清华大学经管学院研究生毕业,是清华对外发展协会会长,国家奖学金获得者……我在三大咨询公司都实习过,并且都获得了全职录用,但最终还是选择了咱们罗申。我平时的兴趣爱好有很多,比如健身、旅游……期待与各位在不久的将来共事!”

罗锐恒已经走回到了人群中。他站在下面,目光挑剔地看着台上这群新秀。虽说他们还未正式入职,但是老板们的观察和评估已经开始了。今年秋季招来的十个预备员工,除了一个暂驻总部、两个在北京,其余的都会分配在上海。明年七月等他们都毕业了,就会正式成为罗申的初级分析师,踏入管理咨询这个被无数人仰视的金领行业中来。

“嗯,苏琪不错,够自信,英语好,也有经验。我先预定了,你可别跟我抢!”菲利普又凑了过来,圆润的身躯令原本舒适的空间少了一大半。

罗锐恒打着哈哈。他的目光落在台上的一人身上,隐隐作忧。

苏琪的介绍无疑树立了一个模板,洋洋洒洒一大段带着年轻气盛的气势,辉煌的履历长得让人记不住。这勇于踏出的第一步就是为了给全公司的人,尤其是老板们,留下深刻的印象。

之后几人也都做了介绍。清一色的北清复交毕业,英语好得都跟有个外国爹一样。

苏琪、赛玲娜、徐芳琳、侯捷、许嘉峰、赵阳……这些名字在王晓菁混乱的脑子里跳跃着。跳着跳着,一口酸水突然从她胃里翻涌了上来。坏了!酒劲上来了!

紧张不可避免,已然透过王晓菁苍白的脸色显露了出来。赛玲娜正在说着,下一个就该轮到她了。

赛玲娜把话筒递给了王晓菁。王晓菁冲她艰难一笑,又冲台下无数双注视的眼睛艰难一笑。她咬牙屏气,一开口却是十分流畅的英语:“抱歉,我本该准备一个PPT(Power Point的缩写,幻灯片)。但是鉴于他们也没准备个投影屏幕,我们还是……假装有一页在我背后吧。接下来我会尽量以一种比较有逻辑的方式介绍,就像我们在面试里做的一样。”

台下有轻微笑声。PPT、逻辑性,王晓菁是在拿咨询行业的特点开玩笑。

“大家好,我是王晓菁。你们不知道费了我多大劲才走到这里,当然我不是指周五晚堵了两小时车才到达陆家嘴。”

又是笑声。

“非常感谢罗申录用我,否则我可能就要沦落到博纳公司了。我听说那是罗申最大的竞争对手?”

“那是他们自己声称的!”台下有人应和。

“显然他们太抬高自己了。如果那样的话,我还不如回到学校去读硕士、壮士……嗯,也许甚至读到烈士的学位。但即使这样,我仍然很慌,觉得自己配不上,毕竟今天有人告诉我成大毕业的学生最多只能摸摸罗申的门把手就该滚回家了。”

站在台上的苏琪不自在地扭曲了一下表情,不知是因为王晓菁大胆地说了句脏话,还是因为自己被敲到了。

王晓菁侧了下身,确保自己的目光接触能被全场人都看到。她接着说:“但是,我不仅摸到了门把手,我听说还会有一张桌子分给我。非常感谢罗申的慷慨,让我实现了这个儿时的梦想。是的,当我十八岁时,我想的不是吴亦凡做我男朋友,不管你们相不相信,我想的是加入罗申!所以我来了。谢谢大家!”

英语说得好不好,就看能不能随意自然地开玩笑。这种脱口秀式的开场白,看似轻松随意,但如果没有多年的积累是很难做到的。王晓菁想过很多次站在罗申面前会是怎样的表现,最后选择了这样一种轻松愉快、让人顿生好感的开场方式。她紧抿着嘴,深深凝望着台下的众多面孔,没人能看穿这凝视背后的深意。

在一片掌声和笑声中,左安平对王鸣飞说:“这姑娘有说相声的天赋啊!”

“嗯,我面进来的!团队里有这样的员工,气氛肯定活跃了!”王鸣飞得意地说。

“切,你们团队需要活跃气氛吗?能活着就不错了!”

下台之后,王晓菁马上去了一趟洗手间。她脱下了昂贵的西装外套,小心翼翼地拎着外套挂到门后,然后便扒在马桶旁抠着喉咙吐了起来。

水龙头打开了,哗哗的水声喧嚣。冷水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冲刷走了方才的风趣。王晓菁睁开眼睛,看着镜子里憔悴的面孔——丑陋的、不成人样的面孔。她彻底清醒了,记起了自己来罗申的真正目的。

她用一捧凉水洗清了狼狈,擦干净脸,双手撑在洗手台上看着镜子里。她的眼角和嘴角,都被一种复杂又沉重的神情微微拉了下来。这样的神情并不是源于紧张或者被苏琪戏弄。这样的神情已是积累多年,才在这张年轻的脸上挥之不去。这样的神情才是她独处时的真正面目。

她对着镜中的自己低声说道:“王晓菁,你得回去。一切才刚开始。”

她直起身子,笑了一下,嘴角迅速扬了上去又耷拉了下来。她再笑了一笑,这一次笑容维持在了脸上。

回到罗申的冷餐会上,王晓菁悄悄抿了一口香槟吐在了毛巾里,又抹到了脖子上。然后,她摇摇晃晃走到会议室中央,脑袋一歪,身子一软,就此装作昏倒在地。

在倒下去的那一刻,她微阖的眼睛清楚地看到了曾经在宣讲会上遇见过的林姿绮,还有面试时接待过她的HR陈雨思。最后,她的视线定格在了罗锐恒身上——令她失望的是,此人正同身边人说话,并没有注意到她。

王晓菁听到了尖叫声,杯子摔碎声,有人大步冲上来的脚步声。有人在掐她的脸,有人在大声问话,还有三四双手把她扯了起来。

“她怎么了?”

“好像有股酒味……”

“她好像被人灌酒了……”

在半闭半醒的间隙里,王晓菁听到有人给她的昏厥这样定了性。她就像一个刚受过酷刑的犯人,被人左右架着,双脚从地上拖过,增加了悲情可怜的程度。

有个男声喊道:“不能这样拖!我来抱她!”

王晓菁被人连拖带拽地囫囵抱起,抱到了一间小会议室里。有人开始解她的衣领,又扯了扯她的裙子。王晓菁一个激灵就清醒了。

原来是赛玲娜在为她整理衣服。

这个长卷发的姑娘画着精致的妆,好看得像个天使。和别人不同的是,她没穿衬衫,西装上衣里穿着一件黑色蕾丝吊带。她一弯腰,王晓菁就能看到她不经意露出的半边胸。

王晓菁的脸更红了,酒精放大了观察的敏锐度,她竟然注意到赛玲娜没穿文胸。

发现王晓菁醒了,赛玲娜问:“好点没?”

“你没事吧?”一个男生也凑了上来,听声音就是刚才抱她的人。

“赵阳,你们男生要不要先出去一下?这里有我们照顾就好了。”赛玲娜说。

“哦,那也好。我们就在外面等着,有事叫我们啊。”赵阳立马知趣地后退一步,另外两个男生侯捷与许嘉峰就站在门外。

王晓菁坐了起来,但脸色仍然苍白。

赛玲娜问:“是喝醉了吗?”

王晓菁没精打采地点点头。

“不是吧,那才多少啊?我以为你是紧张的呢。”苏琪急着说。

王晓菁看了苏琪一眼,虽没说什么,但眼神已经很提防了。

另外两个同级的姑娘倒都很好心地嘘寒问暖着。赛玲娜递来了矿泉水,瓶盖都给她拧开了。徐芳琳则从冷餐会上拿来了湿毛巾,默默敷在了她头上。

王晓菁干脆用毛巾捂住了脸,狠狠地擦了一把。

正说着,有人敲门进来了。王晓菁看到进来的人,眼中一亮。

罗锐恒站在门口问:“她好些了吗?”

但是听他话一出口,王晓菁却有点失望。这话也不知道在问谁,但肯定不是对她说的。从这一点点问话,她就已经觉察到罗锐恒对她的轻视了。

“罗总,我没事了!”王晓菁抢先说。

“你是有心脏病吗?”罗锐恒皱眉问。

“没有,健康得很,就是有点敏感。刚才苏琪和我闹着玩呢,她不知道我酒量不行,灌了我一杯。”王晓菁压着声音,尽力表现出柔弱的样子。

“胡说!她就喝了两口而已。”苏琪大叫起来,“我没灌她!赛玲娜可以作证!”

赛玲娜迟疑了一下说:“我是看到她俩喝了一些,不过之后就走开了。”

王晓菁看着这个面容姣好的老实姑娘,心想自己果然没有看错人,是个可交之人。

“没事啦,我能理解,都怪我没有事先说明。你还要和我比赛呢,现在不用比了,我可是输得心服口服了。”王晓菁双眼迷蒙而无辜,配上娇弱的、不在意的笑容,三言两语就把责任都推到了苏琪头上。她在等罗锐恒替她惩戒苏琪。

“你胡说!我什么时候说要比赛了?!”苏琪百口莫辩,急了起来。

罗锐恒不耐烦地说:“你们连门都没进就想被fire(辞退)掉吗?罗申没有灌人酒的风气,不能喝也不要逞强!别废话了,尽快回去,一会你们还要去见亚当斯。”

“罗总!”王晓菁叫了一声,对于罗锐恒这各打五十大板的反应,她有点意外和失望,看来还是没有摸对罗锐恒的脾性。

罗锐恒停住了脚步看着她,目光严峻。

“谢谢您专门过来一趟。”王晓菁说。

罗锐恒只是看了她一眼,转身就出去了。

罗申的HR、也是罗锐恒的秘书陈雨思就站在门外。罗锐恒和她一边往冷餐会的方向走去,一边问:“王晓菁的聘书协议签了吗?”

“签了。”

“交给你了?”

“交了,她是第一个交的。”

“所以我们不能反悔了?”

“老板,”陈雨思有些为难地说,“按公司规定,没什么正当理由,是不能了。不过,难道就为了她不能喝酒?”

“她反正也在候补名单上……”

“您要真不想录她,等六个月试用期满了……”

陈雨思没再说下去,但罗锐恒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他摆了摆手,思忖着什么踱步离开。

“至于吗?为这点小事,就不给录用了?”侯捷在后面嘀咕了两句。

赵阳悄悄捣了他一下。许嘉峰则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不吱片语。

陈雨思听到背后的议论,竟然走了回来,毫不留情地教育侯捷说:“小事?她要今天参加的是客户的宴请呢?难道让客户伺候她去?罗申走出去的人样样都要最好,包括喝酒!”

“您耳朵真尖。”侯捷不以为然地挑了挑眉。罗申对员工是出了名的苛刻挑剔。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跟老婆婆挑儿媳妇一样。

一旁会议室里,陈雨思崩豆一样的声音听得真真切切。每一句都跟巴掌一样打在王晓菁的脸上。

王晓菁这才知道原来自己是候补上来的。她苦笑了一下,不知道是该庆幸,还是该对罗申的慷慨感恩戴德。

刚刚才被王晓菁当众扯谎打脸的苏琪,一下子又得意了起来,说:“呵,原来是候补名单的。难怪呢!”

王晓菁一下抓住苏琪的手腕,用力掐着,笑嘻嘻地说:“苏琪,当初面试时你追着我要罗总的题目,你就这么感谢我呀?”

苏琪一下傻了,着急辩解道:“根本就没用到!”她一开口才意识到暴露了自己,捂住了嘴就落荒而逃了。

众人看到王晓菁又出现在冷餐会上很是惊讶。王晓菁礼貌地回应着人们的关心,若无其事地又走回到冷餐桌前拿起一杯香槟。

她走到苏琪面前,举起了杯子说:“苏琪,要感谢你给我上了一课。你说得对,如果连这点酒都应付不了,我还来什么罗申?”

恶意有时毫无来由,这是王晓菁从过去并不平坦的经历里总结出来的经验。而她总结出来的另一条就是,对付待你不善的人,最好的办法就直面、反击。

苏琪冷冷地看着王晓菁,端着酒杯,没有要和她碰杯的意思。王晓菁主动把酒杯碰了上去说:“清华经管的大牛,以后还要请你多指教了。”说完,她皱眉一口喝尽,又灌了一整瓶矿泉水下去。

一个不友好的开始,也会赢来一个不友好的对待。加入罗申的开场白如此不愉快,但王晓菁毫不意外,因为开场白早在几年前就注定了。

王晓菁晕过去的意外只是冷餐会上一朵小小的浪花而已。冷餐会之后,这些新秀们要挨个去见罗申中国的一把手亚当斯。

精英们的待遇在进入公司之前就开始了。这些被罗申录用的学生多半手里都不止一家Offer(录用)。此时此刻,各大公司都会使出浑身解数,说服他们选择自家。罗申的招数就是冷餐会加亚当斯,再加三万元的“signing bonus(即签即奖)”。

第一个见到亚当斯的是赛玲娜。

“赛玲娜,你在暑期实习时我们就见过了。我对你的表现非常满意,你的团队也都很喜欢你。”

亚当斯示意赛玲娜先坐下,自己才坐下。这个仍然保持着老派绅士作风的“中国通”,总是会根据对面是谁选择打交道的方式。英文、中文,他可以随时切换。在与客户谈判时,他会假装自己的中文仅限于“你好”“再见”的水平。他也会在酒桌上即兴背出一首毛主席诗词来拉近与六十多岁民企老板的距离。而批评下属时,他那惯有的讽刺腔调就会像拔丝苹果的拉丝一样,融合在拖长的语调里,轻视得足以让人怀疑自己的人生价值。

即使需要对一个年轻女孩暂时施以谦逊的态度,也不会令他显得有失身份。那扳手一样勾着的鼻子、不急不慌的语调和时时微抿的双眼,总能使亚当斯在显露谦逊的同时,维持着一种平行的、不突兀的高傲。他游刃有余地把握着两者的平衡,甚至自得其乐。

“谢谢您,能和罗申的各位一起共事是我的荣幸。”赛玲娜声音柔和地说道。

“那我们是不是还有这个荣幸,将来也能和你一起共事呢?”

“不瞒您说,我的确还有一些其他公司的Offer。”

“嗯,雨思说都可以打一副牌了。我记得其中有一个还是高盛纽约的。”

赛玲娜笑了:“这您都知道了?”

“华尔街对陆家嘴。”亚当斯翻着手掌比划说,“华尔街是一个你死我活的丛林。而你,我年轻的小姐,我不忍心看到你在那受折磨。”

“可陆家嘴也不是一处休闲的海滩。”赛玲娜轻巧地反驳道,“尤其罗申与那些华尔街投行要求一样严格,不是吗?”

亚当斯抱起双肘,微微一笑说:“罗申的声誉比他们还是要更好听一些的。”他说这话时微微扬起了鼻尖,“比起冷血的投行家们,我们会更关心你个人的成长。不管怎样,我还是希望你能考虑一下。”

“谢谢您,我真是受宠若惊。您让我再考虑一下,我会尽快给您答复的。”

“好,我等你。如果有任何需要我帮助的地方,不管是现在还是将来,你随时可以打我电话。”

侯捷的见面也是要花点心思的。因为侯捷手上拿着罗申最大的竞争对手博纳公司的Offer。亚当斯刚说到希望侯捷慎重考虑,侯捷却说自己已经决定了,会签罗申的。他对侯捷的爽快有点意外,不过听了侯捷的理由后,他哈哈大笑了起来——侯捷的理由很简单,因为罗申的薪水最高。

拿到侯捷签署的Offer Letter(聘书)后,亚当斯在名单上打了个勾。很快,苏琪、徐芳琳的名字旁也都打上了勾。

王晓菁并没有因苏琪的不友善避而远之。恰恰相反,她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自然地站在苏琪身旁东拉西扯着,等待着与亚当斯见面。

王晓菁记得苏琪自我介绍时说过在三大咨询公司都实习过,便恭维地问她是不是就是传说中的“咨询女王”。苏琪面色稍霁,可算打开了话匣子。她炫耀了一番在三大实习的经历,对各种小道消息都如数家珍了起来。

王晓菁耐着性子问苏琪:“那罗申的人你都认识咯?”

“差不多吧。”

“我想打听一个人……”

许嘉峰在亚当斯的办公室里已经坐了十五分钟了。他就是有本事能和谁都聊得起来,即使对面坐的是位高权重的一把手。

许嘉峰是上海交大研究生毕业,和赵阳是同班同学。虽年纪不大,说话却慢条斯理、滴水不漏,有一种老成持重的稳当。虽尚未进入咨询业,却已培养出了咨询人精英的风度。

亚当斯与他交谈甚欢,还聊到了之前的面试和简历筛选环节。许嘉峰一方面大赞罗申的招聘效率,一方面却又对筛选的严格程度提出了意见。

“……我听说罗申的筛选很严格,过关率不超过千分之三,堪比清华北大的录取率了。”许嘉峰说。

“甚至更严,因为高考已经替我们筛选过一轮了。”亚当斯说,“所以你能坐在这里已经是万里挑一了。”

“仍然有很大差距,希望您能多给我一些向您学习的机会。虽然我还没有开始正式工作,但是我已经把自己当成罗申的一员了。我很尊敬、也很相信罗申公平的选拔机制。罗申的声誉正是由这样的机制保证的,因此我不能容忍它被任何人玷污。”许嘉峰在用精准的力道控制着表述方式。

“那是自然。”亚当斯眯起了眼睛。

许嘉峰沉吟了一下,声调很轻,语气却很重地说:“我们这批新进来的员工里有人简历造假。”

“陈浩然?”苏琦听了王晓菁询问的人,摇了摇头说:“我没听过这个人。”

“你确定吗?”王晓菁不甘心地问,“哦对了,你是在北京办公室实习吧?也许这个人是在上海办公室呢?”

“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过罗申总共就两百多号人,一点都没听说过好像也不太可能。这个叫陈浩然的是你什么人?初恋情人?”

王晓菁嗤笑了一下说:“是啊,我念念不忘到现在。”

大家开始八卦了起来。许嘉峰也回来了,换了赵阳进去。当许嘉峰听说王晓菁竟然还是单身时,连呼不可能。王晓菁打着哈哈,敷衍了过去。

可是没两分钟赵阳就出来了。他像从哪梦游回来,脸上挂着不可思议的表情。

“赵阳,你怎么这么快?”赛玲娜问。

“是啊,还不到两分钟呐!”侯捷玩笑说,“你该好好补补身子了。”

可是赵阳既没有笑,也没有反驳,他可能都没听进去这个玩笑。

“该我进去了吗?”王晓菁问。

“我……我不知道。”赵阳这才缓过神来说,“亚当斯让你等一下。”

就在这时,HR陈雨思匆匆向亚当斯的办公室跑去。王晓菁心里咯噔了一下,难道到她之前就完事了?这是什么意思?真的要取消她的Offer了?就因为不能喝酒?

没多久陈雨思出来了,边走边打了个电话说:“……你帮我查个学生,据说在你们这实习过……看看有没有这个人……”

陈雨思走到这群新秀面前,神情冷峻地扫了他们一眼,最后目光落在了王晓菁身上。王晓菁的每一根神经都像绷紧的钢丝,充斥着一种既恐惧又期盼的感觉。

“王晓菁,该你了。”陈雨思说。

王晓菁踩在恐惧又期盼的钢丝上,走进了亚当斯的办公室。只见亚当斯笑着说:“很有趣的自我介绍。”

王晓菁一下放松下来,嘴角刚上翘到一半,却见亚当斯的笑容冷却了。他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我能问问你为什么想加入罗申吗?”

王晓菁一愣,这是一个典型的在面试中才会被问到的问题,而她已经在前期面试中回答过很多遍了。

她中规中矩地答道:“咨询是商学院学生最向往的行业。咨询公司接触的行业面广,又极其锻炼人,对于刚毕业的学生来说是很好的职业生涯的起点。而罗申又是咨询行业中最顶尖的公司,所以……”

亚当斯打断道:“我听过无数人告诉我为什么想加入罗申,而你的回答我并没有听出新意来,甚至连诚意都没有。要知道你在候补名单上,可是有点岌岌可危。罗申毕竟不是一个靠讲脱口秀就能混进来的地方。”

王晓菁没想到亚当斯会那么直接,脸马上红了。

“亚当斯,我已经签了Offer,我非常希望加入罗申。”王晓菁急切地表达着自己的意愿,她真希望这场谈话马上结束,不用被他的目光来回审视。

“你觉得罗申真的适合你吗?”

王晓菁试图从亚当斯面无表情的表情里探寻出他真实的意思。这个问题是在逼她放弃罗申?

不,她当然不能放弃!她想起那个夏天的傍晚,一个英俊的年轻人出现在她面前,白色的衬衫,黑色的西装长裤和电脑包。他的胳膊下夹着一个记事本,深蓝色的封皮上用银粉写着“罗申公司”……她记得每一处细节。这些细节在过去几年的记忆中从未被磨灭,总是被她拿出来一遍又一遍地回想,一遍又一遍地咀嚼。

从那一天开始她知道了罗申,开始搜集和这家公司有关的所有资料,罗申做过的项目她了解得比罗申里的人还全,是时候也让亚当斯知道这点了。

“亚当斯,我知道自己是候补名单进来的,这不是一个容易的开始。不过对于任何人的事业来讲,刚开始都是不容易的。我记得罗申刚进中国时也有过一段类似的日子。那时候罗申水土不服,开始的几年都没有打开局面,直到服务劳动与社会保障部,为中长期医疗改革提供了战略咨询,才广为被中国企业所知。而这个最具历史意义的项目就是您带领的。”

亚当斯表情微微一动,说:“是的,那都是十几年前的事了。”

“还有华通电信的流程优化、联申集团的跨国并购、高信公司的自研游戏战略……都是您领导的项目。正是这些项目才奠定了罗申今日在中国的口碑。”王晓菁并没有继续奉承,她话锋一转道,“太不容易了,真是太不容易了!我听说这些都是咨询界最难做的项目,一开始都被认为是不可能实现的战略。但最后都成为了罗申最成功、也最有影响力的项目。”

这让亚当斯也回想起了苦日子。他感叹道:“高信那个项目,我们几乎就住在高信的办公楼里了,连我都是睡在沙发上,一睡睡了三个月。那时候他们还在浦东机场附近,天天都听着飞机降落的声音。还有华通电信的项目,连陕西山沟里的营业厅我都下去过,一个月跑了二十多个城市……不过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的?”

王晓菁没有多加解释,只是说:“咨询公司虽然只是出几页报告,却足以改变一个公司,影响上百亿的生意。如果服务的是政府客户,影响就更难以估量了。刚才这些都是咨询界、也是中国商界最有影响力的战略项目。我想和这么聪明的一群人共事,也希望能做出点真正有影响力的事来。这是我的一点虚荣心,因为我也想证明我足够聪明,能够在全世界最挑剔、最有价值的公司里工作。”

“Ok,‘虚荣心小姐’,我很高兴看到你对罗申的工作了解得如此透彻。对于满足年轻人的‘虚荣心’,这个世界上恐怕再没有比罗申更合适的地方了。”亚当斯说,“另外,‘虚荣心’在我这里是个褒义词。”

王晓菁倾身向前,主动迎向亚当斯依旧高傲的目光,伸出手说:“在我这里也是。”

王晓菁从亚当斯的办公室出来,走出了几步才摸了一下后脖颈,一手的凉汗。她毕竟还年轻,演技虽已超出同龄人,但还没有到达炉火纯青的地步。是的,刚才她所说的一番肺腑之言没有一个字是真的。

当王晓菁回到大会议室时,冷餐会已经结束了。同级的人纷纷收拾了东西要走。她也穿上了大衣,跟着众人往外走。路过一面墙时,墙上有一些荧光闪闪的亮点吸引了她的目光。她刚要驻足细看,就听到陈雨思在后面喊道:“等一等!”

陈雨思匆匆走来,与王晓菁擦身而过,径直走到了赵阳面前,问:“赵阳,你的Offer Letter(聘书)还没签吧?”

“没呢,我明天就签了送过来。”

“用不着了,回去等消息吧。”

“啊?为什么?”

“这要问你自己了。”陈雨思上下瞟了他一眼,转身就走了。

赵阳嘴唇嗫嚅着,尴尬地面对着其余人好奇探寻的目光。

“我,我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他急于为自己辩白,可是大家都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至于原因现在也不重要了。

许嘉峰对其他人说:“时候不早了,我们走吧。”

赵阳被抛在了后面,他已不再是他们中的一员了。

王晓菁既庆幸又同情。可是这一刻,她也意识到了自己将要面对的雇主是多么冷酷无情。罗申以美酒佳肴欢迎他们的加入,也可以在下一秒就把他们踢出门外。而她会不会就是下一个?

一行人进入电梯。显示屏上,楼层数字的下降似乎花了比平时更多的时间。电梯里没有一个人说话。

电梯门打开了,他们鱼贯而出。王晓菁则向环球商业中心商场走去。她在洗手间里把昂贵的西装脱了下来,换上了一身朴素的衣裳,然后回到一家奢侈品服装店把一身华服都退了。

亚当斯的指尖定在王晓菁的名字上,敲了几下,就让秘书艾菲叫来了罗锐恒。

罗锐恒一进门就说:“我已经听说赵阳的事了。很抱歉,是我失察了。”

亚当斯摆了摆手说:“你打算怎么处理?”

“我已经让雨思打发他走了。”

“嗯,做得对。不过我叫你来不是为他。”

“那是?”

亚当斯抬了抬下巴说:“我发现你看人的眼光很独到。”

他拿起亚当斯所指的一份Offer Letter,签名处是王晓菁那宛如刀笔的字迹。

罗锐恒说:“我和雨思商量过了,看她六个月试用期的表现吧。”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今天才发现她是在候补名单上。不过看她今天的自我介绍很有趣,刚才我也稍微测试了一下,她的沟通能力和抗压能力都不错,对罗申也很有归属感。只是为了满足一下我的好奇心,当初为什么把她放在候补名单上?”

罗锐恒东拉西扯说了些别的理由。并不是因为王晓菁面试表现不好,他是有其他顾虑。他掂量了一下,这顾虑却不适合向亚当斯提及。

他俩共事多年,又因“师生情谊”早有了默契。罗锐恒尊敬亚当斯,亚当斯也依赖罗锐恒。这亦师亦友、亦父亦子的关系使得两人向来是直来直往。可不知从何时起,他们师徒之间也开始有了罅隙。权力之下,不存在亲密无间的关系。

“不管怎样赵阳已经走了。赛玲娜是一手的Offer,万一她也不来,今年的招聘缺口就太大了。传出去对罗申名声也不太好吧?所以这个王晓菁留着是对的。”罗锐恒自说自话道。

亚当斯拿下笔,他的西装上总是别着一支钢笔,很少见他用。他不戴表,钢笔便成了装饰物,把庄重和权威装饰在了他身上。

亚当斯慢悠悠地拿掉笔帽,笔尖就在王晓菁的名字上悬着。

“我同意。我们一直在和最顶尖的投资银行、咨询公司争夺最优秀的人才,招聘时严格要求是对的。不过锐恒,严格并不代表严苛,有时候你要灵活掌握一下尺度。”亚当斯又语重心长地说,“但又不能太灵活,比如今天你在说到公司重点发展的行业时,我注意到你把医疗加了进去?这好像不在管理层会议讨论过的范畴里?”

“哦,可能是说顺嘴了。”罗锐恒轻描淡写道,“这些天在忙一个药厂项目的竞标,差不多要签下来了。算是国内药厂的一个突破吧,以后医疗行业应该大有可为。”

“嗯,那当然是好。你对罗申的贡献无人能及,我对你的期望一直很高,所以总希望你能更进一步。你只有做到完美,让人无可挑剔,我将来推选你接任一把手的位子才不会被人说三道四。”

“谢谢你亚当斯。我没有考虑那么多,对于现状我很满意,能一直在你的手下做事才是我的荣幸。”

亚当斯深深地看了罗锐恒一眼,笔这才落下,在王晓菁的名字旁打了一个勾。

下雪了。

王晓菁走出旋转门,独自一人走入夜晚浅淡的风雪中。她的身后是半隐在厚云中的环球商业中心。

她回望了一眼已经消失在厚云之上的顶层,眼眸中是黯淡不明的光,就好像她看着的不是金灿灿的未来,而是一片前途未卜的泥泞之地。她迈出去的这一脚已经是踩入其中,再也不能回头了。

就在这时她的手机响了。她打开手机一看,是一个陌生号码发来的短信,是一张血腥恐怖的断手照片。紧跟着又有一条发了过来,只有一个嘚瑟的笑脸。她脸上抽搐了一下,删掉了两条短信。

王晓菁在风雪中站了一会,变形的影子拖长在雪地上。她又转身走回了旋转门内。

一切美好的性格都掩盖了一颗精于算计的头脑。一切的善意有趣都隐藏了一颗备受煎熬的心。她就像一颗由沙粒磨炼出来的珍珠,或是陨石里萃取出的钻石。从一片黑暗中走出来的光鲜皮囊,堂而皇之地站在摩天大楼的顶层,需要勇气这样的美德,也需要算计这样的手腕。

王晓菁回到了罗申。办公室的灯光已灭,一片昏暗中,门口那面墙上的点点荧光如星空闪烁。她在角落里找到一排开关,摸黑按下了一个,整个办公室大亮。她赶紧关灯,又试了几个开关,才调整到了半明半暗的亮度。

这一整面的墙上镶嵌着上百个人名。亚当斯、罗锐恒、菲利普·罗、林姿绮……罗申中国全职员工的名字都在这里了。她仰头注视着,目光从这些名字上挨个扫描了过去。两百多个名字花不了多久时间,要找的人应该就在其中。

忽然办公室又大亮,刺眼的灯光晃得她心中大惊。

“王晓菁,你在做什么?”

王晓静迅速调整好泰然自若的样子,慢慢转过身面对这个严厉声音的来源——罗锐恒就站在她身后。

“我就是好奇这墙上的字为什么会发光……”她说。

罗锐恒当然不吃她这无厘头的一套,皱着眉等她给一个更合理的解释。

“呃,其实我是刚落了钥匙。”王晓菁只好说。

“找到了吗?”

“找到了。”

“那还在这待着干嘛?”

罗锐恒夹着公文包走出了办公室,顺手关上了灯。骤然落下的昏暗再次笼罩了那面满是名字的墙。王晓菁在最后一瞬看向墙上的最后一行,失望地发现没有她要找的人名。陈浩然就像一颗黯淡的星,消失在了办公室的黑暗深处。

王晓菁再次看向罗锐恒,他正在走向电梯前的一片光亮中。他正是她终面时的面试官。她很奇怪,面试的感觉其实挺不错,可为何自己会在候补名单上?更重要的是,罗锐恒为何对自己有种莫名敌意呢?